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記得,第一次聽見養父母在那個雨夜呼喚我名字的方式——他們手指輕點自己的心口,然後指向我。
無聲的愛,卻震耳欲聾。
那是一九八五年末的事了,彼時正值改革開放初期,人們的觀念正慢慢轉變,但對殘疾人的偏見依然根深蒂固。
我被親生父母遺棄在小鎮車站的長椅上,裹着一條已經濕透的小被子。
據養父後來比劃給我看的,那天下着瓢潑大雨,他和養母趕着收市回家,在候車亭看見了哭得喘不過氣的我。
養父叫李德福,四十齣頭,一個老實巴交的木匠,常年在縣建築工地上做些活計。
養母李金花比養父小兩歲,是個勤快的女人,雖然聾啞,卻把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
我是在一盞煤油燈下長大的孩子,那時候農村還沒通電,煤油燈是夜晚唯一的光源。
每到夜晚,養父會坐在那張他親手做的木桌前,藉著黃豆大的燈火,給我比划著講故事。
他的手掌粗糙,滿是老繭,卻能在空氣中勾勒出一個個生動的形象來。
養母則常坐在一旁,一邊用針線縫補衣物一邊看着我們,眼裡盛滿了寧靜的光。
那時候的日子雖然清苦,但我從未感到過匱乏。
我家住在村子最東頭的一間土坯房裡,院子不大,卻種着幾株月季,那是養母的心愛之物。
每到花開時節,養母總會折一枝別在我的發間,然後笑着比劃:我們家的閨女最俊。
老房子的牆角有個小柜子,那是養父做的,上面擺着一台老式收音機,那是全家的寶貝。
雖然養父母聽不見,但他們會把手放在收音機上,感受它的震動,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
我六歲那年上了小學,學校里的孩子不懂事,叫我"啞巴的閨女"。
"啞巴的閨女,啞巴的閨女。"他們在我身後起鬨,有的甚至學着養父母比劃的樣子,怪聲怪氣地笑。
我曾一個人躲在學校後面的小樹林里哭,回到家卻什麼也不敢說。
養父似乎察覺到了什麼,第二天傍晚,他牽着我的手去了那些孩子家裡。
他沒法說話,只能把自己平日做木活的手藝圖樣攤在桌上,然後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的心。
鄰居們看懂了他的意思——"她是我的心肝"。
"德福啊,你別往心裏去,娃娃們不懂事。"王嬸拉着養父的手說。
"就是就是,以後我看誰還敢欺負你閨女,老娘第一個不答應!"張大娘也幫腔道。
從那以後,沒人再敢叫我"啞巴的閨女",我有了新的綽號——"木匠的閨女"。
八十年代末,我們村通了電,第一批電燈泡照亮了黑暗的夜晚。
養父特意為我做了個小書桌,就放在電燈下面,那是我讀書寫字的專屬天地。
那些年,家家戶戶生活還很困難,能吃飽肚子就算不錯了。
養父每天天不亮就出門,扛着他的木工工具箱,去縣城的建築工地上幹活。
養母則在家做些手工活,有時是給人縫補衣物,有時是編些草帽竹筐賣錢。
每到集市那天,養母都會拉着我去趕集,帶上自己做的手工藝品換些錢。
"金花啊,你這雙手真是巧,這籃子編得多好看啊!"集市上總有人這樣讚歎。
養母雖聽不見,卻能從別人的表情讀懂意思,總是靦腆地笑笑,然後繼續低頭忙活。
我漸漸長大,家裡的小木柜上擺滿了我的獎狀。
初中畢業那年,養父拿出了珍藏多年的一個牛皮紙包,裏面是一枚銅質的工人模範獎章,那是他年輕時候在公社大隊的榮譽。
他用力拍拍我的肩,比划著要我好好讀書。
我懂他的意思,他希望我能走出這個小山村,過上比他們好的生活。
"德福,你閨女能考上高中嗎?縣高中一年學費可不少呢,家家都嫌貴。"鄰居王嬸不經意的一句話如同一把刀插在養父的心上。
那時候的農村,不少家庭都把孩子初中畢業就送去打工了,上高中是件奢侈的事。
養父卻在一個月後,把家裡唯一值錢的老式縫紉機賣了。
那台縫紉機是養母的嫁妝,陪伴了她二十多年,是家裡最值錢的物件。
我至今記得那天晚上,他站在院子里,對着月光反覆比划著一個動作——雙手合十,然後向上伸展,像是在祈禱什麼。
養母站在一旁,眼角閃着淚光,但她沒有阻攔,只是默默點頭。
高中三年,我每天早出晚歸,在油燈下苦讀。
那時候的教科書都是黑白的,我卻從中看到了彩色的世界。
高三那年冬天,我發了高燒,整個人昏昏沉沉。
養父背着我走了十里山路去鎮醫院,那時還沒有通往山村的公交車,更別提什麼"摩的"了。
他在醫院外的雨中站了一夜,鞋子濕透了也不肯進來。
護士阿姨後來告訴我:"你爸爸怕自己聽不見醫生叫號,耽誤你治病,就一直站在外面。"
那一刻,我在高燒中清醒過來,淚水浸濕了枕巾。
縣醫院的老醫生看了我,搖搖頭說:"這孩子累着了,得好好休息。"
他給我開了些葯,囑咐養父要我多休息。
養父小心翼翼地把那幾張皺巴巴的藥方和藥單收好,放進貼身的口袋裡。
回家後,養母熬了一鍋雞湯,那是鄰居家送來的母雞,據說是專門給病人補身子的。
那碗雞湯,是我人生中喝過的最香的一碗湯。
在養父母的精心照料下,我的病很快好了,又投入到緊張的學習中。
高考成績出來那天,村裡來了輛摩托車,是郵遞員送來的錄取通知書。
"恭喜啊,李家有大學生了!"郵遞員扯着嗓子喊,一下子招來了半個村子的人。
養父把那封沉甸甸的信捧在手心,像是捧着一塊金子。
養母則在一旁搓着衣角,眼圈通紅。
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我可能要離開這個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山村,離開我的養父母。
我離開村子的那天,滿村的人都來送行。
大家七嘴八舌地囑咐着:"大學城裡人多,別吃虧了。"
"記得寫信回來,德福和金花雖然看不懂,但村裡有人幫着念。"
養父塞給我一個布包,裏面是他做了二十年木匠積攢下來的六百塊錢。
在八十年代末,這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夠我在大學裏安心讀書了。
他比划著:有困難就回來。
我發誓那天看見他眼角有淚,可他卻搖搖頭,用粗糙的手指把它抹去了。
大學四年,我很少回家,一心撲在學業上。
那時候通訊不便,打個長途電話還要到郵電局排隊,我只能偶爾寫信回去。
雖然養父母看不懂,但總有熱心的鄰居幫他們讀信,也幫他們回信。
每次收到養父母的回信,總是歪歪扭扭的幾個字:"閨女,好好學習,家裡一切都好。"
畢業後,我留在了城裡,在一家建築設計公司找到了工作。
那年夏天,我認識了陳明,一個乾淨利落的城裡小夥子。
他父母都是有穩定工作的"單位人",家裡條件比我好得多。
"你父母是幹什麼的?"他第一次問起我家人時,我猶豫了一下。
"他們……是手藝人。"我含糊其辭。
九十年代初的城市,人們生活水平提高了,但對農村人、對殘疾人的偏見依然存在。
我害怕說出真相會失去這段感情,卻不知道,隱瞞只會讓未來的路更加艱難。
我們戀愛一年後,陳明提出帶我回家見父母。
他家住在市區一棟單位分配的樓房裡,兩室一廳,窗明几淨。
牆上掛着全家福照片,茶几上擺着一台彩色電視機,這在當時都是"闊氣"的象徵。
陳母細細打量着我,問起我的家庭。
"他們在農村,是聾啞人。"我終於如實相告,心跳如鼓。
餐桌上一時安靜下來。
陳父放下筷子,皺了皺眉,但沒有說什麼。
陳母則假裝沒聽見,轉而問我:"你大學專業是建築設計?現在工作怎麼樣?"
我知道,他們不滿意我的家庭背景,但看在我有大學文憑和體面工作的份上,沒有當場反對。
回去的路上,陳明握着我的手說:"別擔心,我父母只是需要時間適應。"
我點點頭,心裏卻忐忑不安。
半年後,我們決定結婚。
陳家提出要見我的父母,我只好回村接養父母進城。
養父母第一次坐長途汽車,緊張得臉色發白。
。
見面那天,養父特意穿上了他唯一一套像樣的衣服——一件深藍色的中山裝,還是八十年代初的款式。
養母則穿了她珍藏多年的花布衫,頭髮也認真梳理過。
他們站在陳家的門口,局促不安,像是做錯了事的孩子。
席間,陳父陳母客氣有加,但眼神中的審視和距離感讓我心如刀絞。
養父母因為聽不見,也說不了話,只能點頭微笑,顯得格外尷尬。
飯後,陳父把陳明叫到一邊,我聽見他低聲說:"孩子,你要考慮清楚,這樣的家庭……"
婚禮是在城裡辦的,簡單而溫馨。
養父母穿着我給他們買的新衣服,站在賓客中格外拘謹。
婚宴上,陳父藉著酒意對我說:"孩子,城裡生活不容易,以後少回老家吧,往前看。"
我不知如何回應,只能笑笑。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陳父繼續說,語氣放軟了些,"你也別太在意,日子是自己過的。"
婚後,我們住在陳家給買的一套小兩居里,生活平淡而安穩。
不久,我懷孕了,陳母來照顧我。
某天午後,她坐在我身邊絮絮叨叨:"明明,我和你公公商量了,孩子出生後,最好不要經常帶他去看你那邊的老人。"
"為什麼?"我心頭一緊。
"殘疾人家庭……會影響孩子的心理發育。再說了,村裡條件差,孩子去了容易生病。"陳母的話聽起來有理有據。
"他們把我養大,從未讓我感到任何不便!"我聲音顫抖。
"那是你小時候不懂事。"陳母嘆氣,"現在不一樣了,你要為孩子的未來考慮。"
那晚,我和陳明爭吵了。
"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他試圖安撫我,"但我媽說得也有道理,畢竟孩子以後要上學,要和其他孩子交往……"
"所以你是覺得我的養父母會讓我們的孩子蒙羞?"我聲音哽咽。
"我不是那個意思,"陳明有些急了,"我只是站在為孩子考慮的角度。"
"如果連最基本的尊重和感恩都教不好,談什麼其他教育?"我摔門而出。
我一氣之下坐長途車回了老家。
養父見我回來,急忙比划著問我怎麼了。
我強忍淚水,說只是回來看看他們。
"閨女,是不是在城裡受委屈了?"村裡的王嬸看出我的不對勁,關切地問。
"沒有,就是想家了。"我勉強笑笑。
養母卻敏感地察覺到了什麼,溫柔地撫摸我的臉,眼神里滿是詢問。
她拉着我坐下,用手指了指我的肚子,又指了指自己,做了個搖籃的姿勢。
我點點頭,她立刻笑了,又比划著問我月份多大了,是男孩還是女孩。
當晚,我躺在兒時的小床上失聲痛哭。
二十多年來,他們從未讓我因為他們的殘疾而感到自卑,反而教會我如何堅強面對一切。
而現在,我卻因為旁人的閑言碎語,開始質疑這段關係。
清晨,我被屋外的響聲驚醒。
推開門,看見養父正在院子里忙活。
他搬出了許多木料,鑿鑿敲敲,不知在做什麼。
"德福這是做啥呢?"路過的鄰居好奇地問。
"聽說是給城裡的外孫做搖籃呢!"有人回答。
我站在門口,看着養父忙碌的身影,淚水再次湧出。
第二天早晨,養父拿出一個舊鐵盒子,從裏面取出一本折舊的存摺。
那是典型的八十年代農村信用社的存摺,封面已經泛黃。
他用手比划著,這是他們這些年為我攢的錢。
養母在一旁點頭,指指我又指指遠方,意思是讓我帶着錢回去好好過日子。
我打開存摺,上面零零散散記錄著這些年來的存款,最早的一筆是我出生那年。
總共一萬二千三百元——這是他們畢生的積蓄。
我眼前浮現出養父冬天手凍裂的場景,養母在煤油燈下縫補衣物的身影……那些年,他們省吃儉用,卻從未讓我覺得匱乏。
這一刻,我明白,真正的親情不需要血緣,它存在於這些無聲的歲月里,存在於每一個不求回報的付出中。
我拿起筆,在紙上寫道:"我要帶丈夫來看看我長大的地方。"
養父讀着紙條,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三天後,我帶着陳明回到小村。
一路上,陳明不停地問:"真的要去嗎?會不會太麻煩他們了?"
"這是我長大的地方,也是我未來孩子的外公外婆家。"我堅定地說。
下了長途車,還要走一段山路。
陳明不習慣鄉下的泥濘小路,皺着眉頭小心翼翼地走着。
"這裡冬天下雨,路特別難走,養父就是在這條路上背着發高燒的我去鎮醫院的。"我指着腳下的路說。
陳明愣了一下,沒有接話。
養父特意穿上了那件他最好的藍布襯衫,在門口張望。
遠遠地看見我們,他激動地揮手,又急忙回屋叫養母。
養母則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都是我小時候愛吃的:紅燒肉、清蒸魚、燉雞湯……雖然簡樸,卻是他們的心意。
陳明看着這個簡陋卻整潔的小院,看着養父母忙碌的身影,一時無言。
飯桌上,養父用他那雙粗糙的手,艱難地比划著祝福我們的手勢。
養母則笑着,不停地給陳明夾菜,生怕他吃不飽。
"多吃點,多吃點。"她用那不標準的發音說著,臉上帶着慈愛的笑容。
飯後,養父拿出了幾張泛黃的照片,那是我從小到大的成長記錄。
每一張照片背後,都寫着日期和我的年齡,筆跡歪歪扭扭,卻格外認真。
有我上學第一天的照片,有我拿着獎狀的照片,還有我大學錄取時的照片……
這些年,他們把我生活中的每一個重要時刻都珍藏起來。
陳明翻看着這些照片,眼神漸漸柔和。
養父又拿出了他剛做好的木製搖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然後指了指我的肚子,再指指搖籃。
"他是說,這是給我們孩子準備的。"我對陳明解釋。
搖籃做得很精緻,上面還雕刻着花紋,一看就是費了不少心思。
陳明摸着搖籃光滑的邊緣,點點頭:"做得真好。"
那晚,我們住在我小時候的房間里。
陳明躺在床上,長久地沉默着。
"你的養父母……比我想像的要好很多。"他最終開口,聲音有些哽咽。
"他們只是不會說話,但他們的愛和任何父母一樣深沉。"我說。
"對不起,我錯了。"陳明握住我的手,"我被偏見蒙蔽了雙眼。"
返城前,養父塞給我一個木雕——那是一個小小的房子模型,屋檐下站着四個小人。
我一眼認出,那是我們一家四口。
"這是他送給我們的新婚禮物。"我對陳明說。
陳明接過木雕,仔細端詳着,突然發現每個小人的表情都刻畫得栩栩如生,充滿了喜悅和期待。
"你養父是個了不起的手藝人。"他由衷地讚歎。
回到城裡後,我和陳明商量,買了城郊的一套兩居室,接養父母來城裡住。
"他們在鄉下住慣了,會習慣城裡的生活嗎?"陳明有些擔憂。
。"我堅定地說。
一開始,陳父母有些抵觸,但當他們看到養父如何用他的手藝把破舊的舊傢具修補一新,看到養母如何把一個簡陋的小院收拾得溫馨舒適,他們的態度漸漸軟化了。
"你爸爸的手藝真好,"陳母有一天悄悄對我說,"那個修好的柜子,比新的還結實。"
"是啊,他做了一輩子木匠,什麼都能修。"我笑着回答。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們的孩子出生了,是個健康的男孩。
養父母和陳父母都樂開了花,兩家老人圍着孩子轉,一時間忘記了彼此的隔閡。
。
養母則將她的針線活用在了孩子的衣物上,一針一線都是愛的痕迹。
今年春節,我們一大家子圍坐在一起吃團圓飯。
飯桌上,養父再次做了那個我熟悉的手勢——手指點心,然後指向我。
這一次,他又加了個新動作,指了指我的孩子,又指向自己的心口。
陳明看見了,輕聲對我說:"他是在說,你和孩子都是他的心肝吧?"
我點點頭,淚水模糊了視線。
陳父舉起酒杯,對着養父說:"德福啊,今天我得敬你一杯。你把明明養育得這麼好,我們全家都感謝你。"
雖然養父聽不見,但他從陳父的表情和動作中領會了意思,笑着舉起了自己的杯子。
兩個原本陌生的家庭,因為愛,走到了一起。
在那一刻,我明白,真正的家不在於住在哪裡,不在於是否有血緣關係,而在於心與心之間那份無言的牽掛。
那些沒有聲音的愛,往往能穿透最深的黑暗,照亮一個人的一生。
如今,每當我看着養父母和孩子一起玩耍的場景,我都會想起那個雨夜,想起他們第一次呼喚我名字的方式——手指輕點心口,然後指向我。
二十多年過去了,這個動作依然是我生命中最溫暖的記憶。
因為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人用一生的行動告訴我:愛,不需要語言;家,不需要血緣。
它們只需要一顆真心,和願意守護彼此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