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離開我們已經十五年了。這十五年來,我常常回憶起在她身邊的點點滴滴,因為她給的愛太豐富,太飽滿,太智慧,我一直想靜下來,好好捋一捋,然後寫下來作為傳承,給我的孩子們看。可是這份愛又是那麼沉甸甸,好幾次我試圖拿起筆,又總是因為淚水嘩嘩流下來模糊了雙眼,不得不放下來。
今天下午,女兒做的一件事勾起了我的回憶,忽然就想坐下來,在這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的時候,好好寫一寫我的外婆。
(一)
五十餘天封控在家,剛上初中的女兒有些鬱悶。周日作業寫完了,家長又限制上網時間,該做些什麼讓自己高興呢?我建議她動手做個披薩,又好玩又好吃。女兒很高興,上網查詢了製作過程,然後在我揉饅頭時要了一塊發麵,擀成了一塊圓圓的麵餅,然後就停了下來。我問為什麼,她說其他的配料咱家都沒有,烤箱也沒有。聽這語氣,我覺得今天這披薩可能沒戲了。
沒想到等我把饅頭蒸上鍋,女兒的披薩已經準備得像模像樣了。沒有披薩醬,就用黃豆醬。沒有培根,就用火腿腸。沒有烤箱,就用電餅檔。還用叉子在麵餅上扎了一排排的小孔……最後炕出來的披薩味道很不錯。
這就是勞動產生的智慧吧。而這樣的智慧,我的外婆也是信手拈來。
我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是我上三四年級的一個春天,媽媽去鄉里做手術,需要兩天才能回來。爸爸在外地工作,只剩下我帶着弟弟妹妹在家。外婆聽說之後,不放心,於是就步行來了我家。她年幼的時候纏過腳,走不快,十來里的路走了整整一個上午,到我家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
家裡基本沒什麼能夠直接吃的食物,外婆決定給我們改善一下伙食,包餃子吃。可是拿什麼包餃子呢?沒有肉,沒有雞蛋,房子旁邊的空地里倒是種着黑白菜和蒜苗。外婆想了想,開始和面,一部分留着擀餃子皮兒,一部分擀成了麵條。然後拿出家裡的棉籽油,把麵條炸的焦香焦香,然後再把炸過的麵條和黑白菜、蒜苗一起剁碎,拌成了餃子餡兒。就這樣,我們姊妹三人吃到了一頓與眾不同的餃子。
時隔四十餘年,我不記得餃子的味道了,但記得吃到餃子的歡喜,記得外婆永遠不慌不忙安詳從容的模樣。
(二)
從一歲多起,我就被媽媽送到了外婆身邊,因為弟弟快要出生了。外婆村裡的條件,比我們村要強得多。再加上媽媽比較孝順,有點好東西盡量留給外婆,儘管那個時候條件差,可我幾乎沒受過太多委屈,至少沒怎麼吃過黑面饃。
外婆在村裡的工作是看管果園,我記憶中應該是桃園。春天來了,桃花開得紅艷艷的,外婆在桃園裡穿行,看看生產隊里的牲畜有沒有鑽進來傷害果樹,我就在桃樹上剜桃膠,捉美麗的花大姐(豆娘兒)。工作告一段落,外婆看着粘得到處都是的桃膠,就說:李妞真乖,婆給你說個瞎話兒(故事)吧。
從前啊,有一個老猴精,從山上下來抓走了一個大姑娘做了老婆。這個姑娘的爹媽到處找自己的孩子,好幾年過去了總算找到了。他們就說「桃膠杏膠李梅膠,三膠並作一膠熬」,可以治療老猴精的爛眼睛,然後趁着猴精睜不開眼睛的時候,帶着閨女逃了回來……天哪,桃膠的黏性也太大了吧!從此以後,我就不敢隨意剜桃膠了,擔心也會粘住眼睛。
捉花大姐(豆娘兒)也是有風險的,它的翅膀上有灰濛濛的細粉,容易迷住眼睛。生產隊快放工的時候,外婆就會拉我到村中間的小河邊去洗手。外婆牽着我的小手慢慢走着,嘴裏還悠長地念着着順口溜:
快快來——
快快來——
河邊兒長滿樟樟苔
看看誰的小手白……
長大後,第一次在關於張愛玲的文章中,看到了「歲月靜好」四個字。其實,成人哪有什麼歲月靜好。我只覺得,跟着外婆在果園遊盪的日子,在開滿白色樟樟苔花朵的小河邊,才算是歲月靜好。
(三)
慢慢地,我長大了幾歲。不用時時跟在外婆的身邊,我有了自己的小夥伴,也就是堂舅舅家的表姐妹們。有時候,跟着她們去河邊的豌豆地里偷摘豌豆,去大舅家裡的核桃樹下砸核桃,也一起做跳房子遊戲,一起抓石頭子兒。可有一次,我闖了禍。
九換表姐比我大一歲,她有三個姐姐,當時大表姐已經談婚論嫁。她總有舊衣服可揀,免不了就在我面前炫耀,說自己的衣服多。我有些不服氣,就說這些衣服算什麼,我還有沒穿的緞子衣服呢!表姐不相信,在當時,緞子衣服那是多麼難以見到的高端物品,我這麼小小年紀,怎麼也不應該擁有。她越是質疑,我越是嘴硬,表姐惱了,帶着一群小女孩,拽着我,非要到外婆面前求證,讓我承認說了瞎話。
外婆正在跟幾個老太太聊天,聽了表姐的敘述,毫不猶豫就說,你姑父是公家人,吃商品糧的,給你表妹買件緞子衣服,也不算啥啊。表姐不依不饒,說我不相信,你拿出來叫我看看。
我分明是虛榮心作怪,說了謊的,嚇得不敢抬頭看外婆的眼睛。這個時候更是覺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砰砰砰跳個不停。外婆輕輕笑了笑,說:那麼好的衣服哪能放到外面?丟了咋辦?我把它鎖到了箱子里。鑰匙你二姑拿到堰河了。等你二姑再回來,我讓她拿出來給你看看,快帶着妹妹去玩兒吧。表姐這才勉強相信了我,帶着我去三婆家看月季花去了。
三婆家的月季花,幾乎都長成了月季樹,很大很大的一株,開得花團錦簇的,老遠都聞得到香味兒,很多蜜蜂圍在花朵上,嗡嗡嗡地采蜜。以前我總是和夥伴們撿拾地上的花瓣兒,這次卻是心不在焉,可能還有些面紅耳赤。我總擔心外婆會找個時間,好好嚷我一頓。唉,說謊話的代價太大了!
外婆就這樣不動聲色維護了我的面子,也沒有數落我。一直到黃鸝鳥(我們當地叫黃黃綠)飛來的初夏,找了個時間給我說順口溜:
黃黃綠,一身黃
這枝蹦到那枝上
不想爹,不想娘
光想小姑的花衣裳
李妞啊,你說這個黃黃綠懂事兒不?
不懂事兒。
咋不懂事兒啊?
我都想我媽媽、爸爸,它咋不想哩?
它啊,光講究穿花衣裳,都忘了想爹娘了。我們李妞可懂事兒,可不行光想着吃好的,穿好的,還得想着長大有本事了,孝敬爹媽哩。
我一下子聽明白了,點點頭。外婆從此之後再沒有說過這件事兒。
(四)
外婆並不認識字。過去我們稱不認識字的人沒文化。七八年前,我跟着一位導師學習,她說,有知識不等於有文化,有知識充其量只能叫有學歷,有文化指的是有智慧,指的是人情練達。我覺得外婆就是有智慧。
外婆人漂亮,心靈手巧。那時候村裡娶新媳婦,都要請外婆去布置新房,我也跟着一起去看熱鬧。房子大多是土胚房,也偶有少數磚瓦房,不定什麼時候房頂會掉下一團積灰,所以新房首先要用舊報紙糊一個頂棚,黃泥糊的牆上和簡陋的木窗也貼上報紙,但這作為新房未免太單調了,外婆過來就是貼剪紙的。
一沓子紅紙送過來,外婆疊一疊,拿起剪刀這邊抹抹,那邊轉轉,一幅幅生動拙樸的圖畫便出現了。房頂大多是一個帶着雙喜的大燈籠,但奎表哥結婚的時候,我記得是滿天星斗。牆壁上是胖娃娃,窗戶上是大公雞,寓意都很好。外婆自家的牆壁上,貼的剪紙是兩棵桃樹和兩個小女娃。不知道外婆從哪裡學來的這個本事,長大後為了生計奔波,歸鄉總是來去匆匆,也不知道跟着外婆學幾手。
喜事外婆去參加,卻也未必每次都去。但是村裡有人去世了,她總是到場。我不理解,因為我有些害怕。外婆說,新媳婦娶進門了,見面的機會多着哩。人去世了,這是最後一面,應該去送行。
假如去世的是女性,更是一定要找外婆的。因為老人們走的時候,要穿戴一個叫「一蟬一蛾」的必不可少的衣服,這個花樣只有外婆會剪。還有一些年紀大的女性,在健康的時候就找外婆置辦這類東西,她們也不忌諱,說笑着在布面上比划著。我總覺得,面對死亡,農村的老人相對淡然一些,可能他們每天都踩在土地上,心裏是踏實的,有着落的。
外婆做飯好吃,也好看。她包的餃子,全都帶着花邊。無論你擀的皮兒有多不規則,外婆包出來的餃子都是一樣的整齊。
外婆總是那麼講究。在四五十年前的農村,那麼艱苦的環境,外婆就給我的印象始終是乾淨的,優雅的。
她很少出去串門,一旦出去,肯定要換一件衣服,夏天是那件白色的確良帶大襟短袖,用現在的話說,那是喝茶衣裳,一出門就換上,清清爽爽的。冬天灰色的滌卡帶大襟外套,最上面的扣子是紅瑪瑙,接下來的兩顆分別是花朵形狀的銀扣子,這是文革之後她僅存的首飾。
外婆串門從不空手,有時帶兩三個雞蛋,有時帶幾片餅乾,有時是自己做的改樣兒食物。用她的話說,這叫「見面有禮」。在我們老家,被人稱讚「有禮法」,這是很高的讚譽。外婆就是一個有禮法的人。
(五)
再大一些,我到了該上學的年紀,終究要和外婆暫別了。美好童年時代結束。
媽媽帶着四個孩子,下地掙工分,回來做家務,忙得不可開交。我學習之餘要幫忙帶妹妹,還要幹些家務雜活。我總是盼着放假。一到放假,我就着急忙慌去看外婆。在她身邊,我永遠是最放鬆的。有時候我也思考,這麼貪戀在外婆身邊的日子,可能就是因為她老人家的愛,是無條件的愛吧。
自我懂事起,就看到外婆每天早晚都要在觀音菩薩像前上一柱香,祈禱她的女兒和外孫健康平安,祈禱她臨終之時外孫都在身邊,並且不拖累大家。菩薩肯定聽到了她的心聲,滿足了她的所有願望。
外婆一生未曾生育,媽媽是她和外公收養的女兒。雖然沒有生育,但是外公生前對她愛護有加,據說她的婆婆和小姑子對她亦是如此,這在解放前那樣的境況下,實屬難得。從這一個側面,也可以想見外婆做人是多麼的成功。我多希望媽媽是外婆親生的女兒,這樣的話,我可能會增加很多美貌,很多智慧。
幾年前媽媽和我說起舊事,很後悔沒有早點聽外婆的話。那時候她和我的叔嬸關係很不好,對他們之前做的錯事不原諒。外婆說要對每一個人都好,好人你應該對他好;不好的人都會變好,你也要對他好。
外婆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當時村裡有一個光棍漢舅舅,好逸惡勞,有點兒二流子,他的母親去世後,他說自己不會做飯,就在外婆家裡蹭飯很多天。我聽說後,騎着單車到了外婆家,見面就質問外婆為什麼這樣做,那麼大年紀為什麼伺候一個身強力壯的人?外婆說人家還給我拿了幾十斤小麥的,不是吃白飯的。後來這個人大概不好意思,投奔嘉峪關的哥哥去了。
和媽媽交流後,我有些吃驚,因為外婆不是這樣教育我的。當時她天天燒香拜佛,時時與人為善,我就問她,難道說真的沒有壞人嗎?那法院的大布告上紅筆勾過的人是咋回事兒?外婆很謹慎地對我說:肯定有壞人,你經常出門上學要自己學會操心,不能輕易相信陌生人。
那我見到壞人怎麼辦?
菩薩說了,一手拿着香,一手拿着槍,看見好人就上香,看見壞人就放槍。
我聽了之後,覺得菩薩真有智慧。儘管我不知道這句話出自哪位菩薩,也或者就是外婆菩薩說的。
媽媽聽了我的講述,分析着可能是因為我年少,外婆擔心我不辨善惡,一味對別人好會吃虧上當,所以對於我們母女,教育方法是不一樣的。雖然外婆不懂教育,但她的因材施教,運用得靈活自如。
(六)
大學畢業後,我留在了距離家鄉五六百里的鄭州工作。春節放假的時候,我回去看她,告訴她我得了先進工作獎。外婆說,要學會和人相處,「有話說給知人,有飯舍給飢人,做人要有眼色,做事要有分寸。」這一點,我至今仍在學習。
我結婚了,先生的村莊和外婆的村莊地頭搭地頭,外婆對此很滿意。出嫁的時候,是從外婆的家門跨出去的。結婚前夕,外婆鄭重其事對我講,家務活累不住人,不要因為這些瑣事生氣,要學會互敬互愛。我記在了心裏,也確實很少因此而生氣,當然先生對我也很照顧。
再以後,我生了兒子,媽媽和婆婆輪流幫我帶孩子。而外婆的年紀越來越大了,媽媽顧得了我,就顧不得她,外婆是孤獨的。她每年都養一大群小雞,長大後很費糧食,我們都建議她不要養。外婆私下對我說,我養雞不光是為了攢雞蛋給你們吃,還想着每天院子里嘰嘰咯咯,熱鬧。我聽了之後無言以對,有點兒難過。
時光不緊不慢地流逝着。隨着先生單位的改革,我們的生活狀態打破了平衡,經濟緊張,開始借錢開公司。
見到外婆聊家常的時候,難免說起借債的惆悵。外婆安慰我說,能借來錢是好事。我難以認同這句話。外婆說:老話說過,為人不爭賬,難擱世上晃。別放在心裏。真有這樣的老話兒嗎?背後的意思是說我值得別人信任嗎?我思索着,暫時忘卻了一些煩惱。
在那些交通不便的日子裏,除了生兒子前後一兩年,我每年春節都要回老家。乘坐汽車,要走一個白天。乘坐火車,要半夜就出發,到了南陽再倒車。到了鎮上無車坐,步行過,坐過拖拉機,坐過摩托車,甚至坐過毛驢車。踩泥涉水,頂風冒雪。有時候穿得很厚,回去了天氣變暖,尷尬一個春節。有時候看着暖和,穿得略薄,結果凍得瑟瑟發抖,找件厚厚的軍大衣披上,全無形象。但無論如何,都沒有動搖過我回老家的決心,因為我要見到親愛的外婆。
有一次國慶節回鄉,忽然下了很大的雨。站在村西頭,就是沒法進村。妗子找了好幾雙深腰雨鞋,大家換上,才算進了外婆的家門。
我有些鬱悶,就說:每次回來,都是說風就是雨的,讓我狼狽不堪。外婆說:這是貴人出京,動靜大。我問她依據是什麼,外婆說,有一出老戲叫《趙乾隆私訪》,這個皇帝微服私訪,總是天氣不好,戲詞里唱到:有本王我離了京城,不是下雨就是颳風。這是驚天動地了……好吧,我接受。
(七)
外婆年齡大了,越發的可愛起來。我剛上班那幾年,機器織毛衣特別流行,我就送給了外婆一件棗紅色的毛衣開衫,穿上去特別精神。春天來了,她特意穿上這件衣服,坐在大門口,誰走過來都要誇她一句。媽媽問她為啥非坐在外面,她說,你十大娘有件灰色的,上面毛毛茬茬的,說是哪個外孫買的。我也得穿上,讓別人知道我外孫買的毛衣更好。
大概上班五六年後,我給外婆買了一枚金戒指。她拿到手裡左看右看,反覆端詳。最後說:放到抽屜里吧。老了,也不知道稱不稱穿金戴銀的。我覺得外婆可能想低調點兒。
誰知道沒一會兒功夫,堂妗子過來說話,外婆忽然對她說:榮華,李妞給我買了個戒指,戴着松,你給我纏上幾圈兒紅線,省的往下掉。妗子就找出來戒指纏紅線。外婆在一邊嘮叨着:你說說,李妞多不容易呀!孩子在鄭州可憐哪,沒有一分地半畝田的,燒個柴喝個水都得給人家錢,還花這個錢幹啥?妗子說,這是李妞孝順。外婆笑罵道,你這個榮華呀,那時候不是說,抱外孫不如抱草墩兒,現在不說了吧?自己的外孫也是親了又親?如今看到了吧,還是比一個草墩兒強吧?
(八)
光陰似箭。2007年春天,外婆過92歲生日,我和哥哥回鄉慶祝,覺得她一切尚好,五一就放心帶孩子去了白雲山旅遊。五月中旬,外婆的身體衰弱下來。六一節前,媽媽通知我們回來再見見面。我們回到老家,外婆意識非常清醒,只是想我們。第二天早上,外婆無疾而終。她如願見到了外孫們,也沒有給我們增添任何麻煩。她給我們的,一直都是滿滿的愛。
從此之後,這個世間,我少了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懷抱。再後來,看着我長大的舅舅妗子們陸續去世,如今只有三妗子健在。表兄弟們也慢慢變老。我不怎麼再去那個給予我無限溫暖的村莊——馬溝了。
最近幾年,鄉村建設力度很大,土路變成了水泥路,老房危房都已經拆掉,舊日熟悉的環境早已不再。2022年春節,哥哥去看望表兄們,醉酒之後到了外婆曾經居住的地方,人不在物已非,五十多歲的哥哥放聲大哭。我聽說之後,也不禁淚水潸潸……
這十幾年來,我覺得自己時不時地總回到舊日時光。那時候,天藍水清,外婆剛過花甲,舅舅們身強體壯,妗子們持家有方,表哥表姐一大群,我的前途無限光明。那是人生之初最美好的時候,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然而,一切俱成往事,難以追尋。我能做的事,就是將愛一代代傳遞下去。外婆給予的愛,將永遠伴隨我!
作者簡介
聆風聽荷,在鄭州的社旗興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