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做了一個紋身,右手,無名指,蛇形,戴婚戒的位置。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緣由,不過是壓抑了十幾年的叛逆,在生活的撩撥下,撕開了一個缺口。
那天,她特別想要一種痛,一種肉體上深刻的痛才能解放內心的那種疼痛;她還想要一種碰撞,一種沉默着的卻張揚挑釁的對抗。
她隨意走進街邊的一家小紋身店,掏出手機搜了一張圖。
「吶,我要這個。」
當紋身機的嗡嗡聲在她的手指上遊走,痛嗎?也沒有那麼痛,她能感覺到薄薄的皮膚之下,還有一層遲鈍的隔斷。
所以,這疼痛並不深刻,但是心裏的壓抑,卻緩解了。
她拍了一張圖片,發朋友圈,什麼也沒寫。
有人評論說:神經病啊,拿圓珠筆在手指上戳戳點點?
有人評論:什麼鬼?貪吃蛇?
也有人問:怎麼了?
小雅沒有回復,第二天到公司,辦公室的「小靈通」閃現到她電腦前,拖着聲音問:「咦,什麼情況?」
小雅看着他上下翻飛的眉毛,就知道他又在醞釀一個八卦。
「沒什麼情況,就是單純喜歡。」
「才不信,說說嘛,是不是情侶款?」
小雅打開電腦開始回復郵件,不再說話。
「小靈通」自知無趣就走了。
一個月後,公司新品發佈,全國各地的經銷商都來了,晚宴上,氣氛使然,小雅也喝了一點酒,一位經銷商看到小雅握着酒杯的右手,隔着兩個座位遞過來了一支煙。
他嘻嘻哈哈,「來來來,這個才跟你配嘛!」
小雅不說話,只拿眼睛笑着,望着他,直到把他遞煙的手逼退了。
生活好像沒有什麼變化,但是在某些旮旯角角,一些細小的結構開始崩塌。
她在雄性的人群中嗅到了一絲玩味。
W總帶客戶去酒吧,去KTV的時候,也會捎帶上她,讓她陪客戶搖色子,喝酒,而這些客戶的專屬業務員,那些女孩子,只是在旁邊安靜的坐着,甚至連話都不用說。
2、
春節放假回家,母親瞥了一眼小雅手指上的紋身,半天沒有理她。
到了中午還是做了一桌子的菜,又溫柔柔的喊她吃飯。
小雅心裏滿是愧疚,那條蛇拼湊的每一個骨節,彷彿變成了她乖乖女形象上的污點,她甚至想拿一把銼刀,把這塊皮膚銼平了。
飯桌上,母親終於還是忍不住:「好好的一個姑娘家,紋那個做什麼?」
小雅咬着筷子,小聲說:「對不起....」
母親不再說話了,只是給她碗里夾菜。
到家第二天,三姑六姨就開始上門。
「某某家的兒子在北京做IT的,一年不少掙錢.....」
「某某家在上海定居了,開了會計事務所,就想在老家找個兒媳婦,知根知底.....」
「都見見唄?」
見見就見見,畢竟年紀到了,小雅也並不排斥。
無非是從一條街逛到另一條街,從一個過場過度到另一個過場。
那些男生在聊天的間隙,都會插進來紋身的話題,他們想表現的不那麼刻意,實則就是刻意。
那條蛇盤在那根白皙的手指上,看上去就像一塊情感上的污漬。
他們想聽到這條蛇背後的故事,他們又不想這條蛇有故事,他們又不相信這條蛇沒有故事。
被問的多了,小雅準備了一套說辭:如果這輩子遇不到理想中的靈魂伴侶,我就不打算結婚了,這個紋身,是我送給自己的戒指。
3、
臘月28早上,二舅打電話說,他戰友的兒子從重慶回來了, 家裡有錢有權,要帶小雅去見一見。
車在路邊等着,上了車,舅媽就迫不及待的給小雅講,男生的父親是教育局的二把手,還在縣一高掛了個教導主任的職位,男生是名牌大學畢業,現在在某企業的重慶分公司做高管,各方面條件都很好,只是吧,這個男生不愛說話,把自己給耽誤了,30多歲了還沒有相好對象。
小雅笑了:「不愛說話怕什麼,又不是啞巴了。」
就在這一路歡笑聊天的間隙,舅媽看見了小雅的手,滿臉的笑意立馬垮了下去。
「張新政,你看她的手,怎麼去見人?」舅媽的語氣透着冬日的風。
二舅一個急剎,扭頭看小雅的手。
「什麼時候搞的?去年春節回來還沒有!」
「就是今年才紋的啊。」小雅覺得沒什麼錯。
二舅將車停在路邊,點了一支煙,抽了兩口,又狠狠丟在地上,「好的不學,跟人學這個!」
他去路邊的商店買了一雙女士手套,丟給小雅,「帶上,等會去了不要摘!」
見面地點約在男生父親的辦公室,正是寒假的時候,學校里空無一人。
男生父親,就像所有學校教導主任一樣的做派,脊背挺直,目光犀利,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男生的母親,紋了一雙吊稍彎眉,王熙鳳同款,但是比王熙鳳的粗一些,看上去就不好惹。
大人們在茶桌邊圍坐着,聊天,敘舊,男生和她在小茶几旁對坐。
男生給小雅倒了一杯水,又坐下,誰也沒有開口說話,為了掩飾尷尬,小雅只能不停的喝水,面前杯子里的水剛空下去一分,對面的男生立馬起身就續上,為了不使他頻繁的 起身坐下,如茶館小二般殷勤,小雅就把杯子捧在手裡,不再放下了。
滾燙的熱水隔着薄薄的杯壁透出熱來,手心開始出汗了。
聽從二舅的安排,手套全程沒有摘下來,小雅只有趁着上廁所的間隙,摘下手套透透風。
4、
小雅嘗試着找一個話題,對面的男生張着嘴,又閉上,看的出來他很急,心裏面應該有很多話想說,但是表達不出來,所以汗水代替話語,率先冒了出來。
小雅抽了幾張紙巾遞過去,示意他擦下汗,這時候男生的母親開口了:「我們家輝宇從小就是三好學生,一心撲在學習上,我們家教也嚴一些,別說談戀愛了,跟女生說話都沒有過,所以他有點緊張。」
小雅看着那滿牆的錦旗,突然替這位男生感到悲哀了,他應該是父母紋在臉上的錦繡,現在儼然是一道傷口。
而大人們自顧聊天,他們只從二舅的嘴裏了解她的情況,卻並不過來親自問她。
小雅覺得有點像賣買牲口。
但是從二舅略微彎下的背看出一點討好的姿態,她意識到,這可能還不如牲口賣買那麼公平,更多的,像是拱手相送。
想到這裡,小雅覺得自己也是悲哀的。
她說:「出去走走吧。」
離開父母的視線范轄,男生自然了很多,他不停的道歉說:「對不起啊,以前沒有和女孩子交往過,真的是太緊張了。」
現在小雅問一句,他能回答一句,小雅不問,他就不吭聲了。
在操場轉到第二圈的時候,終於像面試官問完了所有的問題, 小雅不想問了,她環顧四周,想找點別的話題。
冬日的陽光顯得過於小心翼翼,樹葉已經敗盡,操場上的假草坪,透着一股子虛情假意的新綠,無論是眼前的風景,還是遠眺目光可及之處,都是一樣頹廢的,並沒有什麼可看的內容。她覺得自己眼下這個處境和這冬日的景色一樣,無聊透了。
小雅不想說話了,她只是木然的在操場上一圈一圈的走,男生在她右後方30厘米的地方不遠不近的跟着,始終不敢走到並排的位置。
不知道過了多久,先有女人「嘎嘎嘎」的笑聲從教學樓傳出來,接着,他們的身影就在台階的盡頭出現了。
小雅看着他們滿臉笑容的從台階上一步一步走下來,男人們相互扶着肩,女人們相互挽着胳膊,然後,二舅彎腰替他們關好車門,告別。
小雅猜測,二舅的買賣談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