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剛經》中有言:「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意思是說修行之人對世間萬物不應執着,方能生起對佛法的正見。
這裡的「住」即執着,恰似我們被事物表象迷惑而生出的「魅」。
生活里,我們常被外在光環迷了眼。
看到他人功成名就,便心生嚮往,卻忽略其背後的艱辛與付出;面對新奇事物,往往僅憑第一印象便盲目追捧。
我們為世界加上層層濾鏡,以為那就是全部,實則只是冰山一角。
這種對世界的「魅」,讓我們在盲目追逐中逐漸迷失,被慾望和執念驅使,內心難以平靜。
而對世界「祛魅」,就是穿透表象,回歸事物本真,它是一場心靈的覺醒,是通往自如人生的必由之路。

1、對自己祛魅,看清痴念
《金剛經》中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外界與自我的表象皆為虛幻,唯有勘破才能清醒。
就像希臘神話中納西索斯痴迷於水中倒影,現代人也常困在精心構建的自我幻境里:用濾鏡美化生活,以人設包裝內心,甚至將他人的期待錯認成自我價值。
我們總說「人貴有自知之明」,可這份「貴」,恰恰因為自知需要打破太多舒適的幻象。
比如職場上執着於頭銜帶來的優越感,卻忘了剝離職位光環後真實的能力邊界;發朋友圈用精緻日常堆砌「完美人設」,實則是對平凡自我的逃避。
心理學中的「虛假獨特性效應」揭示:
人們往往高估自己的獨特與優秀,這種認知偏差本質就是痴念的溫床。
就像塞涅卡所言:「真正的悲劇,是靈魂的盲目而非命運的無常。」
對自己祛魅,不是否定自我,而是卸下不必要的光環與枷鎖。
就像剝去洋蔥層層外皮,或許會流淚刺痛,但終將觸摸到最本真的內核。
公元1041年,年僅21歲的張載,身處北宋與西夏戰事頻發的時代,滿心都是保家衛國的熱血,對功名也很渴望。
這一年,西夏出兵攻佔洮西之地,形勢危急,張載奮筆疾書,寫下《邊議九條》,向時任陝西經略安撫副使、主持西北防務的范仲淹上書。
他言辭懇切,不僅提出不少軍事見解,甚至打算聯合知兵的朋友,組織民團去奪回失地,為國家建功立業,急切地想在科舉之外,用軍功證明自己的價值。
不久後,張載終於見到了范仲淹。
在延州軍府里,范仲淹看着眼前這個侃侃而談、滿懷壯志的年輕人,斷定他能擔大事、傳正道,於是點撥他:「儒者自有名教可樂,何事於兵?」
范仲淹認為,張載在傳承道統上能有更大的貢獻,勸他鑽研《中庸》。
張載聽取了范仲淹的勸誡,像是從一場追逐幻影的夢中醒來。
他意識到,自己此前對成功和價值的認知,不過是被時代洪流裹挾的盲目痴念。
此後,張載潛心研究儒學經典,遍讀佛家、道家之書,又回歸「六經」,經過多年沉澱,終於形成了自己的學說體系。
公元1057年,38歲的張載赴京應考,進士及第。
在候詔待命之際,他受宰相文彥博支持,在開封相國寺開壇講易,名動京城。
最終,張載開創「關學」,提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宏大志向,成為一代大儒。
明代思想家王陽明在龍場悟道時曾言:「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那些被虛榮、他人期待堆砌的幻象,反而讓生命漸漸浮華,看不見本真的色彩。
就像鄭板橋筆下「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的竹石,唯有掙脫外界價值標尺的捆綁,才能尋得真正的精神支點。
現代人困於社交媒體的人設狂歡、職場頭銜的虛妄爭奪,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水中倒影」?
祛魅的本質,是如蘇軾在貶謫中領悟「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以清醒的自我認知,將生命的錨點從他人目光中抽離,最終在本真的土壤里,長出獨一無二的精神根系。

2、對他人祛魅,看清幻象
王安石的《禮樂論》中說:「聖人內求,世人外求。內求者樂得其性,外求者樂得其欲。」
意思是說,聖人注重內心修養,從自身尋找快樂和滿足,世人則向外尋求,追求慾望的滿足。
提醒我們不要一味向外追逐他人的認可或外在的東西,應關注自我內心,有助於看清他人所營造的外在幻象。
就像古代寒門學子迷信權貴的奢靡做派,職場新人崇拜成功者的「狼性雞湯」,追星族沉溺於明星精心打造的人設,這些都是把他人的幻象錯當成真實的價值標尺。
心理學中的「光環效應」表明:
人一旦對某人產生好感,就會自動美化其所有行為,這種認知偏差讓我們更容易陷入他人編織的迷局。
祛魅的關鍵,在於停止用他人的影子丈量自己的人生。
唯有回歸內心,才能看清那些華麗表象背後的空洞。
唐貞元十二年,24歲的李翱三試禮部未中,從長安回陳留途中,因汴州軍亂,避往徐州。
七月亂平,他返回汴州時,與在董晉幕府任職的韓愈相遇。
彼時,韓愈已在文壇初露鋒芒,其倡導的古文運動,主張文章應「文以載道」,摒棄駢文的浮華,文風奇崛險怪、氣勢磅礴。
李翱瞬間被韓愈的才華吸引,自此跟隨韓愈學文。
李翱一心模仿韓愈文風,精心雕琢詞句,力求寫出如韓愈般奇絕的文章,卻總覺差了幾分神韻。
直到貞元十六年,李翱在研讀《周易》與《論語》時,逐漸意識到經典的魅力並非流於辭藻,而是蘊含深刻思想。
同年,李翱向韓愈請教為文之道,韓愈以「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點醒他,讓他明白文章的關鍵在於內在修養與思想的沉澱。
李翱恍然大悟,不再盲目追求行文風格的形似。
此後,他深入鑽研儒學義理,結合自身思考與感悟。
終於在元和年間寫出《復性書》等經典之作,開創宋明理學先聲。
梭羅在《瓦爾登湖》中說過:「大多數人都生活在平靜的絕望中。」
對他人的祛魅,本質是打破認知的桎梏、生活的舒適圈。
正如梵高脫離學院派桎梏,用濃烈筆觸釋放內心;喬布斯不受傳統商業邏輯束縛,以極簡重塑科技美學;
陶淵明棄官歸田,掙脫「學而優則仕」的世俗期待,在「晨興理荒穢」的勞作中尋得生命本真;
楊絳在晚年拒絕外界喧囂,潛心翻譯與寫作,以「我們仨」的溫暖記憶構築精神家園。
唯有當我們放下「偶像崇拜」的濾鏡,不再用他人的模板剪裁人生,才能找到屬於自己的朝聖之路。
真正的清醒,始於停止對他人幻影的追逐,終於建立獨立思考的精神坐標。

3、對感情祛魅,接受離散
作家張愛玲說過:「因為懂得,所以慈悲。但慈悲有時也是一种放生,放過他人,也放過自己。」
感情中的執念,往往源於對「圓滿」的過度美化。
就像《紅樓夢》里的林黛玉,明知「金玉良緣」難敵命運,仍困在痴戀的枷鎖中;現代人執着於用社交軟件的聊天記錄衡量愛意,將佔有欲錯認成深情。
心理學中的「沉沒成本效應」揭示,人們在感情中投入越多,越難接受離散,卻忘了:放手不是失敗,而是及時止損的智慧。
真正的祛魅,是像敦煌壁畫歷經風沙剝蝕後,坦然接納殘缺的真實。
感情里的離散並非終點,而是生命剔除虛妄的契機。
就像蘇軾與王弗「十年生死兩茫茫」的懷念,不困於執念;亦如茨威格筆下《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女主角最終明白:愛若成繭,不如剪破蝶變,讓離散成為照見自我的鏡子。
唐元和四年,時任監察御史的元稹,奉命出使東川。
彼時,薛濤已是名滿蜀地的才女,雖出身樂籍,卻憑藉斐然詩才,周旋於達官顯貴與文人雅士之間。
元稹早就聽聞薛濤的才情,到蜀地後,二人初次相見,便被彼此深深吸引。
元稹欣賞薛濤的聰慧敏銳,薛濤則傾慕元稹的少年得志與俊朗才情。
在那段時光,他們一同遊山玩水,詩詞唱和,度過了許多甜蜜的日子。
薛濤沉浸在愛情里,以為找到了歸宿,還曾寫下「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來表達對這份感情的珍視與期許。
然而,元稹的仕途漂泊不定,他不久後便離開蜀地。
起初,兩人還書信往來,可隨着時間推移,元稹逐漸在新的生活里忙碌起來,信件也越來越少。
薛濤從起初的滿懷期待,到後來的望眼欲穿,終於認清這段感情已悄然變質。
她雖痛苦萬分,卻沒有沉浸在執念中,而是寫下《十離詩》,以詩寄情,在哀怨中與這段感情做了訣別。
此後,薛濤身着道袍,居於浣花溪畔,在詩酒茶香中度過餘生。
她接受了感情的離散,放下了對元稹的執念,將生活的重心放回自己身上,在文學創作中綻放出別樣的光彩。
《詩經》有云:「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感情中的祛魅,本質是打破「自我感動式的深情」。
與其困在虛妄的「圓滿」里內耗,不如借離散之痛,重塑獨立完整的精神世界。
當離散成為定局,不要沉浸在回憶里畫地為牢,不如如莊子所說「安時而處順」,將感情的廢墟化作重塑自我的基石。
《道德經》有言:「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
對世界祛魅的終極境界,恰如清空內心的喧囂,以澄明之眼觀照萬物循環往複的本真。
我們執着於自我幻象、迷信他人光環、沉溺感情執念,本質上都是在為世界鍍上一層失真的濾鏡。
祛魅不是冷漠地否定一切,而是清醒地接納世界的多面性。
就像徐霞客放棄科舉仕途,用三十年丈量山河,在風餐露宿中讀懂「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真諦;又如王陽明在龍場驛的蠻荒之地,於「知行合一」的頓悟中,打破理學教條的桎梏。
他們都在打破外界規訓與自我設限的過程中,找到了與世界對話的獨特方式。
願我們都能學會祛魅,從此便不再執着於他人定義的「標準答案」。
如此,方能在祛魅後的世界裏,活出最自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