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告別
"劉大哥,您當初怎麼就同意平攤了呢?"我攥着存摺,聲音顫抖。
大哥抬頭,眼角濕潤,"老二、老三,咱爸不值錢啊?"
我叫周長安,排行老三,今年三十有五,正是人到中年的歲數。
一九九七年的春天,東北的料峭寒意還未散盡,改革開放的浪潮已經席捲了我們這座中型工業城市,國企改革大潮中,下崗已不是什麼新鮮詞。
父親周德仁上周因肺炎去世,七十二歲,走得突然,也走得安靜。
留下我們仨和那套六十年代分的兩居室的老房子,還有滿屋的老舊傢具。
那張老式木床還是爹娘結婚時的壓箱底。
我們那輩人結婚,三大件是單車、手錶、縫紉機,如今都成了記憶中的老古董。
辦喪事那天,鄰居老劉過來幫忙,他是父親的老同事,從一九五八年就在一個車間,幾十年的交情了。
我在收拾父親的遺物時,無意中發現他的枕頭下藏着個紅色塑料皮的存摺,上面有兩萬三千六百五十二元整。
在如今下崗工人月工資三四百的年代,這無異於一筆巨款,我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爹,您這是……"我喃喃自語,彷彿父親就站在身旁,穿着那件褪色的藍色的確涼中山裝,微微駝背,手裡端着搪瓷缸子喝茶。
喪事由大哥周長治操辦,他四十二歲,在鋼鐵廠當工段長,是我們兄弟中最有出息的。
二哥周長寧比我大四歲,在紡織廠當機修工,去年被裁員,如今在家門口開了個小修理鋪,收入不穩定。
我在機械廠當車工,工資已經拖欠了三個月,家裡還有上小學的兒子和剛懷第二胎的媳婦。
都不容易啊,可父親的葬禮不能簡辦,這是對老人最後的尊重。
"老三,咱爸的喪事,咱們哥仨平攤,一人兩千塊,夠不夠?"大哥站在祠堂門口對我和二哥說。
我心裏咯噔一下,兩千不是小數目,但看着父親的遺像,我又不忍還價,只能點點頭。
二哥臉色有些難看,但也沒說什麼,我知道他日子過得緊巴。
葬禮很簡單,沒有道士,沒有紙人,沒有講究,就是請了幾桌親戚吃了頓飯,父親的骨灰安放在城郊的公墓里。
晚上回到家,媳婦劉巧蘭見我情緒低落,端了碗熱騰騰的麵條放在桌上。
"多吃點,一天沒消停,餓壞了吧?"她身材微微發福,臉上有着北方女人特有的堅韌。
我喝了口白酒,看着牆上父親去年春節來我家時拍的合影,眼眶一熱。
"爸留了兩萬多塊錢,存摺我找到了。"我壓低聲音說。
"啊?那平攤喪葬費的事?"劉巧蘭瞪大了眼睛。
"大哥不知道這事,我也是今天才發現的。"我嘆了口氣,心裏卻隱隱不安。
夜深人靜,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腦子裡全是父親生前的點點滴滴。
記得上初中那會兒,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全家就靠父親那一個工人的工資過活。
他中午就帶鹹菜窩頭,把肉票省下來給我們仨改善生活。
寒冬臘月里,他穿着補丁摞補丁的棉襖,卻給我們每人添置了新棉鞋。
那時候,他總說:"男孩子,凍凍沒事,就是腳不能凍。"
想到這兒,我猛地坐起身,穿上衣服。
"你幹啥去?"劉巧蘭迷迷糊糊地問。
"我去趟大哥家,有點事。"我輕聲回答。
外面飄着小雨,初春的夜晚還帶着寒氣,我騎着二八大杠,沿着熟悉的街道向大哥家騎去。
路過紡織廠的家屬院時,我不由放慢了速度。
記得小時候,父親常帶我們來這兒看露天電影,《英雄兒女》、《地道戰》、《紅色娘子軍》,一部部黑白片在白牆上放映,幾百號人席地而坐,仰望銀幕,那是我兒時最快樂的記憶。
現在的廠區已經蕭條了許多,有的廠房已經貼出了轉租的告示,昔日的工人天堂正慢慢凋零。
大哥住在鋼鐵廠的單位分房裡,六樓,沒有電梯。
我剛要按門鈴,卻聽見屋內傳來說話聲,是二哥的聲音。
"長治,你說爸怎麼一分沒動就這麼走了?"
我怔住了,悄悄把耳朵貼在門上。
透過門縫,我看見大哥從柜子深處取出一個布包,打開後是一本發黃的賬簿。
"爸給你們也都留了?"大哥翻開賬簿問道,語氣中帶着驚訝。
我一驚,推門而入。
"嘎吱"一聲,三兄弟面面相覷。
屋裡只開着一盞昏黃的檯燈,大哥穿着背心,二哥還穿着白天的那身中山裝,兩人的手裡都握着一本賬簿。
"老三,你咋來了?"大哥訝異地問。
"我……我也有事找大哥。"我結結巴巴地回答,眼睛卻盯着他們手中的賬簿。
"你瞧瞧這個。"大哥嘆了口氣,把賬簿遞給我。
我接過一看,上面寫着:"長治買房欠款5000元,已還清。"
"這是……"我吃驚地張大嘴巴。
"爸的字跡。"二哥從懷裡掏出一個一模一樣的賬簿,遞給我。
我翻開一看,上面寫着:"長寧兒子上學借3000元,尚欠1200元。"
"你呢?"大哥詢問的眼神看着我。
我默默從口袋裡掏出剛在父親枕下找到的存摺,遞了過去。
"兩萬多?爸哪來這麼多錢?"二哥驚訝地問。
"可能是這些年的養老金攢下的吧,他生活一直很簡樸。"大哥翻看着存摺,語氣沉重。
"我還發現了這個。"我從內兜里掏出一個小本子,那是翻存摺時順帶找到的。
打開一看,上面寫着:"長安結婚借4000元,尚欠2300元。"
"爸從來不提這些事……"我哽咽道,眼淚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父親一輩子沉默寡言,很少表達情感,他對我們的愛都藏在這些不聲不響的幫助里。
大哥抹了把臉:"記得那年我買房子,差五千塊,找遍了親戚朋友也湊不齊,是爸說他攢了點養老錢借我。"
"後來我每月給他送二百,他總說不急,有時候還塞給我家孩子零花錢。"大哥聲音啞了。
二哥低聲道:"去年我下崗那會兒,真是揭不開鍋,爸偷偷塞給我媳婦錢買菜,還說是他多領了退休金。"
"每次我送錢還債,他總找借口拒絕,說'養兒不圖回,你們有出息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二哥說著,眼圈紅了。
我想起結婚時借的錢,那是九二年,物價飛漲,我的工資根本不夠操辦婚事。
記得父親穿着那件褪色的藍棉襖,從內兜里掏出一沓皺巴巴的票子:"夠不夠?不夠爸再想辦法。"
那時我沒問錢從哪來,只當是他的退休金,現在想來,一定是幾十年的積蓄。
三個大男人,就這樣對坐着流淚,屋外的雨聲漸漸變大,打在窗戶上"嘩啦啦"作響。
大哥翻到賬簿最後一頁,父親用顫抖的筆跡寫道:"兒女是我生命的延續,不求回報,只願他們平安。欠款一筆勾銷。"
落款是今年正月十五,那天父親還特意讓我們三家人回去吃了頓團圓飯。
"老爹可真會瞞人。"二哥苦笑着說,"那天他還說想喝點小酒,我當時還納悶,他平時很少喝酒的。"
"那是他在告別啊。"大哥聲音沙啞,"他一定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了。"
我回想起那頓飯,父親給每個孫子發了紅包,還特意讓我們三兄弟坐在一起合了影。
照片就在他床頭,到死都沒挪過地方。
"咱爸太不容易了。"我哽咽着說,"從四九年參加工作,大鍊鋼鐵、大躍進、文革,吃了多少苦啊。"
"記得那年廠里發白面,他排了一宿隊,天不亮就去了,就為了給咱們改善生活。"大哥回憶道。
"還記得他的那個搪瓷茶缸嗎?用了二十多年,邊都磕碎了,就是不肯換。"二哥說著,眼淚止不住地流。
"我們欠爸太多了。"我喃喃道。
我忽然明白父親為何把存摺藏起來,那是他最後的心意,希望減輕我們的負擔。
他知道我們都不容易,二哥下崗,我工資拖欠,就連日子過得最好的大哥,也要養兩個上大學的孩子。
"記得爸常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哥擦乾眼淚,站起身來,從冰箱里拿出三瓶啤酒。
"來,咱哥仨喝一杯,祭奠咱爸。"
我們舉起啤酒,默默地碰杯,想起小時候父親教我們喝第一口酒的情景。
那時他說:"男子漢,要能喝酒,更要能擔事。"
喝完酒,大哥說:"咱們決定個事,以後每年爸的忌日,三家人必須團聚,就像過年一樣。"
"我提議,爸的遺產平分。"二哥說道。
"不用了,我日子過得去。"大哥擺擺手,"二弟剛下崗,老三媳婦又懷二胎,這錢你們拿去用吧。"
"大哥,這不合適。"我急忙說。
"聽我的,我是老大。"大哥拍拍我的肩膀,"爸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看到我們兄弟和睦,你們拿錢去用,也算完成他的心愿。"
我和二哥對視一眼,眼中滿是感激。
這一刻,我彷彿看到了父親的影子在大哥身上。
同樣的擔當,同樣的顧家,同樣的不善言辭卻深沉的愛。
夜深了,我們決定把父親的遺物重新分配。
那本泛黃的《毛主席語錄》給了大哥,那是父親當年作為先進工作者的獎品,他一直珍藏。
那套磨平稜角的象棋給了二哥,記得小時候他總纏着父親下棋,直到把棋藝學到了七八分。
我分到了父親那個鋥亮如新的鐵皮水壺,記得每年夏天,他都用這個水壺給在工地上打零工的我送開水。
每一件都承載着父愛的重量,拿在手裡,沉甸甸的。
第二天一早,我們三兄弟又去了父親的墳前,帶着新的理解和感悟。
清晨的公墓寂靜無人,墓碑上父親的照片慈祥地看着我們,那是他六十大壽時照的,穿着我們給他買的西裝,難得地露出笑容。
"爸,我們來看您了。"大哥對着墓碑說道,聲音很輕,卻很堅定。
"您放心,我們會照顧好自己,也會好好照顧您的孫子孫女。"二哥接著說。
"爸,我們不會辜負您的期望,我們會像您一樣,做個好父親、好丈夫、好兄弟。"我哽咽着說完最後一句。
臨走時,我們在父親的墳前立下誓言:要像父親一樣厚愛家人,將那份無言的愛傳遞下去。
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大哥,咱爸的存摺里有兩萬多,但咱們喪事才花了六千多,剩下的錢?"
大哥笑了笑:"我已經交給老劉了,讓他幫忙送去父親生前資助的那個單親家庭,就是咱爸經常提起的小李一家。"
"原來爸還做這種事?"我驚訝地問。
"咱爸一輩子就樂於助人,廠里誰家有困難,他總是第一個伸手。"大哥解釋道,"那小李的爹是咱爸老戰友的兒子,前年出車禍去世了,留下媳婦帶着個殘疾孩子,爸每月都給他們送點錢。"
"咱爸從來沒跟我們說過這事啊。"二哥驚訝地說。
"'行善不圖名',這是咱爸常說的。"大哥嘆了口氣,"他總怕我們笑他傻。"
我眼睛又濕潤了,父親的形象在我心中變得更加高大。
那個穿着褪色中山裝、默默無聞的老人,不僅養大了我們三兄弟,還在有生之年盡其所能幫助着別人。
回家後,我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媳婦劉巧蘭。
出乎意料,她並沒有因為我放棄了分遺產而責怪我,反而安慰我說:"你爸這輩子省吃儉用,不就是為了你們兄弟嗎?他在天之靈看到你們這樣,一定很欣慰。"
她說著,從柜子里拿出一條父親去年冬天送給我的圍巾。
"看,這是你爸親手織的,他說怕你送貨受凍。"劉巧蘭眼中含淚,"老人家的手藝真好,這麼細密的針腳。"
我接過圍巾,想起父親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居然能織出這麼細膩的針腳,不由得淚如雨下。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夢見父親還活着,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戴着老花鏡看報紙,陽光透過梧桐樹的葉子,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他抬頭看見我,笑着說:"長安啊,來,坐。"
我在他身邊坐下,他遞給我一個蘋果:"自己削,我教過你的。"
我接過水果刀,笑着說:"爸,您放心吧,我們哥仨會永遠團結下去的。"
父親點點頭,目光慈祥:"我知道,我的兒子都是好樣的。"
醒來時,枕頭已經濕了一片,窗外是明媚的陽光,新的一天開始了。
我知道,父親雖然離開了我們,但他的愛和教誨將永遠留在我們心中,指引我們前行。
一個月後,大哥提議我們三家人一起在周末聚餐,就在父親生前最愛去的那家餃子館。
席間,大哥的妻子張秀英提議給父親立個家庭紀念冊,收集父親的照片和我們的回憶文字。
"好啊,讓下一代也知道他們爺爺是個什麼樣的人。"二哥的媳婦王淑華附和道。
我們分工合作,大家整理自己保存的照片和記憶中的故事,一周後匯總。
那天晚上回家,我翻箱倒櫃找出所有和父親有關的照片。
有他年輕時穿着制服的黑白照,有他抱着剛出生的我的泛黃老照片,有去年春節我們全家的合影。
在一個舊皮箱底部,我發現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信封,裏面是一沓發黃的信紙。
打開一看,原來是父親寫給母親的情書,母親年輕時在外地工作,父親每周都會寫信。
"秀芝,昨日廠里放映了《英雄兒女》,我坐在人群中,看着銀幕上的王芳撲在炸藥包上的情景,想起你當年為了照顧生病的戰友,放棄了回家探親的機會……你的堅強和無私,讓我深感自豪。"
信的落款是一九六四年七月。
這個發現讓我震驚,在我的記憶中,父親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從未想過他能寫出如此感人的文字。
我把這些信帶到了聚會上,和大家分享。
大哥翻看着這些泛黃的信紙,眼中滿是懷念:"媽去世那年,爸把所有和媽有關的東西都鎖進了柜子,從不示人,原來他一直珍藏着這些。"
二哥的妻子王淑華擦着眼淚說:"真沒想到咱爸是個這麼浪漫的人,這些信寫得多好啊。"
我們決定將這些信也收入紀念冊,讓父親和母親的愛情故事也被記錄下來。
家庭紀念冊很快完成了,封面是父親最後一張笑容燦爛的照片,封底是我寫的短文《父親的愛》。
我們每家留一冊,並約定每年父親忌日,要帶着子女一起重溫這本紀念冊,讓父親的精神代代相傳。
夜色中,我站在陽台上,看着星空,思緒萬千。
父親的一生平凡而偉大,他沒有驚天動地的業績,沒有顯赫的地位,但他用自己的方式詮釋了什麼是真正的愛。
他的愛是無言的付出,是默默的牽掛,是點滴的關懷,是生命中最堅實的依靠。
這份愛,是我們前行的動力,也是我們傳承的責任。
我想起了那天在父親墓前的誓言,決心像父親一樣,成為家人的依靠,兄弟的榜樣,朋友的幫助。
把父親的愛傳遞下去,這是我們能給他的最好的告別禮物。
星光閃爍,彷彿父親的目光,溫柔地注視着我們,守護着這個他用一生心血構建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