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子,在家裡看電視,屏幕上有個長臉演員,說自己剛入行時,接不到戲,只能去特殊學校,演給那些智力有缺陷的小孩子看。他心裏失落,演得也不認真。一次,演完戲,他正在後台抽煙,這時候,跑過來好多小孩子,真的就把他當作剛才戲裏面的角色和他說話。他突然間非常感動,也非常內疚。台下的觀眾看得那麼認真,而自己卻胡亂演。從此,每次來學校,他都盡全力表演。
說到這裡,主持人和演員都有點兒感動了,拿紙巾擦眼角,我卻想到了另外一件跟表演有關的事。
上世紀六十年代,我的三姑爺爺被打成右派,上頭不讓他再做學校校長,安排他去鄉下學校敲鐘。敲鐘就是打鈴,鄉下學校很窮,所謂鈴,就是懸掛在樹枝上的一截鋼軌,樹下有幾塊大石頭,到點去敲幾下。
我的三姑爺爺,下面直接稱他為爺爺。爺爺是隨遇而安的人,覺得敲鐘這活兒也不錯,有工資拿,平時也沒人管。可是,敲了幾天,他就發現有點兒不對勁,每回敲鐘,都有人在旁邊看。他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看的,想找人問問,也不知道該找誰。又過了一陣子,圍觀者竟越來越多,有些人搶不到好位置,還爬到樹上去看。
最開始,他想是不是上頭有什麼命令,叫人民群眾監督他改造思想。他害怕起來,每天戰戰兢兢,按點兒敲鐘,平時什麼事也不敢做,就在學校里獃獃地坐着。看他敲鐘的人,只增不減,甚至還有人模仿起他的動作,其他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就這麼提心弔膽地過了幾個月,爺爺冷靜下來,仔細分析,覺得應該可以排除政治運動的可能性。因為要抓他,根本用不着大費周章,直接來逮捕就行。此外,他還發現村民們對政治運動興趣不大。
那麼,他們到底為什麼要看我敲鐘呢?
爺爺不知道,也不敢打聽。
謎底是一個孩子揭開的。孩子姓張,小名小旗子,八九歲的樣子。小旗子和爺爺是同鄉,父母在教育局工作。當時局裡不少人都被抓了,小旗子的父母很害怕,兩人一合計,把家裡收藏的字畫舊書連同小旗子一起送到鄉下的親戚家。小旗子聽說了我爺爺是學校的校長,於是跑來找爺爺,打聽父母的事情。可能在孩子心裏,校長和教育局的工作人員的關係類似於親戚。
爺爺聽了他的經歷,問他父母叫什麼名字。名字有所耳聞,但沒有打過交道,去打聽情況應該不難。就這樣,爺爺應承下來。在小旗子轉身要走時,爺爺突然想到小旗子的親戚是個姓孫的寡婦,寡婦常來看爺爺敲鐘,每回都擠到最前面。
他輕咳了一聲,用突然想起什麼事的口吻說:哎,對了,小旗子,你知不知道你孫姨每天來學校看什麼?
小旗子說:看你敲鐘呀。
我爺爺故作驚訝,說:看我敲鐘?敲鐘有什麼好看的?
小旗子說:他們都在講你只是敲敲鐘,就能掙到一百多塊錢。所有人都想知道,你敲鐘有什麼奧秘。
有什麼奧秘?我爺爺一下愣住了,過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哪裡有什麼奧秘呢?自己雖不再擔任校長,可依舊是國家幹部,工資並沒有減。想來是小學校長從哪兒看到了他的工資,把這件事告訴了周圍人。擔驚受怕了好幾個月,終於得到解脫,爺爺嚴肅地對小旗子點頭,說他這就寫信給教育局的朋友了解情況。
等小旗子離開房間,爺爺先是用鼻子哼哼,然後嘴巴咧開,露出牙齒,猛拍床板。最後他實在忍不住,打開門,瘋了似的往大山深處跑,對着懸崖放聲大笑,在地上打滾,還差點兒掉下去。如此,過了二十分鐘,他才逐漸平靜下來。
在對我說這件事時,爺爺已經八十歲了,他告訴我,在他的人生中,無論是之前,還是之後,再沒有這樣開心過。
從那天起,我爺爺敲鐘的感覺就不一樣了,他覺得自己承擔了某種使命,承擔了四個村子人(這所學校在四個村子的交界處)的夢想。每天敲鐘前,他都要蘸了井水,用手指頭把頭髮梳理得整整齊齊,襯衫最上面一顆紐扣不扣,昂首挺胸,全身肌肉緊繃,一分不早,一分也不晚,用如同古希臘雕塑般優美的姿勢,將石頭重重地砸在鋼軌上。(作者 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