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晚飯後,與有哥,與奮,徑直去距離公司不遠的鄰村小路散步。
初冬的暮色,一如掀開面罩的蒙面人。釋懷了神秘,卻難免心動了仰慕。燈光稀疏,殘柳依依。我們在閑適中舒舒緩緩。
「那是一團火!」奮驚異道。遠遠看見,街邊一側,有六七個站立的男女,圍着火,指手畫腳。
想着天還未冷,誰家居然烤火於路邊。幾分好奇油然而生。
近了,近了。是一個火爐,火爐上轉動着一個筒體,是爆米花的鍋。
四十大幾,一身煙塵的男子,坐一個低矮板凳,一手搖着密封好的爆米鍋,一手擺弄着碳火。
爆米花的,爆米花啊,我驚喜地沖開箭步,少有的衝鋒,可能是慣性地選擇站位。
還是小時候的那種爐火,還是小時候的那種黑鍋,還是小時候的滿臉黑塵的師傅,也還有小時候的那種金屬網。只是,多一個長條形的網格篩子。還是記憶中的搖啊搖,還是記憶中的捅火加煤。
不一樣的,是周邊站着幾個排隊等候加工的大哥大姐,有的拿着手機看視頻,有的背着手拉家常。
我還是習慣性地看看金屬網桶,還是有意無意看他的壓力錶針。一會,師傅腳踏鍋身,鍋口對着鐵網,用那個神秘的撬棍,「砰」一聲巨響,一股子白氣過後,撲面的玉米香味熏香醉人。
小時候,每到臨冬,走街串巷而來的爆玉米的,是鄉村孩子最歡迎的。世上的渴望很多,遙遠的,鞭長莫及。可實現的,才是最貼心的。玉米是家家最普及的口糧,都能拿出手。一塊錢一鍋,一鍋大概能盛一茶缸。
記憶中的小時候,鄰居當工人的父親總給孩子買蘋果,餅乾。鄰家梅家孩子也總炫耀他的美食。小熊小狗形狀的餅乾,紅的饞人的蘋果。二弟與他們一般大,人家與他一起玩。人家一口一口嚼着,他一眼一眼看着。人家眯着眼誇張地享受着美食,他閉着嘴一口一口唾沫咽着。二弟有骨氣,從來不去奢求施捨。每到這時候,我強拽着他回家,弟兄倆蹲在炕沿下,我一句一句向媽媽彙報數落他的饞相。媽媽總是紅着眼圈,滿滿的無奈,教我們人要有志氣,教我們好好念書,只要爭氣,一切都會有的。
唯有爆米花的一到,媽媽也就亢奮起來了,拉我們弟兄三個,挖半升玉米,一次性兩鍋兩鍋爆。那排隊等待的焦慮,那砰然一聲後的欣喜,那撿起崩飛落地的爆米花塞進嘴裏的甜美,那半升換來多半斗的滿載而歸,還有母親笑臉如花的美麗的甜蜜,多年來充斥着我的記憶。
今天,我又圍在爆玉米的鍋爐旁,我又聽到砰的一聲的心靈震蕩,怦然的心動,米花飄香。世上最美的爆米花,應該是篩網破損處蹦出來落到地上的。小時候,我就與小朋友們搶。
砰然一聲之後,我們也隨手撿起兩粒落在地上的爆米花,嚼着。善良的村婦大姐,一味示意從網桶中隨便吃,並急忙忙地給我們裝了兩小塑料袋:「剛爆出來,不脆。冷了就好了」。無論我們再三推辭,還是執意讓帶着吃。
夜色闌珊。邊走邊吃着爆米花,一如咀嚼着少年記憶。我總想着勤勞一輩子多子多難的媽媽,想着我與爸爸媽媽的點點滴滴,想着我姐弟們小時候的清苦歲月,想着放驢、割草、春種、秋收。想着吃飯、睡覺、放假、讀書……
媽已經不在了。老人家凝神聚氣的幾十年,釋放了自己全部的能量心血,無論是窩窩頭給我的能量,還是爆米花給我的營養,都讓我長得夠猛夠壯。我在農田中練就了樸素的堅強,也在草地上渴望過遠行的翅膀。多年以後,那把泥土,還是埋葬了母親,還是讓我惦記和懷想。
夜色蒼茫。嗅着爆米花的醇香,我含淚走在大路上。(作者 張志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