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花襖女人並沒有打他,她只顧哭她的心肝肉兒去了。他聽着女人驚險的哭聲,毛骨悚然,他知道自己犯下了。他看到高大的紅臉漢子躥了過來,耳朵里嗡了一聲,接着便風平浪靜。他好像被扣在一個穹窿般的玻璃罩里,一群群的人隔着玻璃跑動着,急匆匆,亂鬨哄,一窩蜂,如救火,如衝鋒,張着嘴喊叫卻聽不到聲。他看到兩條粗壯的腿在移動,兩隻磨得發了光的翻毛皮鞋直對着他的胸口來了。接着他聽到自己肚子里有隻青蛙叫了一聲,身體又一次輕盈地飛了起來,一股甜腥的液體涌到喉嚨。他只哭了一聲,馬上就想到了那條在大街上的塵土中拖着腸子行進的黃色小狗。小狗為什麼一聲不叫呢?他反反覆復地想着。翻毛皮鞋不斷地使他翻斤斗。他恍然覺得自己的腸子也像那條小狗一樣拖出來了,腸子上沾滿了金黃色的泥土。那根他費了很大力量才扳下來的白楊樹杈也飛動起來了,柔韌如皮條的枝條狂風一樣呼嘯着,枝條一截截地飛濺着,一股清新的楊樹漿汁的味道在他唇邊漾開去,他起初還在地上翻滾着,後來就嘴啃着泥土,一動也不動了。
沙土漸漸地涼下來了,他身上的溫度與沙土一起降着。他面朝下趴着,細小的沙塵不斷被吸到鼻孔里去。他很想動一下,但不知身體在哪兒,他努力思索着四肢的位置,終於首先想到了胳膊。他用力把胳膊撐起來,脖子似乎折斷了,頸椎骨在咯嘣着響。他沉重地再次趴下,滿嘴裏都是沙土,舌頭僵硬得不能打彎。連吃了三口沙土後,他終於翻了一個身。這時,他非常辛酸地仰望着夜空,月亮已經在正南方,而且褪盡了血色,變得明晃晃的,晦暗的天空也成了漂漂亮亮的銀灰色,河沙里有黃金般的光輝在閃耀,那光輝很冷,從四面八方包圍着他,像小刀子一樣刺着他。他求援地盯着孤獨的月亮。月亮照着他,月亮臉色蒼白,月亮里的暗影異常清晰。他還從來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月亮,月亮里的暗影使他驚訝極了。他感到它非常陌生,閉上眼睛就忘了它的模樣。他用力想着月亮,父親的臉從蒼白的月亮中顯出來了。
他今天才知道父親的模樣。父親有兩隻腫眼睛,眼珠子像浸泡在鹽水裡的地梨。父親跪在地上也很高。翻毛皮鞋也許踢過父親,也許沒踢。父親跪着哀求:「書記,您大人不見小人的怪,這個狗崽子,我一定狠揍。他十條狗命也不值小珍子一條命,只要小珍子平安無事,要我身上的肉我也割……」書記對着父親笑。書記眼裡噴着一圈圈藍煙。
哥哥拖着他往家走。他的腳後跟划著堅硬的地面。走了很久,還沒有走出白楊樹的影子。鴉鵲飛掠而過的陰影像絨毛一樣掃着他的臉。
哥哥把他扔在院子里,對準他的屁股用力踢了一腳,喊道:「起來!你專門給家裡闖禍!」他躺在地上不肯動,哥哥很有力地連續踢着他的屁股,說:「滾起來!你作了孽還有了功啦是不?」
他奇蹟般地站了起來,一步步倒退到牆角下去,站定後,驚恐地看着瘦長的哥哥。
哥哥憤怒地對母親說:「砸死他算了,留着也是個禍害。本來我今年還有希望去當個兵,這下子全完了。」
他悲哀地看着母親,母親從來沒有打過他。母親流着淚走過來,他委屈地叫了一聲娘,眼淚鼻涕一齊流了出來。
母親卻兇狠地罵:「鱉蛋!你還哭?還挺冤?打死你也不解恨!」
母親戴着銅頂針的手狠狠地抽到他的耳門子上。他乾嚎了一聲。不像人能發出的聲音使母親愣了一下,她彎腰從草垛上抽出一根干棉花柴,對着他沒鼻子沒眼地抽着,棉花柴嘩啷嘩啷地響着,嚇得牆頭上的麻雀像子彈一樣射進暮色里去。他把身體使勁倚在牆下,看着棉花柴在眼前划出的紅色弧線……
村子裏一聲瘦弱的雞鳴,把他從迷濛中喚醒。他的肚子好像凝成一個冰坨子,周身都冷透了,月亮偏到西邊去了,天河裡布滿了房瓦般的浪塊。他想翻身,居然很輕鬆地翻了一個身,身體像根圓木一樣滾動着。他當然不知道他正在滾下一個小斜坡,斜坡下有一個可憐巴巴的紅薯蔓垛。紫勾勾的薯蔓發著淡淡的苦澀味兒,一群群棗核大的螢火蟲在薯蔓上爬着,在他眼睛裏和耳朵里飛着。
父親搖搖晃晃地來了,母親舉着那棵打成光桿的棉花柴,慢慢地退到一邊去。
「滾起來!」父親怒吼一聲。他把身體用力往後縮着。
他把身體用力往後縮着,紅薯蔓唰啦啦響着。月光遍地,河裡凝結着一層冰霜,一個個草垛如同碉堡,凌亂擺布在河上。甜腥的液體又沖在喉頭,他不由自主地大張開嘴巴,把一個個麵疙瘩一樣的凝塊吐出來。吐出來的凝塊擺在嘴邊,像他曾經見過的貓屎。他怕極了,一種隱隱約約的預感出現了。
那是一個眉毛細長的媳婦,她躺在一張葦席上,臉如紫色花瓣。旁邊有幾個人像唱歌一樣哭着。這個小媳婦真好看,活着像花,死去更像花。他是跟着一群人擠進去看熱鬧的,那是一間空屋,一根紅色的褲腰帶還掛在房樑上。死者的臉平靜安詳,把所有的人都不放進眼裡。大隊里的紅臉膛的支部書記眼淚汪汪地來看望死者,眾人迅速地為他讓開道路。支部書記站在小媳婦屍身前,眼淚盈眶,小媳婦臉上突然綻開了明媚的微笑。眉毛如同燕尾一樣剪動着。支部書記一下子化在地上,渾身上下都流出了透明的液體。人們都說小媳婦死得太可惜啦。活着默默無聞的人,死後竟能引起這麼多人的注意,連支部書記都來了,可見死不是件壞事。他當時就覺得死是件很誘人的事情。隨着雜亂的人群走出空屋,他很快就把小媳婦,把死,忘了。現在,小媳婦,死,依稀還有那條黃色小狗,都沿着遍布銀輝的河底,無怨無怒地對着他來了。他已經聽到了她們的雜沓的腳步聲,看到了她們的黑色的巨大翅膀。
在看到翅膀之後,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來龍去脈,他看到自己踏着冰冷的霜花,在河水中走來又走去,一群群的鰻魚像粉條一樣在水中滑來滑去。他用力擠開鰻魚,落在一間黑釉亮堂堂的房子里。小北風從鼠洞里、煙筒里、牆縫裡不客氣地刮進來。他憤怒地看着這個金色的世界,寒冬里的陽光透過窗紙射進來,照耀着炕上的一堆細沙土。他濕漉漉地落在沙土上,身上滾滿了細沙。他努力哭着,為了人世的寒冷。父親說:「嚎,嚎,一生下來就窮嚎!」聽了父親的話,他更感到徹骨的寒冷,身體像吐絲的蠶一樣,越縮越小,布滿了皺紋。
昨天下午那個時刻,他發著抖倚在自家的土牆上,看着父親一步步走上來。夕陽照着父親高大的身軀,照着父親愁苦的面孔。他看到父親一腳赤裸,一腳穿鞋,一腳高一腳低地走過來。父親左手提着一隻鞋子,右手拎着他的脖子,輕輕提起來,用力一摔。他第三次感到自己在空中飛行。他暈頭轉向地爬起來,發現父親身體更加高大,長長的影子鋪滿了整個院子。父親和哥哥像用紙殼剪成的紙人,在血紅的夕陽中抖動着。母親那隻厚底老鞋第一下打在他的腦袋上,把他的脖子幾乎釘進腔子里去。那隻老鞋更多的是落在他的背上,急一陣,慢一陣,鞋底越來越薄,一片片泥土飛散着。
「打死你也不解恨!雜種。真是無冤無仇不結父子。」父親悲哀地說著。說話時手也不停,打薄了的鞋底子與他的粘糊糊的脊背接觸着,發出越來越響亮的聲音。他憤怒得不可忍受,心臟像鐵砣子一樣僵硬。他產生了一種說話的慾望,這慾望隨着父親的敲擊,變得愈加強烈,他聽到自己聲嘶力竭地喊道:「狗屎!」
父親怔住了,鞋子無聲地落在地上。他看到父親滿眼都是綠色的眼淚,脖子上的血管像綠蟲子一樣蠕動着。他咬牙切齒地對着父親又喊叫:「臭狗屎!」父親低沉地嗚嚕了一聲,從房檐下摘下一根僵硬的麻繩子,放進鹹菜缸里的鹽水裡泡了泡,小心翼翼地提出來,胳膊撐開去,繩子淅淅瀝瀝地滴着濁水。「把他的褲子剝下來!」父親對着哥哥說。哥哥渾身顫抖着,從一大道蒼黃的陽光中遊了過來。在他面前,哥哥站定,不敢看他的眼睛卻看着父親的眼睛,喃喃地說:「爹,還是不剝吧……」父親果斷地一揮手,說:「剝,別打破褲子。」哥哥的目光迅速地掠過他凝固了的臉和魚刺般的胸脯,直直地盯着他那條褲頭。哥哥彎下腰。他覺得大腿間一陣冰冷,褲頭像雲朵樣落下去,墊在了腳底下。哥哥捏住他的左腳脖子,把褲頭的一半扯出來,又捏住他的右腳脖子,把整個褲頭扯走。他感到自己的一層皮被剝走了,望着哥哥畏畏縮縮地倒退着的影子,他又一次高喊:「臭狗屎!」
父親揮起繩子。繩子在空中彎彎曲曲地飛舞着,接近他屁股時,則猛然綳直,同時發出清脆的響聲。他哼了一聲,那句罵慣了的話又從牙縫裡擠出來。父親連續抽了他四十繩子,他連叫四十句。最後一下,繩子落在他的屁股上時,沒有綳直,彎彎曲曲,有氣無力;他的叫聲也彎彎曲曲,有氣無力,很像痛苦的呻吟。父親把變了色的繩子扔在地上,氣喘吁吁地進了屋。母親和哥哥也進了屋。母親惱怒地對父親說:「你把我也打死算了,我也不想活了。你把俺娘們全打死算了,活着還趕不上死去利索。都是你那個老糊塗的爹,明知道共產黨要來了,還去買了二十畝兔子不拉屎的澇窪地。劃成一個上中農,一輩兩輩三輩子啦,都這麼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哥哥說:「那你當初為什麼要嫁給老中農?有多少貧下中農你不能嫁?」母親放聲慟哭起來,父親也「嗐嗐嗐哈,嗐嗐嗐哈」地哭起來,在父母的哭聲中,那條繩子像蚯蚓一樣扭動着,一會兒扭成麻花,一會兒捲成螺旋圈,他猛一乍汗毛,肌肉縮成塊塊條條,藉著這股勁,他站起來,在暮色蒼茫的院子里沉思了幾秒鐘,便跳躍着奔向柴門,從縫隙中鑽了出來……
天亮前,他又一次醒過來,他已沒有力量把頭抬起來,看看蒼白的月亮,看看蒼白的河道。河堤上響着母親的慘叫聲:虎——虎——虎——虎兒啦啦啦啦——我的苦命的孩呀呀呀呀——。這叫聲刺得他尚有知覺的地方發痛發癢,他心裏充滿了報仇雪恨後的歡娛。他竭盡全力喊了一聲,胸口一陣灼熱,有乾燥的紙片破裂聲在他的感覺中響了一聲,緊接着是難以忍受的寒冷襲來。他甚至聽到自己落進冰窟窿里的響聲,半凝固的冰水僅僅濺起七八塊冰屑,便把他給固定住了。
鮮紅太陽即將升起那一剎那,他被一陣沉重野蠻的歌聲喚醒了。這歌聲如太古森林中呼嘯的狂風,挾帶着枯枝敗葉污泥濁水從乾涸的河道中滾滾而過。狂風過後,是一陣古怪的、緊張的沉默。在這沉默中,太陽冉冉出山,砉然奏起溫暖的音樂,音樂撫摸着他傷痕斑斑的屁股,引燃他腦袋裡的火苗,黃黃的,紅紅的,終於變綠變小,明明暗暗跳動幾下,熄滅。
人們找到他時,他已經死了……他的父母目光獃滯,猶如魚類的眼睛……百姓們面如荒涼的沙漠,看着他布滿陽光的屁股……好像看着一張明媚的面孔,好像看着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