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土嶺電站管理員老廖向好雙老闆辭工,說:一個人守這個山塢,守得發瘋了,受不了。
好雙老闆說:你先緩緩,過了元宵,我物色了新管理員,你就回吧,難為你幫我守了3個月,不容易。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確實無人願意來守。
電站建了34年,換了73個管理員,無人待得住。電站在山塢里,離大土嶺村還有4華里地,一個月也沒幾個人來電站走走,請人來喝茶,也無人來。荒嶺寂寂,是個鬼地方,除了嘩嘩的流水、風哭雨嚎,啥聲音也沒有。電站是小水電站,在田坑(山腰上的山塢)築了一個12米高的水壩蓄水,水引入4米寬3米高水渠,走1華里,灌入水泥圓管,直通360米下的發電站,發電。發電站只有一間發電房、一間工作間、一間廁所、一間小廚房、一間卧室、一間預備用房。方圓3華里無人煙。這樣的地方,除了鳥獸,還真沒人待得住。
找了一個多月,好雙也沒找到合適的人來守電站。一日,好雙去毛家村的女婿家吃飯,女婿請來鄰居松陽陪客。好雙愛酒,松陽善談,是一對老酒友。松陽喝了半杯酒,傷心地說:去年春,老伴出了車禍,走的時候,言語都也沒留下一句,我怎麼安生呢?松陽說得涕淚橫流。
好雙說:老哥郎,你才62歲,找個事打發時間,別憋出毛病來,就給我守電站吧。有事做做,時間過得快。
過了元宵,松陽去了大土嶺。松陽的女兒開着車,送他去,說:你在電站待不住,就來我這裡住幾天,陪陪外孫女。松陽望了望山塢,樹木滿山,初發新葉,畫眉鳥在噓哩哩噓哩哩叫。他對女兒說:守幾天看看吧,我待不下去了,就回毛家村。
在電站當管理員,很清閑。發電是電腦自動控制的,松陽就是巡查水渠和大壩、檢查電線、控制用電開關。去水渠,是一條2華里長的斜坡,可以騎電動車往返。春季雨水多,蓄水也多,天天24小時發電。一日,松陽去巡查,見一頭山麂溺死在大壩下,他撈了上來,拖到大土嶺村,問:山麂怎麼會溺死在水壩呢?
村人說:山麂在水渠喝水,掉下去了,爬不上來,就蹚水往水壩走,渠口水流急,就卷下去了,溺死。
松陽說:怪可惜的,活蹦亂跳的山麂死得好冤。
村人說:每年雨季,有十幾頭山麂溺死在水壩。
村人給山麂開了膛,掏出內臟,掏出一頭麂胎,血肉模糊。松陽說:山麂懷胎了,胎都成型了。我們把山麂葬了吧。松陽又拖着山麂,在荒嶺挖了土穴,把山麂埋了。松陽坐在草堆上,臉冰冰,對着麂墳說:死得這麼意外,我接受不了。
每次去巡查水渠,松陽帶一條棕繩、一個掛鈎去。松陽想,萬一山麂還在水裡,沒有溺死,就可以把山麂救上來。巡查了兩個月,他也沒遇上溺水的山麂。
清明到了。松陽回家給妻子上墳,哭喪着臉,對墳里的人說:你匆匆撇下我走了,我活得好無趣,我都不知道怎麼辦了,冷一餐熱一餐吃,吃得牙齒痛。上了墳,又回到大土嶺,飯也沒吃,倒頭便睡了。人老醒得早。松陽騎着電動車去巡查水渠,撈上柴枝、塑料袋、破布,撈到水壩,看見一頭牛溺斃在水裡。牛是會游泳的,水再深也不懼怕,怎麼會死在這裡呢?松陽去了大土嶺村,問:誰家養了牛?有牛溺死在大壩。
全村不足二十畝稻田,誰會養牛啊。無人養牛。村人說。村裡的年輕人都外出做工了,6個中老人拿起鐵鍬、籮筐繩,去水壩。牛太重了,他們拉不動。越拉越沉。拉砂石的大鐘開來四方車,用鐵鏈綁牛頭,用車拉。牛拉到了水邊,大鐘說:這不是耕牛,是野牛。大鐘識得野牛。野牛牙槽更寬,牛角內彎更厲害,牛蹄也更大。
山上的野牛怎麼跑到山下來了?村人不解。
可能是走丟了的。大鐘說。大鐘拉起野牛,回到村裡,各家各戶地分牛肉。
大土嶺怎麼有這麼多野生動物呢?松陽這樣想。他還沒見過野牛。他生活的毛家村在盆地,他只見過黃鼠狼、野兔、山麂、松鼠這樣的哺乳動物。他決定去山頂,看看野牛。
這座山叫毛楂尖。山巔有一個天然湖,約兩個足球場大。湖如巨鼎,故稱天鼎湖。湖邊長着稀稀疏疏的矮柳和蓼草。草甸開闊而平坦,星朗月明。2006年秋天,高家畈(大土嶺山腳下的村子)兩個村民去天鼎湖抓湖龜,在湖邊見到6頭野牛在飲水。他們不知道是野牛,以為是誰家在草甸放養了牛,有了歹意。他們去趕牛,不料被牛追趕,其中一個人被牛角扠住了雙腳,挑入湖中,差點溺死。兩個人失魂落魄回到村裡,說:野牛太犟了,差點死在牛角下。
村裡的老人說,以前就有很多野牛,被人盜獵,剝了牛皮,販賣給收皮貨的人。有野牛的時候,山上還有土狼,狼在山崖上仰天長叫,聲傳十里。盜獵的人駐紮在湖邊,等野牛來飲水。盜獵了幾年,野牛不見了。不知道野牛是被滅了,還是遷到了別的山頭。野牛不見了,土狼也不見了。
高家畈的木中是個偷捕野豬、山麂為生的人,知道山上又有了野牛。他帶着鐵夾、斧頭和一卷編織袋,上山了。他駐紮在矮柳林。守了3天,一頭野牛犢陷入了鐵夾,唵唵唵,叫得十分凄慘。7頭大野牛圍着牛犢子,仰着頭唵唵叫。一隻母野牛拱牛犢子,幫牛犢子翻身,掙脫鐵夾。牛犢子越掙扎,鐵夾夾得越深。
掙扎了三個多小時,蹄子還是脫不出來,牛犢子疲乏至極,躺卧了下來,唵唵唵,死音叫了出來,沙沙啞啞。大野牛一直守着,天擦黑了,才離去。木中見牛群入了叢林,提着斧頭走過來,狠狠地斧捶牛腦心,牛犢子慘叫了幾分鐘,頭癱倒在地,嘴巴淌着殷紅的血沫,腹部在劇烈地收縮、起伏。野牛群聽到了牛犢子的慘死聲,返身回來了,噠噠噠,狂奔着,沖向木中。木中揮舞着斧頭,邊揮舞邊逃跑,跑了一百多米遠,跑脫了氣,跑不了。一頭公野牛用牛角扠在木中的腋下,把木中摔得老遠。
木中的手機沒人接,他家人知道他出事了。3個村民上山找木中,木中已被野牛踩踏得不堪入目。村民扎了木架,抬了木中下山。
再也無人上過山巔了。天鼎湖綠泱泱,草甸芳草幽碧。這個湖,不是天然火山湖,而是地下溶洞塌陷,形成了巨大的凹穴,集水聚湖。草甸長矮草,伏地而生,如織錦,野花不敗。入了霜秋,草枯黃下去,哀哀瑟瑟。站在山頂,極目四望,百里蒼山,飄雲如絮。蒼山墨綠,峰巒如林。而湖,始終寂寥。
湖越寂寥,越散發迷人的氣息。鯽魚、鱸魚、翹嘴鮊、白鰷等各種野魚,在潛泳或浪遊。星星在漂游。深秋,數百隻鷿鷈來在湖中棲息。北風呼呼,鷿鷈卻不畏懼,居於草叢、矮灌木,扎深水夾食小魚。鷿鷈北歸了,野花開遍。又一年的初夏,被季風捎來。野牛浩浩蕩蕩,返回了草甸。遷徙,既是季節的輪轉,也是生活的遠途服役。野牛撒開蹄子,在草甸在樹林奔跑,肆無忌憚地奔跑。
樹在劇烈地抖動,樹枝碰撞着樹枝。三頭野牛在樹林跑動,樹葉翻捲起巨大的海浪。野牛如鯊魚,藏在深水,噴起了浪柱,嘩嘩作響。這是松陽第一次看到活野牛。但他並不敢走近,只是遠遠地看着。野牛跑起來了。他感覺到腳下的大地在震動。震感通過他的腳心,傳遍了他全身。他的心臟在劇烈跳動,他既激動又驚駭。他的雙腿在顫抖,情不自禁地顫抖。他想跟着野牛一起跑。野牛在林間奔跑,群山跟着奔跑,太陽跟着奔跑。樹木、風、溪水,一起跟着奔跑。松陽聽到了野牛的叫聲:唵——唵——
鳥四散驚飛。野牛在吼叫,群山巨靜。吼叫聲揚起來,穿過莽莽群山,如驚雷炸響。空氣炸裂,激蕩起了樹葉。野牛停下了腳步,在安靜地吃草。森林陷入了死亡般的寂靜。野牛停了下來,太陽也靜止不動,山峰兀自高聳。峰崖上的黃山松,托舉着蒼天,百年千年孤獨。大地恢復了安詳。野牛伸出長長的舌頭,撩一蓬草葉,撩進嘴裏,潦潦草草地咀嚼。牙床在磨動,如石磨在咕咕磨動。野牛靠在冬青樹上蹭癢,粗糲厚實的牛皮摩擦着粗糲厚實的樹皮,嚓啦嚓啦,野牛眯起了眼睛,低聲地叫,唵唵唵。冬青樹在晃動,樹冠抖動。野牛又奔跑起來,髖骨聳起板結的肉塊,蹄掌扣在泥地上,如木樁夯下去,夯出深深的蹄印。野牛奔跑起來,樹木向後倒退,群山向後倒退。萬物在消失,只剩下一團閃動的影子。
數億個影子,堆出毛楂尖。毛楂尖是十數座高山堆疊起來的山巔。山疊着山,疊出尖塔狀。山巔之處,是草甸,生長着岩芥、雛菊、毛茛、菊蒿、知風草、桑葉葡萄等。草甸之上,是峰叢。峰崖壁立如斗,形態或如蓮花或如石筍或如巨蟒或如蘑菇雲。
松陽在桐塢守了3天,才守到野牛。桐塢是山頂林塢,油桐遍野。他看到兩頭大野牛,夾着一頭小野牛,從山樑上晃悠悠下來。小野牛卷着尾巴,磨蹭着大野牛,蹦跳着,唵唵唵,親昵地叫。大野牛偶爾停下腳步,昂起頭甩着尾巴,扇着大耳朵,打探四周。它們沿着溪坑邊吃草,茂密的樹林遮住了它們,也遮住了松陽的視線。他透過樹葉縫隙,看到一群野豬往山塢亂跑,驚動了野牛,野牛也放開蹄子跑。野牛橫衝直撞。樹紛紛落下黃葉。桐塢呈筲箕形,遍地芒草,斜坡上的油桐林空落落,渡鴉呱呱叫。野牛衝上斜坡,消失在闊葉林。闊葉林如沉默的大海。野牛如鯨鯊,入了海,無蹤無影。原始次生林被雜色的樹葉所渲染,湧起熱烈奔放的山色。這是山的底色,也是山的格調。
夜色來得早。太陽一落,山霧便出來了,鬼魅一樣。松陽在電站守了兩個月,就和大土嶺人相熟了。吃了晚飯,他騎輛電動車,來村裡和大土嶺人打麻將。村頭有一間雜貨店,吃了晚飯,村人都在這裡閑站、瞎聊,孩童索要着零錢買辣條、薯片、冰棍吃,玩手機的人就蹲在台階上刷抖音,邊刷邊嘻嘻哈哈地發笑。他們打5塊錢一索(20個子)的麻將,一個晚上輸贏三五十塊錢。
大鐘是個愛打麻將的人,丟下筷子就來。牌桌上,他對松陽說:老哥郎,你得再找一個女人,給你燒飯煮茶,頭疼腦熱了,也有個人給你端一碗姜水。
松陽說:找個適合的女人,比什麼都難。
牌玩結束,松陽騎個電動車回電站。他燒水洗腳。洗着洗着,他靠在椅子上發傻。他想起了妻子。他念起有一次,他去岳丈家,他喝醉了,歪歪倒倒走村口木橋,掉在水裡。還好水不深,他游上了岸,渾身濕透。他妻子還提着酒壺出來給他,說:喝喝還魂酒,就不受驚了。他竟然接過酒壺,咕嚕嚕,喝小半壺,走路卻不歪歪倒倒了。
夜晚是長的,如窗外的流水。松陽是個沒什麼愛好的人,除了打牌,就在電站的屋頂陽台上,泡茶小坐。四周是蒼山,狹長的山壟往山高處斜深。草鴞在日暮之後,嘟嘟嘟,嘟嘟嘟,很有節奏地叫。它的叫聲,像是以喙啄竹筒。4~6月,是草鴞求偶、育雛的季節,山野有許多草鴞,在每一個小山塢都有。夜深了,草鴞的叫聲更烈了,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如密集的雨聲。
山中多雨,夜雨如瀑。樹林沙啦沙啦。
在端午前後,是暴雨季,閃電飄忽,滾雷轟天。這是發電最佳時期,他一日不離大土嶺。一日,他穿着雨衣,徒步去水渠巡查,他看見2頭黃麂,在水壩下掙扎。黃麂沉下去,又浮上來,四肢在滑動,頭掙扎着探出水面,但水渦旋着巨大的漩渦,拖拽着山麂,往下吸。山麂沉了下去,水面冒出一陣水泡。松陽看着山麂溺水而死。他站在水渠邊,無法施救。他想起了那頭溺斃的野牛。野牛拉上岸,嘴巴還是裂開的,滿嘴的泥沙,四肢僵硬地伸直,腹部脹得像個牛皮鼓,眼球暴突。
松陽把山麂撈了上來,葬在山邊。這是它葬的第七頭山麂。
擇了一個晴日,松陽去了山頂草甸。從大土嶺到草甸,需要走3個半小時山路。山路很窄,沿着田坑,螺旋而上。密林遍布,木荷正在發青,嫩黃嫩白的新葉簇擁樹冠。灰胸竹雞洶湧地鳴叫:噓咭咭,噓咭咭。它越叫,山林顯得越幽深。苔蘚在叫聲中油綠了。松陽是走慣了山路的人。年輕時,他常去大山裡偷木料,晚上出發,走二十多華里山路,砍下杉木,去枝剁頭,扛回來。在肉價一塊五的年代,賣一根木料可以賺四十多塊錢。他靠偷木料,娶了妻子蓋了房子。孩子讀書以後,他不偷木料了,跟中學的水電工學了水電安裝的手藝。剛結婚那幾年,他偷木料,他妻子跟他一起上山,給他打手電筒,陪他說話。
在草甸,他看見野牛奔跑。一頭公野牛領着野牛群在奔跑。一共12頭。他數了兩遍。野牛踏過草叢,踏過石堆,踏過泥漿。牛角像兩把烏鐵鍛造的彎刀,插在牛頭上。牛角在發亮,閃電一樣發亮。野牛低着頭,聳着肩胛骨在跑。如山脈遊動。野牛沉默着。大地深處的湖泊沉默着。普通鵟沉默着。它們是沉默的巨石。
泥漿、塵垢,被野牛抖落了下來。野牛被風洗得乾乾淨淨。野牛是草甸上一團團挪移的影子。野牛拖着大地挪移。野牛的鼻息如同巨雷。牛蹄踏落,湖水蕩漾。野牛停下了腳步,來到湖邊,啃食青草。但他不敢靠近野牛。他蹲在天鼎湖的矮柳下,目不轉睛地看着野牛群。兩頭野牛犢子夾在野牛群中間,揚起牛蹄子蹦躂。
野牛群入湖,滾漿,翻轉着身子揚蹄、屈伸四肢,嘴巴在嗤嗤潽氣。野牛站了起來,慢慢走入深水,浮了起來,開始划水。野牛像笨拙的木船,在湖中划動。它們潽着水花,眯起眼睛。牛角豎在水中,像桅杆。野牛群像散開的船隊。
散漫、憨厚、樸實的野牛,在衝擊着湖浪。湖浪並不高,也不急。魚群在湖浪中急跳。牛背鷺低低地飛,嘎嘎嘎。數百隻牛背鷺在低飛鳴叫。天鼎湖不是一個寂寥的湖,生機藏在每一滴湖水裡。
在大土嶺村帶外甥的雪梅,送了一條小狗給松陽。她騎電瓶車,載着小狗和一籃辣椒、黃瓜、苦瓜、絲瓜,來到電站。電站無人。松陽去水渠巡查了。她在電站門口的梨樹下等。梨樹結着青梨,她摘了一個吃,澀澀的。等了一會兒,松陽還沒來。她抱着門口的一盆衣服,在水池上洗。衣服只有三件:汗衫、內褲和長褲。洗了衣服,晾曬了起來。晾曬了,她拉了拉直衣服。松陽來了,說:我的衣服汗臭味重,熏人了,你洗了衣服,我怎麼敢當啊。
我又不是來洗衣服,是送小狗給你,順帶給你時鮮菜。雪梅說。
我沒養過狗,我怕狗。你怎麼想到送一條狗給我。松陽說。
你一個人在電站守着,也沒一個伴,狗可以當個伴。我家的狗,下了一窩胖崽,有5隻。我家的狗都很乖順,但凶起來也特別凶。雪梅說。
我怕狗。我見了狗心裏發怵。松陽說。
雪梅抱着狗,摸摸狗頭。狗嗯呢嗯呢地叫。雪梅說:我家的狗不咬人,會咬野雞野兔。
我自己的嘴巴都顧不了,我怕餓着你的狗。松陽說。
你養了狗,你就捨不得狗餓。再說了,你外出有事,和我說一聲,我也會來給狗餵食。雪梅說。
松陽收下了狗,用一根布條拴住狗脖子,套在窗戶下。雪梅坐了一下,騎電瓶車回去了。松陽也沒留她喝杯茶。松陽看着晾曬起來的衣服,低低地嘆了一口氣。雪梅是橘溪人,女兒嫁在大土嶺,和女兒一起帶孩子。幾年前,雪梅的丈夫因三叉神經痛,痛得嘴巴都歪了,在縣第三人民醫院做手術,實施手術時,出現了醫療事故,死在手術台上。雪梅便一直寡居着。兒媳不怎麼待見她,她便常年住在大土嶺。她是個勤快人,種菜養雞,幫着女兒。松陽見衣服晾在竹竿上,便知道了雪梅心思。
狗養了兩天,狗咬斷了布條,自個兒跑回雪梅家。松陽巡查回來,見雪梅用一根花繩牽着狗,站在梨樹下。雪梅說:小狗戀狗窩,我備了一條花繩,拴得牢靠了。雪梅擺弄着花繩,看着松陽。
松陽說:我這裡就像個路亭,躲躲雨還可以,可還真沒個狗窩。
雪梅說:半條破棉絮就可以做狗窩了,哪有那麼費事。雪梅從水池邊,提起竹筐,擺在屋檐下,抱狗下去。狗卧在竹筐里,探起頭,嗯呢嗯呢叫。
松陽說:你送了狗,還連帶送個狗窩。
雪梅說:狗沒窩,就叫流浪狗。
松陽噗呲一聲,笑了。兩人站在梨樹下,聊了好一會兒。雪梅說:聽說你去山上看過好幾次野牛了,你方便的話,也帶我去看看。
松陽說:野牛莽撞,我都是躲起身子看,哪敢帶你上去啊。野牛和牛長得差不多,沒啥值得看。
雪梅說:牛比馬有力,有力的東西都好看。
松陽說:不是上了山就可以看到野牛,野牛很神秘。神秘的東西就有點恐怖。
雪梅說:野牛又不是鬼。
狗爬上竹筐,往梨樹下跑。可跑不了兩米,被花繩拽住了。狗繃緊了脖子的花繩,汪汪汪,叫了起來。雪梅騎上電瓶車,回村了。松陽用手拍拍狗頭,自言自語:繩哪拴得了脖子,還是會被你咬斷。
狗長出了骨架,撐起了結實的身子。秋天就來了。秋是暖秋,梨樹二度開花。
事實上,入了秋分,電站發不了電了。水斷流。好雙對松陽說:水渠有3年沒有清淤了,今年斷流早,請幾個民工,把水渠和水壩清清淤。
大土嶺是小村,沒勞力。松陽去高家畈請。民工一天工錢是180元,還得包一餐午飯、發一包15塊錢的煙、下午加一個5元的點心。清淤是重體力活,得加20元工錢。松陽是個爽快人,說:午飯還上好酒,我陳了5年的谷燒,留給大家喝,干起事情也有勁。
民工定下來了,可燒飯的人難找。燒飯的人,需要體力,需要廚藝,需要精打細算。松陽找到雪梅,說:我們電站要清淤了,想請個燒飯的人,工錢是60塊一餐,你方便的話,請你幫個忙。
雪梅說:請幾個民工?
松陽說:一天6個人,分3個班組,這樣方便安排。
雪梅說:我問問我女兒。
水渠清理了23天,完工了。又去清理水壩。水壩淤泥厚,柴枝多。清理到壩底了,民工挖出了一具白骨。白骨完整,看起來是一頭牛的骨架。松陽說,肯定是野牛溺死在這裡,沒人發現,沉下了水,被淤泥蓋了。民工把野牛的骨架抬進了電站預備房,用一個木架支撐了起來。
清淤完工,已是冬天了。松陽提着20斤谷燒,答謝雪梅,說:你的菜燒得好吃,事做得乾淨,好雙老闆很滿意。
雪梅說:好雙老闆滿意又不是你滿意,要答謝,也得好雙老闆來呀。
松陽說:老闆滿意了,我就更滿意了。
雪梅說:用酒答謝,當我是酒鬼了。
松陽說:酒鬼好,酒鬼好。酒壯夜膽。
松陽回了電站,狗在梨樹下汪汪叫,叫得格外親熱。松陽心裏一暖,又多出幾分凄楚。他想起了妻子,孤零零地埋在山上。他打開了房門,拿起一塊乾淨的毛巾,給野牛骨架擦灰塵。燈光有些灰暗,光照着他的後背。他弓着腰,很細緻地擦。擦完了,他站直了身子,點一根煙,抽了起來。他很少抽煙。煙撅在嘴皮上,並不吸。他轉過身,看見一個女人站在門口。梨樹的影子倒在門框上。風呼呼地吹着,樹枝沙沙作響。天黑得又沉又重。風是北風,從山頂往下刮。似乎這是一個將雪未雪之夜。山麂的叫聲似吠非吠,從田坑的山壟傳來。這是母山麂的叫聲,聲傳三里。山麂在求偶。山下的村舍已死寂。稀稀的燈光加深了冬夜的死寂。天空的虛光透下來,大地深沉。狗在嗯呢嗯呢地叫,搖着尾巴。
女兒打電話來,問什麼時間回家過年,松陽才意識到自己有一個多月沒回毛家村了。松陽說:我挖兩天冬筍就回。
大土嶺產冬筍,他要多挖一些。田坑兩邊的山樑之下,滿山茅竹。他騎電動車去,挖半天,可以挖五十多斤。上午挖,中午睡一會兒,下午又去挖。雪壓爆了許多茅竹,竹林變稀了。在傍晚,他下山時,聽見水壩邊的樹林沙沙作響,被什麼東西在擠壓、衝撞。水壩無水可蓄,溝溝里長了茂密的水草,青綠綠。他以為是野豬下山,拱芋頭田了。他停下車,看見一群野牛擠過樹林,來到溝溝吃青草。草甸被凍了,草已枯黃,野牛往下遷徙,尋找草場過冬。但野牛下到田坑吃草,還是第一次。
野牛群有15頭野牛,其中有3頭牛犢子。他怔住了。這麼龐大的野牛群下山,並不多見。野牛是神秘的動物,懼怕人,遠離人居之地活動,聽到人聲就逃跑,發足狂奔。野牛散落在溝溝,啃草,時不時地仰起頭,觀察四周的動靜。溝溝是一條淤泥溝,雨水把泥漿沖刷下來,堆積在山溪兩邊。斷流後,淤泥長馬塘草、鴨跖草等。夜色慢慢垂降,野牛往山上走。松陽見野牛群走遠,他騎車下山。
到了電站,夜完全黑了下來。他擰亮燈,見桌上擺着兩盤菜,被大盤子反扣着。他掀開盤子,是熱騰騰的小炒肉和水煮豆腐。松陽抱出一壇谷燒,斟了半碗酒,一個人喝了起來。菜是雪梅燒的。她燒的菜,鹹淡適中,偏辣。他愛吃。他知道,雪梅是個好女人。清淤時,在水壩挖出了很多娃娃魚,大的娃娃魚有兩斤多重,小的娃娃魚和泥鰍一般大。民工把娃娃魚裝在水桶里,帶回電站,請雪梅紅燒起來吃。雪梅提着娃娃魚,送到下溪(另一個山坳的山澗)放生。她買來豬蹄和清水魚,燒給民工吃。山裡人都識得娃娃魚,夜裡會發出嬰兒哭叫的叫聲,鱗細若無,頭壯形扁,體長蹼寬,形似黃鯰。她是個心善的人。她貪念娃娃魚。娃娃魚長大成年,需要5年,多難長啊。
松陽想,回了毛家村,他得告訴女兒得告訴妻子,他認識了一個心善、溫和的女人。女兒不答應,他便不回電站上班了。女兒是他唯一的孩子。女兒是他心頭肉、掌上珠。無論他心有多煩、事有多亂,看到女兒,他就不煩不亂了。
喝了酒,吃了飯,松陽燒水洗腳。他又給野牛骨架擦灰塵。這是一副高大齊整的骨架,長約3.2米、高約1.5米,牛角約0.8米長。骨白如石膏。這麼強壯的野牛,跑起來風馳電掣,掠起狂風。但它死於水。水漩渦吞噬了它。它哪會知道自己死於漩渦呢?生命有許多意外,有意外的死亡,有意外的驚喜。野牛不知道這些,人也不知道這些。誰可以保有平常心、驚喜心而生活呢?遇見就好好珍惜,不要奢望太多。
元宵節,松陽請好雙吃飯。好雙說:時間過得快,你來電站有一年了。你做事,我很放心,你和村民關係處理得好,省了很多煩心事。
松陽說:我拜託你一件事,想得到你的支持。
好雙說:是想請我說個媒吧。這個事,我太樂意做了。人活一世,一定要做一次媒人,不然的話,下一世要趕豬牯(方言:豬牯即種豬)。
松陽擺擺手,說:我這個歲數了,哪還要媒人。我們那條水渠,春季水灌得滿,年年淹死十多頭山麂,還淹死野牛、野豬,禍害了它們。
好雙說:你的意思是什麼?野獸掉下去,那是沒辦法的事。我們不可能日夜派人看守啊。
松陽說:在水渠兩邊,在大壩上,圍鐵絲網,攔起來,野獸去不了喝水,也就不會掉下去了。
好雙說:這筆開支大,我出不起。
松陽說:這個電站,一年可以賺四十多萬利潤,枉死了那麼多野獸,我作為一個管理員,我於心不忍。野獸的命也是命,命折在我手上,我心裏下不去。
好雙說:野獸死了,撈起來吃,還可以加加餐,比豬肉好吃。
松陽說:我們是以水謀利,野獸死於水。我們有責任預防野獸落水。
好雙說:幾十年了,我們一直是這樣管理的。再說,電站馬上要改造了,機器老化,我們要更換機器,哪來那麼多錢。你老哥多多理解我。
松陽說:我做一天管理員,我就不能當睜眼瞎。我是這樣提個問題,解不解決,是你的事。我又不能強迫你出錢,去拉鋼絲圍欄。
好雙說:以後再說吧。
過了元宵,松陽提着包,去了大土嶺。松陽特意去一趟縣中,問網球場的造價。學校負責基建的人說,鐵絲網差不多要每平方90元的單價,更粗一些的鐵絲網,會貴一些。松陽算了一下,欄2米高,光水渠就要花36萬塊錢,還不包括欄柱和安裝。他泄氣了。
他去巡查,又撈了一頭山麂上來。
一日,大鐘請松陽吃飯。馬鈴薯燜臘肉,特別好吃。松陽問:這個馬鈴薯哪裡買的,這個種好,吃起來又粉又香。
大鐘說:自家留的種,自己種的。你喜歡吃,下午你帶一些回去,你自己去挖,想吃多少挖多少。
吃了飯,大鐘帶松陽去挖馬鈴薯。馬鈴薯種在山塢,有些偏。馬鈴薯地被鋼絲籬笆圍着,人得跨過籬笆。松陽喝了些酒,腳浮,一腳沒跨過去,籬笆軋絲勾住了他的褲腳,絲勾扎進了肉。他扯了好久,才把軋絲順了出來,滿腳踝鮮血。
松陽問:你種這個馬鈴薯,圍鋼絲幹嘛,紮腳。
大鐘說:防野豬。沒扎籬笆,野豬拱馬鈴薯,種了沒得收。扎了籬笆,野豬不來了。軋絲扎肉。
松陽問:這個籬笆,單價怎麼算。
大鐘說:4毛錢一米,絲粗一號,貴兩毛。
松陽說:軋絲籬笆防野獸真是好。
大鐘說:我這個小號扎絲,可以用12年,很划算。
松陽砍來很多松木。松木約8公分粗、6米長。一天砍4捆,一捆12根。他砍了3天。松木堆在電站院子里。他借來電鋸,一根鋸2截。他削尖一頭,松木成了樁木。他把樁木打在水渠兩邊,間距1米。他把鋼絲籬笆捲成長籠,扎在木樁上,拉成籬笆。他把整個水渠和水壩,用鋼絲籬笆圍了起來。
扎完了籬笆,已過了端午。他向好雙辭工了。好雙說:好好的,你怎麼就不幹了呢?是不是嫌棄工資低了。
松陽說:做工的人,總有辭工的時候。我哪敢嫌棄工資低。我這樣年過花甲的人,拿4500塊的月薪,不低了。事也輕鬆,不耗體力。
好雙勸了好久,松陽也不說原因,就說要回毛家村。好雙說,是不是那個雪梅不合你心意了,你打退堂鼓了。松陽被好雙說笑了起來,說:她不嫌棄我就阿彌陀佛了。
好雙說:老哥郎,等我物色了新的管理員,你再辭工吧。
松陽也就不好絕好雙臉面了,說:等你物色了,我再走。
好雙遲遲沒有物色到守電站的人。松陽又幹了一個月。他看了工資卡,每月多了500元。他給好雙打電話:你怎麼好好的,給我加工資啊。是不是我這個人太小肚雞腸了。
好雙說:老哥郎應得,以前是我吝嗇了。
松陽說:人有一張臉,錢有一張臉,我好財了。
7月,是野牛產仔的時候。松陽帶上雪梅去山頂看野牛。山頂草甸,花色漣漣,草色如浪。草甸空曠,除了野兔和山鼠,其它四隻腳的動物,沒看到。松陽對雪梅說:我沿着湖邊跑一圈,跑給你看看哈。湖瓦藍,牛背鷺在淺水處,輕輕巧巧地站立。牛背鷺的倒影一團白。雲朵一團白。松陽脫下汗衫,跑了起來。他在跑,他的影子在湖面跑。矮柳的影子在移動。牛背鷺嘎嘎驚飛。
一圈跑下來,大汗淋漓。松陽問雪梅:我跑得怎麼樣。
雪梅說:跑起來像一頭公野牛。
松陽說:你又沒見過公野牛。
雪梅說:你就是公野牛。
在草甸溜達了一圈,他們下山。他們剛走到草甸邊沿,一群野牛從森林跑了出來。野牛在奔跑,橫衝直撞。野牛群四散,拱着頭,聳着牛角,擺出一副隨時斗架的架勢。野牛在吼叫,拖着長長的高聲調尾音,唵——唵——。野牛的鬃毛揚起,抖着壯實的肉塊。野牛蹄踏下去,土層開裂。野蜂四處逃飛。矮灌木被牛蹄踩斷,石塊被牛蹄踏得粉碎。
魚在跳。湖面湧起細浪。落英繽紛。矮柳在晃動。鷂子越飛越高,落在峰叢的黃山松。野牛還在奔跑,脊背隆起,山脊一樣隆起。四周只有野牛奔跑的噠噠噠蹄聲。蹄聲響徹。浪頭一樣的蹄聲,一浪推一浪。天空高闊。
草甸上的人,感覺到自己的心肺在劇烈地震動,血涌全身。(作者 傅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