"我這輩子,唯一對不起的,就是我那個瘋婆婆搶走的六萬塊彩禮錢。"
那是1998年的一個夏日傍晚,知了在老槐樹上嘶鳴,院子里的鄰居們紛紛搬出竹椅乘涼。
我和丈夫劉建民在瀋陽一家國營紡織廠工作了近二十年,趕上了八十年代的輝煌,也熬過了九十年代的困難。
廠里的老式宿舍樓,一梯兩戶的格局,六十平米的小房子住了我們三口人,雖然狹小卻被我收拾得井井有條。
窗台上擺着幾盆吊蘭和富貴竹,客廳里那台14寸的熊貓彩電是我們最值錢的家當,還是94年單位發獎金時買的。
日子過得不富裕卻也踏實,省吃儉用供出了大學生兒子劉志強。
"老劉,你看這衣服還能穿不?"我舉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襯衫問道,陽台上晾滿了我剛用搪瓷盆手洗的衣物。
老劉頭也不抬,繼續擺弄着收音機,"能穿就穿吧,反正在廠里沒人笑話。"
這話不假,那會兒廠里的工人們日子都不寬裕,特別是九十年代中期後,不少國企開始走下坡路。
而我們,算是運氣不錯的,雖然工資低,但起碼廠子還沒倒閉,每月能按時發工資。
兒子志強是我們的驕傲,從小學習就好,考上了瀋陽工業大學,學的是計算機專業。
大學畢業後在市裡一家外企工作,月薪兩千多,在當時已經是令人羨慕的"白領"了。
志強要訂婚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廚房裡切着早已漲價的豬肉,準備做一頓簡單的晚飯。
"媽,我和小楊定下來了,準備下個月訂婚。"他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傳來,帶着掩飾不住的喜悅。
我手中的菜刀頓了一下,一股暖流湧上心頭,眼淚差點掉下來。
從懵懂少年到大學畢業,再到現在要成家立業,我的兒子終於長大了。
"好好好!媽這就告訴你爸!"我搓了搓手,趕緊去叫正在陽台修單車的老劉。
那年頭,城裡人辦訂婚宴不算講究,借個廠里的小餐廳,請幾桌親戚朋友熱鬧一下就行。
但彩禮這事可得重視,這關係到兩個年輕人的面子和兩家人的體面。
"老劉,你說彩禮該給多少?"晚上,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着。
老劉嘆了口氣,摸索着夠到床頭櫃上的老式鬧鐘,"都凌晨一點了,明天上班還早起呢。"
我不依不饒,"這可是大事,得想清楚。"
最終我們商量着給六萬,這在當時的瀋陽已算很大方了,是我和老劉這些年省吃儉用攢下的積蓄。
為了這筆錢,我每天中午吃食堂最便宜的素菜,老劉戒了煙戒了酒,連看病都能扛就扛。
存摺上那一串數字,滲透着我們對兒子無聲的愛與期待。
誰知前婆婆趙淑芬聽說這事後,竟大鬧起來。
那天我正在廚房裡擇菜,水池裡的白菜葉一片片被我掰開,小心翼翼地檢查有沒有蟲眼。
趙淑芬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米六的個子,六十多歲的人了,頭髮還是染得黑亮,手裡還攥着箇舊皮包,臉色難看得很。
"聽說志強要訂婚了?彩禮錢準備了多少?"她直奔主題,眼神銳利地盯着我。
我心裏咯噔一下,婆婆自從十年前和公公離婚後,和我們家的往來就少了。
她帶着小兒子過日子,一直在棉紡廠當工人,九七年廠子效益不好,被迫內退,拿着微薄的退休金,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準備了六萬塊。"我如實回答,手上的活也沒停,繼續擇着菜。
"六萬?"她眼睛一亮,隨即又沉下臉來,"我小兒子明年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你們怎麼也得拿出一半來給他用。"
我手裡的菜刀差點掉在地上,"這怎麼行?這是我們給志強準備的彩禮錢,怎麼能給您小兒子用呢?"
我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炒菜鍋里的油都快濺出來了,急忙關小火。
"怎麼不行?"趙淑芬聲音提高了八度,"我是志強的奶奶,我小兒子是他親叔叔。一家人,怎麼就不能幫襯一下?"
她把"一家人"三個字咬得特別重,好像這就是她理所當然索要錢財的通行證。
這時老劉回來了,聽到爭執聲走進廚房,手裡還提着剛從樓下買回來的兩個大饅頭和半斤鹹菜。
"媽,您這是什麼道理?志強的彩禮錢憑什麼給小弟用?"他把饅頭放在桌上,皺着眉頭。
趙淑芬的臉一下子拉長了,彷彿吃了黃連一般苦,"我含辛茹苦把你們兄弟倆拉扯大,現在你兒子有出息了,就不管兄弟的死活了?"
她的聲音帶着明顯的顫抖,語速越來越快,"當年你爸跟我離婚,一分錢沒給我,我一個人帶着你弟弟,你知道我有多難?大熱天的,我一個人擺地攤賣冰棍,大冬天的,我一個人起早貪黑賣饅頭……"
我和老劉對視一眼,無言以對。
當年公公和婆婆離婚,確實是公公有了外遇,對婆婆很不公平。
但這跟志強的彩禮有什麼關係?而且,當年老劉也曾經接濟過弟弟建國不少。
"媽,我們家日子也不寬裕,這六萬塊是我和你兒媳這些年省吃儉用攢下來的。"老劉試圖講道理,"志強娶媳婦是大事,您總不能讓他空着手去見丈母娘吧?"
"我不管!"趙淑芬拍着桌子,茶杯里的水都晃出來了,"你們不給,我就去志強訂婚宴上鬧,讓全家人都看看,你們劉家是怎麼對待老人的!"
她說完,摔門而去,留下廚房裡一片狼藉。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着,腦海里滿是婆婆那張憤怒的臉。
"老劉,你說她真會去鬧嗎?"我戳了戳身邊的丈夫。
老劉嘆了口氣,"我媽這人,說到做到。當年我爸離婚時,她把家裡的米缸都砸了,說寧可餓死也不吃他的飯。"
訂婚宴前一周,我們都提心弔膽的,生怕婆婆真的會鬧事。
老劉提議給建國打個電話,看能不能讓他勸勸母親,可電話打過去,卻一直無人接聽。
志強對這些事一無所知,每天忙着和小楊籌備訂婚的事情,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看著兒子開心的樣子,我不忍心告訴他這些家長里短的煩心事。
"媽,您覺得這個花束怎麼樣?"志強捧着一大束鮮花,在我面前轉了一圈。
我強擠出笑容,"好看,真好看。"
訂婚宴那天,我心神不寧。
廠里的小餐廳被裝飾得喜氣洋洋,紅色的氣球和綵帶掛滿了天花板,牆上貼着大大的"囍"字。
餐廳里張燈結綵,來了二十多桌親朋好友。
志強穿着借來的筆挺西裝,小楊一襲紅裙子,是她媽媽特意從布市買布讓裁縫做的,看着就是郎才女貌。
小楊的父母也來了,母親是小學老師,父親在區政府工作,家境不錯,但為人和善,沒有半點官僚氣。
我一邊招呼客人,一邊不時地往門口張望,心裏七上八下的。
"咱媽今天來不來?"我小聲問老劉。
老劉搖搖頭,"她不回話,建國的電話也打不通。"
就在雙方父母要上台發言的時候,門口傳來一陣騷動。
趙淑芬突然出現了,穿着一身黑色的布衣,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身後還跟着小兒子建國。
她徑直走向主桌,一把奪過話筒,聲音洪亮得像個擴音器。
"各位親朋好友,我是志強的奶奶。今天我要說的是,我大兒子家給志強準備了六萬塊彩禮錢,可我小兒子明年也要娶媳婦,他們連一分錢都不肯拿出來幫幫我小兒子!"
現場一片嘩然,我只覺得兩腿發軟,幾乎站不住。
老劉上前想要拉走婆婆,卻被她一把推開,踉蹌後退了兩步。
"我養大了兩個兒子,大兒子有出息了,就忘恩負義、不認我這個娘了!"趙淑芬聲淚俱下,引得不少不明真相的客人紛紛側目。
"淑芬阿姨,有話好好說,今天是孩子們的大日子..."小楊的媽媽善意地勸解,卻被趙淑芬打斷。
"什麼大日子?沒有我這個奶奶,哪來的志強?我不同意,這婚就結不成!"
志強和小楊站在一旁,臉色煞白。
建國看不下去了,上前幾步,"媽,別鬧了,咱回家說。"
他剛碰到母親的胳膊,就被甩開,"你懂什麼!我這是為了誰?不就是為了你能娶上媳婦嗎?"
最後是小楊的父親出面,一邊安撫趙淑芬,一邊把她請到了一旁的小房間。
訂婚宴勉強進行下去,但氣氛已經被破壞得一塌糊塗。
我坐在主桌上,強忍淚水,看着志強紅着眼圈向客人們敬酒,心如刀絞。
最難熬的是回到家後的那個夜晚。
小楊父母委婉地表示,希望推遲婚期,好好考慮兩家的關係問題。
志強坐在我家那張破舊的沙發上,不停地抽煙,煙灰缸里的煙頭堆成了小山。
"媽,你說奶奶為什麼要這樣?"志強問我,聲音里滿是委屈和不解,"我從小到大,有給她臉色看過嗎?過年過節的,不都是按時去看她?"
我無言以對,只能嘆氣。
怎麼解釋一個老人的蠻橫無理?又怎麼解釋那些糾纏不清的家庭恩怨?
電視里正播着《渴望》的重播,劉慧芳的遭遇似乎和我們有幾分相似,都是被親情綁架的無奈。
之後的一周,志強和小楊之間的關係變得緊張起來。
小楊的父母擔心我們家的家庭關係複雜,提出了各種額外條件,什麼彩禮要全部直接給女方,婚後要和我們分開住,還要寫保證書保證趙淑芬不干涉小兩口的生活等等。
婆婆趙淑芬卻毫不退讓,甚至直接找到小楊家,說什麼"先拿三萬給我小兒子,以後的婚姻才會順利",把小楊一家嚇得不輕。
小楊在單位的電話亭給志強打電話,哭着說她爸媽考慮再三,覺得這婚事還是緩緩為好。
志強捂着電話筒,淚流滿面,"小楊,你就這麼不相信我嗎?我保證,我奶奶不會幹涉我們的生活..."
我和老劉被逼到了牆角。
一邊是即將破裂的兒子婚事,一邊是蠻橫無理的前婆婆。
老劉提議乾脆給趙淑芬兩萬,算是妥協,但我死活不同意。
"這六萬是給志強娶媳婦的,憑什麼分給建國?再說了,一旦妥協,她以後還不得寸進尺?"我倔強地說。
就在一切看似無解的時候,一天晚上,小弟劉建國突然登門拜訪。
他站在我家的門口,手裡提着兩袋水果,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
"嫂子,哥,我來跟你們道歉。"劉建國一進門就說,聲音低沉而愧疚,"我媽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實在是太荒唐。那彩禮錢是志強的,跟我沒半毛錢關係。"
他的真誠讓我們感到意外和感動。
小凳子上的收音機正播着鄧麗君的《甜蜜蜜》,窗外夏夜的蟬鳴和着音樂,有種說不出的凄涼。
"建國,不怪你。你媽這些年一個人帶你不容易。"我遞給他一杯熱茶,看着這個比老劉小十歲的小叔子。
他已經三十多歲了,工作不太穩定,一直在打零工,現在正在一家小廠當保安,也確實到了娶媳婦的年紀。
"嫂子,她是不容易,但不能因為不容易就做錯事啊。"劉建國嘆口氣,眼圈又紅了,"我是她兒子,我了解她的性格。自從跟我爸離婚後,她心裏就有道坎過不去,總覺得全世界都欠她的。"
他向我們解釋,趙淑芬聽說志強要娶媳婦,給六萬彩禮,就覺得特別不平衡。
她認為既然是她辛苦把兩個兒子拉扯大,那麼兒孫的錢理應有她的一份。
"這麼些年,我一直想勸她,可她脾氣倔,不聽我的。"建國喝了口茶,苦笑道,"志強這事對不住他了,我來賠不是,也想問問,還有沒有挽回的餘地。"
聽他這麼說,我心裏的氣頓時消了大半。
畢竟不是建國的錯,他自己也是受害者。
一番長談後,我們決定和趙淑芬好好坐下來談一次。
劉建國主動請纓做中間人,說他有把握讓母親冷靜下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去了趙淑芬家。
她住在單位分的老房子里,一室一廳的小屋子,傢具陳舊,但收拾得很乾凈。
牆上掛着一張全家福,是趙淑芬、老劉和建國三人在公園拍的,那時公公應該已經離開了,照片上的笑容有些勉強。
我盯着那張照片看了許久,忽然明白了什麼。
那天,我們坐在她家的客廳,氣氛凝重。
趙淑芬坐在沙發上,臉色依舊不善,不時用手帕擦着眼角,似乎是在無聲地控訴我們的不孝。
"媽,"劉建國開口,聲音溫和卻堅定,"志強的彩禮錢是他自己的,您不能要。我娶媳婦的事,我自己會解決。"
"你懂什麼!"趙淑芬瞪了小兒子一眼,"你哥家條件好,憑什麼不幫你?當年你爸跟那個女人跑了,連一床被子都沒給我們留下,是誰帶着你們過日子的?"
她的聲音微微發抖,眼眶中閃爍着淚光。
我忽然看到了趙淑芬脆弱的一面。
"不是不幫,是方式不對。"老劉插話,聲音比平時柔和了許多,"媽,您直接去訂婚宴上鬧,這讓志強多難堪?現在小楊家都對我們有看法了。"
趙淑芬沉默了一會,眼神逐漸軟化,"我只是...只是覺得不公平。你爸當年拋棄我,一分錢沒給,我帶着建國那麼苦...現在看你們家條件好,我就..."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像是一個迷失的孩子。
劉建國緊握住母親的手,"媽,那是爸的錯,不是哥嫂的錯,更不是志強的錯啊。你以前總教育我,要分清是非,做個明白人。"
我驚訝地看了建國一眼,沒想到他竟會這麼說。
房間陷入一片沉默,只有老式座鐘的滴答聲在空氣中遊盪。
客廳的牆角放着一個舊箱子,上面落了一層薄灰,裏面不知裝着什麼。
我忽然明白,趙淑芬的蠻橫背後,是多年來被傷害、被拋棄的痛苦和不安。
她用錯誤的方式尋求安全感和公平,卻傷害了更多人。
我輕聲說道:"媽,我們知道您不容易。志強的彩禮錢是他自己的,但我和老劉商量過,可以拿出兩萬塊錢,幫建國置辦一些傢具家電。"
這不是被逼的,而是我們的真心。
多年來,我雖與婆婆關係不睦,但從未忘記她是一個獨自撫養兒子的母親,生活的重擔壓彎了她的脊樑,也扭曲了她的心態。
"再說了,建國也是我們的弟弟,他結婚,我們肯定會幫忙的。"老劉補充道,"但媽,您得答應我們,以後有什麼事好好商量,不能動不動就鬧。"
趙淑芬的眼眶紅了,好一會才說:"真的給兩萬?不是哄我的?"
她的語氣像個不確定的孩子,讓我心裏一酸。
"當然是真的。不過有個條件,您得去跟志強和小楊道歉,還要跟小楊父母解釋清楚。"老劉說,語氣堅定。
趙淑芬猶豫了一下,眼神在我們三人臉上來回掃視,最終點了點頭。
她起身走到那箇舊箱子前,打開蓋子,從裏面拿出一個舊式相冊。
"這些照片,都是你們小時候的。"她翻開相冊,指着裏面一張發黃的照片,"看,這是志強三歲的時候,坐在我腿上呢。那會兒我多疼他啊,他一哭,我就抱着他在院子里轉圈..."
相冊里的照片泛黃褪色,卻記錄著一家人曾經的溫情。
我看到了年輕時候的趙淑芬,笑容燦爛,懷裡抱着小小的志強;也看到了青澀的老劉,穿着八十年代特有的喇叭褲,站在工廠的車間里。
那些照片像是一扇窗,讓我們看到了趙淑芬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第二天,趙淑芬在我們的陪同下,去了小楊家。
她穿了件深藍色的舊外套,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手裡捧着那本相冊,看起來比平時溫和許多。
"對不起,前天是我糊塗了。"趙淑芬對小楊一家說,聲音低沉卻誠懇,"我不該在訂婚宴上鬧事,也不該要志強的彩禮錢。我這把年紀了,有時候想不開..."
她翻開相冊,展示着志強從小到大的照片,"我其實很疼志強的,他小時候經常到我家住,我給他做雞蛋面,他總說我做的最好吃..."
小楊的父母見她態度真誠,也慢慢放下了戒備。
"淑芬阿姨,我們理解您的心情。"小楊媽媽說,"您放心,小楊和志強結婚後,我們還是一家人。"
小楊更是善解人意,親自給趙淑芬倒了杯茶,"奶奶,您別放在心上。我理解您的難處。以後我和志強結婚了,也會常去看您的。"
那一刻,我看到趙淑芬的眼睛濕潤了。
或許是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如此溫柔地叫她"奶奶",第一次有人真心實意地理解她。
相冊翻到最後一頁,是趙淑芬和兩個兒子的合影,那時候他們都還很年輕,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這是我最珍貴的財富。"趙淑芬輕輕撫摸着照片,"比什麼彩禮錢都重要。"
事情過去後,我們驚訝地發現,趙淑芬的態度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她開始經常來我們家串門,給志強和小楊帶一些自己做的小菜。
有時候還主動幫我幹些家務活,看到我為老劉縫補衣服,她會說:"你這針腳太大了,容易開線,我來教你。"
她坐在我家那盞老檯燈下,一針一線地教我縫補技巧,態度耐心得讓我受寵若驚。
志強和小楊的婚期定在了第二年春天。
婚禮前,趙淑芬竟然拿出兩千塊錢,說是給志強添置新婚傢具。
那筆錢雖然不多,但我知道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麼——那是她三個月的退休金,是她的和解,也是她的祝福。
"奶奶,這錢您留着自己用吧。"志強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辭。
"拿着!"趙淑芬板著臉,"我給你爸花過的錢,現在加倍還給你。"
我在一旁偷偷抹淚,心裏五味雜陳。
結婚那天,陽光明媚,春風和煦。
我們在廠區的禮堂辦了婚禮,簡樸卻溫馨。
趙淑芬穿着一件簇新的藏青色旗袍,是她專門託人做的,精神煥發地招呼客人。
她主動向來賓介紹:"這是我孫媳婦,漂亮吧?我們志強有福氣!"
看着她的笑容,我忽然有種恍惚的感覺。
這還是那個在訂婚宴上大鬧的婆婆嗎?
禮堂里放着八十年代流行的《今天是你的生日》,來賓們笑着祝福新人。
志強和小楊穿着喜氣的紅裝,在眾人的見證下交換了戒指。
婚宴上,趙淑芬端着一杯茶水,走到我面前。
"兒媳啊,這些年是我不對。老了老了,心眼兒小了,總覺得別人欠我的。"她低聲說,聲音有些哽咽,"你和建民對我不錯,我心裏明白。"
我有些意外,不知如何回應,只能說:"媽,都是一家人,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不,得說清楚。"趙淑芬搖搖頭,眼裡閃着淚光,"我知道自己做錯了,以後會改。看着志強和小楊這麼好,我就高興。建國的事,我也不會再麻煩你們了。"
她頓了頓,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包,"這是我的老物件,一對銀耳環,是我娘給我的。現在給小楊,算是我這個當奶奶的一點心意。"
這場婚禮不僅是志強和小楊的新起點,也是我們整個家庭的和解時刻。
建國站在一旁,舉着相機,咔嚓一聲,定格了這珍貴的瞬間。
時光飛逝,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
2020年的春節,我們全家又聚在了一起。
志強和小楊早已有了自己的兒子,如今已經上大學,是個陽光開朗的大男孩。
建國在趙淑芬的介紹下,認識了一個同廠的女工,也組建了自己的家庭,生活還算安穩。
而趙淑芬,已經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身體硬朗,卻比年輕時溫和了許多。
她坐在沙發上,懷裡抱着那本舊相冊,向志強的兒子講述着家族的故事。
現在每逢周末,我都會去看望趙淑芬。
有時帶些水果點心,有時只是陪她聊聊天。
我們之間早已沒有了芥蒂,反而成了無話不談的忘年交。
"當年我要那六萬塊彩禮錢,真是糊塗啊。"趙淑芬常常這樣感嘆,眼神中帶着悔意,"幸虧你們沒給我,否則我連這點臉面都沒有了。現在想想,我是怎麼了,怎麼會做出那種事?"
她的房子里,最顯眼的位置擺着志強全家的照片,每天都用抹布小心地擦拭。
我常想,人生路上的每一次衝突與和解,都如同一面鏡子,照出我們內心最深處的恐懼與渴望。
趙淑芬害怕被忽視,害怕失去家庭的依靠;我害怕兒子的婚姻受影響,害怕家庭的分崩離析。
正是這些恐懼,讓我們一度劍拔弩張,卻最終在理解中找到了和解的可能。
"好好的彩禮錢,差點被我毀了。"趙淑芬握着我的手說,"現在想想,真是老糊塗了。"
我笑着搖搖頭,"媽,那都過去了。您看志強和小楊現在多好,兒子也這麼優秀。"
她點點頭,眼裡閃着滿足的光芒,"是啊,比錢重要多了。"
如今回首那場彩禮風波,我已經能夠平靜地看待。
那不僅僅是一場關於金錢的爭奪,更是一個關於理解、寬容與成長的故事。
趙淑芬學會了放下執念,我學會了換位思考,志強和小楊學會了面對家庭複雜性的勇氣。
前幾天,志強的兒子告訴我,他也談了女朋友。
聽到這個消息,我不由得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場風波。
世事輪迴,生活繼續,但我相信,那些曾經的傷痛與和解,已經成為我們家族中最寶貴的財富,指引着我們走向更加明亮的未來。
夕陽西下,我和趙淑芬坐在小區的長椅上,看着來來往往的年輕人。
她突然握住我的手,輕聲說道:"兒媳,謝謝你。"
我沒有說話,只是回握了她的手。
在這個平凡的瞬間,我感受到了生活最珍貴的饋贈——理解與包容,原諒與新生。
彩禮風波早已平息,留下的是歲月沉澱後的親情與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