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跳親戚晚跳財,晌午間跳個禍出來。
——摘自《燕子河諺語》
( 一)
再過三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楊二寶今天起了個大早,他想:就是天上下刀子,也要到鄉下去和老娘過個年,何況還只是眼皮跳了幾下。當個交警年頭忙個年尾,連個假期都沒有,今兒個給隊長請假,隊長還說有個緊急任務,說改天陪他一起去看他的老娘,楊二寶好臉勢都沒有給一個,請假條一放就走了,臨出門時還撂了一句:「等隊長您閑了陪我去,老娘早就入土了。」
老娘今年滿打滿算都八十四了,再翻過這個年就八十有五了。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爺不叫自個兒去。」意思就是七十三歲、八十四歲是老人們的一個坎,一般情形下翻過了這個坎就又能多活幾年,翻不過就麻煩了……
想到這裡,楊二寶眼前就不由得像放電影一樣,浮現出老娘七十三那年冬天叫緊的情形,老娘的哮喘病又犯了,蜷縮在牆角,越發顯得那樣瘦小,一口氣接不上一口氣的,看得子女親戚彷彿出氣都有些困難……最後總算熬過去了。
想到這裡,楊二寶不由得又踩了一腳油門,車子划出了一個漂亮的弧線,飛一般向前竄去。他的眼前好像已經看見老娘拄着拐杖,在門前的核桃樹下翹首遙望,等她的寶貝兒子回來……
快過年了,所有的車都擠得滿滿的,所有的車速度都比平時快了很多,所有的行人都腳步匆匆。快過年了,誰不想回家團圓?上學的學生放假了,出外打工的人返鄉了,在外地工作的人也要回老家了,都要急急切切地趕回去,與自己的父母、妻兒子女,與自己的親人團聚……
沿路還有好些等車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背着鼓鼓囊囊的包,或者面前放着大大小小的編織袋。回家了,總要給自己的親人帶些好吃的、好穿的。
楊二寶想想自己還是很幸運的,當了個小隊長,起碼有個車,再不用去在路邊的冷風中等車、擠車。想想自己剛參加工作的時候,每年回家都是找便車、擠班車,給司機下話、裝煙、管飯,人家還尾巴翹得老高的,愛理不理的。
記得有一次司助說超員了,當著妻子女兒的面,他被踢了一腳趕下了班車,一家人在風中等了七個小時,才等了一輛車,又站了三個小時,到家已經是正月初一早上兩點了,那一次沒有趕上十二點給去世的老人們上香、點燈,成為他多少年來的一個心病。那時,他就想,什麼時候自己才能開着車回去。沒想到才十年的時間這個願望就實現了。
「要是所有的人都能有自己的車那該多好啊!」楊二寶這樣想的時候車已經過了杏樹埡。
(二)
今兒個真的有點不順。
發現出車禍的時候離楊二寶的家還有十幾里地了。車堵成了一條望不到頭的長龍,楊二寶也只有無可奈何地緊挨着前面的車停下來等待。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通,前面已經有交警在處理、指揮。
楊二寶往前走了足有五百多米才到了出事的車前,原來是一輛柴油車發動不起來了,用火加熱油箱,結果引起車着火,拉了一車的家用電器都燒得黑乎乎的。現在只等着吊車把燒毀的車移開路就通了。
這是一輛外地車,司機蹲在路邊只是一個勁地抽煙,一言不發。貨主和一些人眼淚汪汪的正在清理沒有燒壞的電器。
兩個多小時過去了,消防車才開走、清障車才拖着燒壞的車讓出道來。楊二寶跟上前面的車蝸牛一樣慢慢挪了一段路後,才加速超到前面去。
他沒有強行超車,更沒有拉警報——雖然那些車輛見了他開的警車都讓着些。
他知道,自己作為老交警、多年樹立的老典型,在過年這個節骨眼上,更要穩重,遵守紀律。
(三)
遇到那個小夥子是楊二寶的車剛下山的時候。
在一棵高大的核桃樹下,在刮著刀子一樣寒冷的風中,一個消瘦的小夥子抱着手瑟縮着、在路邊來來去去的哈着氣、跺着腳。
那時恰好從岔道出來一輛農用車,由於轉彎太急,一下子滑進了公路的邊溝里,楊二寶不得不停下來,職業習慣使他不由自主的打開車門,指揮倒車、出溝,好半天才把那輛農用車從邊溝里倒出來。
當楊二寶回到自己的車跟前時,剛才路邊站的那個清瘦的小夥子已站在他的車前。
「叔叔,把捎一段吧,我前面五十多里就到了,我廣州打工回來在這等了四個多小時的車都沒有等上,媽媽還等我回去過年呢。」
楊二寶知道肯定剛才這小伙問過車裡的女兒了,曉得自己還要走一百多里——女兒總是熱心幫助別人,在學校就常常幫助那些家裡貧困的學生。
「爸爸,把哥哥帶上吧,他在風裡等了那麼長時間了都坐不上車,臉都凍清了。」
楊二寶妻子是醫院大夫,過年值班,車裡也只有一個正在上小學的女兒,也完全可以坐一兩個人。
楊二寶在半掩的車門前,看着那凍青臉的小夥子、看着那寶貝女兒期盼的神情,又不由地想起自己年輕時等車那急切的心情,尤其眼前又浮現出當年被司助踢下車的情形,說:「上車吧。」
「謝謝叔叔!謝謝叔叔!」那小夥子邊說邊快速嫻熟地把包放進後背箱後,拉開車門迅速上了車。
「我說我爸爸會答應的吧,哥哥。」女兒一副驕傲的神態歪着頭說。
(四)
經歷了兩次堵車,耽誤了兩個多小時,原本剛晚飯回到家的,現在回去肯定黑了,想到這裡,楊二寶的手腳不由得麻利起來,車子也朝着老家的地方快速駛去。
在下十二彎的最後一個彎子時,前面一個康明斯大車,楊二寶上檔加油,趕超過去時,前面的情況使他傻了眼——前面的路坍塌了,他急忙緊急剎車。
隨後,他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來時,看到的是白房子、白牆,還有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護士,還有床邊坐地哭紅了眼的妻子。
他一醒來就聽到有人便喊:「醒來了,醒來了!」便急急地走出去。
隨後進來了兩個公安局的人,一個還手裡拿着記錄本記錄,他們要楊二寶仔細地說一下出事的經過,還特意問了他帶的那個小夥子時收沒有收人家的錢。
楊二寶堅定地說:「沒有。」
「真的沒有?」一個領導模樣的人盯着他的眼睛問。
「絕對沒有!」他又大聲地說,想掙紮起來但又感到渾身無力。
「那就和和女兒說的是一致的,可以肯定沒有收錢,記錄好。」那個領導模樣的人又說:「你的女兒也剛醒了,和你說的經過一樣,你安心養傷,我們會儘力處理好的,絕不能讓好人受委屈。」走的時候緊緊地握了握他的手。
後來他才從妻子的口裡知道,他開的車由於剎車及時,只是從坍塌的路段滑了下去,他和女兒都只是在車裡被撞擊着受了點皮外傷,但他帶的那個小夥子卻由於緊張跳車摔斷了左胳膊,截了肢。
「那小夥子現在在哪兒?」他急急地問。
「也在這個醫院住着,可是你好心帶了他,他們家還跟我們要了二十萬元錢。」妻子接著說,「他們說你肯定收了人家的錢才拉的人,現在哪有白乾帶人的,即使是不要錢帶人,出了事駕駛員要負全部責任,他們連醫療費、誤工費、陪護費、精神損失費、生活補助費等等,一共算了二十三萬元,最後交警隊協調到了二十萬,你知道我們那有那麼多錢,最後只好把房子給人賣了,下個月就搬出來給人家。」說道這裡妻子已泣不成聲。
「更可恨的是,他們為了讓我馬上拿出錢來,叫上全村的一千多人,把你抬到區政府大院去上訪鬧事,還砸壞了政府的大門,那時你還昏迷不醒啊,讓你還做好人不?!」妻子哽咽着已經說不出話來。
(五)
第二天剛吃過早點,病房的門就開了,一下子擁進了很多人,經過介紹,原來來的是市委精神文明辦和區委、區政府的領導,還有報社、電視台的記者,社會愛心人士,等等。
他們帶來了鮮花、慰問金、捐款、慰問品,還有當天的報紙、電視新聞光盤。領導們緊緊握住楊二寶的手,說事情已經調查清楚了,說他是交警戰線的先進典型,是好人,好心帶人意外出事,絕不能讓好人受委屈、吃虧;報紙則以「交警好心帶打工小伙回家過年,意外出事遭賠償二十萬元」、「好交警順道帶人,反被巨額遭賠,公理天理何在」為題,報道了事實的真相,說不能讓好人吃虧,並號召大家捐款,讓好人重新贖回房子。一個叫「好人一生平安」的協會組織還當場拿出十萬元,說是讓他們贖回房子的。
整個一天,來看望楊二寶的人絡繹不絕。
下午,醫院的門又開了,一進門,兩個人就「唰」地跪下了,說他們是那個小伙的父母,真對不起楊二寶,他們冤枉了好人,醫院破例免除了他們的藥費,他們不能要楊二寶的二十萬元錢。臨走的時候把錢放在了他的床頭。
後來,楊二寶被評為助人為樂先進個人,還繼續住着他們的房子。有電視台、報紙跟蹤報道採訪楊二寶時說經歷了這次事情還做好人不?楊二寶和女兒都回答說還要繼續做,同時還配發了他和女兒的照片,女兒笑得很甜。還有報紙報道說,交警部門也向上級業務部門提出了就出於好意帶人非故意事故賠償的建議和意見,希望在修改有關法律法規時予以重視上級已經同意,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