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的那枚「銀戒指」

娘的那枚「銀戒指」

□ 王繼訓

六十四年前的那個冬天,我娘騎着一頭深灰色的毛驢,從文峰山南來到了文峰山北我們現在的這個村子嫁給了我的父親。臨上驢的時候,姥娘把一身紅裝的娘拉到一旁,從自己的手指上摘下一枚銀頂指遞給她,說:閨女,咱家窮,娘沒啥金銀首飾陪送你,就送你這個頂指吧,雖不值錢,但能幫你縫縫補補過日子。

新婚之夜,爹知道了姥娘送頂指的事。他抓過娘的手盯了那枚銀頂指好一會,心中充滿愧疚。他說:算我欠你的,我有木匠手藝,等過幾年日子好點了,我一定給你買個頂上乘的金戒指。


在我的記憶之中,這枚銀色的頂指始終佩戴在娘右手的中指上。它小巧玲瓏,似乎成了娘身上的一個不可或缺的部件。無數個春夏秋冬的夜晚,娘坐在老屋的炕沿上,在昏黃的燈光下飛針走線,納鞋縫衣。娘似乎是一個不知疲倦的鐵人,多少次我一覺醒來,見她總是像一幅動態剪影一樣,極其嫻熟地勞作着。

納鞋底和做棉衣棉被時,娘用頂指最多。初秋時節,結束一天的勞作之後,娘就開始操持做冬天的棉衣和棉被。布是從西關集布市上買來的粗布,通常是藍色和灰色,按尺寸裁好,裏面續進厚厚的當年棉花。棉被則是翻拆後,將被罩被裡漿洗了,將舊棉絮重新彈了再加上一些新棉花,勻勻地鋪好,再用大號針和白粗線將被罩、棉絮、被裡三層一條一條縫將起來,如網一樣。這時頂指的作用顯得無以倫比。而納鞋底縫鞋幫,四季皆可。那時的鞋底是用碎布和麵漿一層一層粘起來晒乾的,既硬又厚,需要大針和細錐子用粗麻線進行密集的縫製和固定。每每這時,娘總是把針擺正,用力插進鞋底,再用中指的頂指推擠針鼻,針就穿透鞋底了。如此反覆,粗麻線就在鞋底上整齊排列成麥粒樣的凸點,鞋就有了骨骼,像混凝土中的鋼筋,具備了與大自然抗衡的韌性和力量。


看慣了娘手戴頂指、通宵達旦飛針走線的畫面,不諳世事的我竟然天真地以為:女人手上的那些金銀物件都是為做針線活計而預備的。

初一那年,學校組織去城裡看電影。散場後班裡的一個女生讓我和隊長的兒子陪她去取樣東西。到了門口,那女孩卻不讓我們進去,叫我們在門口等她。我瞥了一眼店門口上方的招牌,是一個金銀作坊。不一會,女孩從店裡出來,手裡緊緊攥了個布制小兜。

我便問:你買的啥?

她詭秘地一眨眼,說:是寶貝,等會叫你們看。

走到一個僻靜的街角,女孩抖開小布兜,驕傲地說:是俺娘到這裡加工的金戒指,太漂亮了。

我看了一眼那枚在陽光映照下金光閃閃的環狀物,以不甘示弱的口氣道:是這個呀,俺娘也有,是銀的,比這寬。

隊長的兒子冷笑一聲,以非常鄙視的眼神瞪了我一下:你娘那個叫頂指,是銀的,不值錢。人家這個叫戒指,是金的,是寶貝。

我像蒙受了奇恥大辱,猛一下將那小子推倒在地,大聲吼道:你放狗屁,銀的咋就不值錢啦?

長大以後,每每想到這事,我就感到汗顏,五十歲以後,這種汗顏的感覺開始麻木,如今已是蕩然無存。在金戒指和銀頂指的概念上進入過誤區,是因了銀頂指對於我娘和我家庭的極其重要性。我雖不喜歡收藏,卻極想珍藏我娘的那枚「銀戒指」;雖不懂得繪畫,卻想按我記憶中娘戴着銀頂指飛針走線的印象創作一幅油畫,名字就叫《母親》。

其實,新婚之夜爹對娘的那個信誓旦旦的承諾遲遲沒有兌現。爹曾無數次嘗試着通過上班、加班、周末節假日給鄰里鄉親做傢具攢錢給娘買個真正的戒指,但往往是攢得差不多了,家裡又有急需,錢又被挪作他用。買戒指的計劃便一年又一年落空。


父親是城裡一家大集體企業的工人,還是車間主任,二十多年不曾兌現對妻子的承諾,自尊心備受煎熬。

這一天,娘的銀頂指忽然斷裂,她用紙包了一下,遞給要上班的爹說:你中午吃飯時到中街的那個銀匠店化溶了,另做一個吧。

中午,爹按娘的吩咐去做了。得知店裡還做鍍金鍍銀業務,他靈機一動,多付了五元加工費,將娘的那枚銀頂指鍍成了金色。本來想讓娘高興一番,不料娘卻很是生氣,她將那鍍金的頂指往地上一扔,沖爹吼道:把它鍍成金色,不還是假的嗎?這麼多年咱沒有金戒指不照樣過日子嗎?咱是厚道人家,不去弄作假的事!

那一刻,爹手足無措,滿臉羞愧。

娘是個懂得適可而止的人。她不再過多對爹指責,把扔在地上的頂指拾起來,用嘴吹了吹,放進了衣兜。

晚上娘又戴上那枚頂指做針線活。但我發現那頂指已恢復了銀的本色——娘用爹的木工砂紙將鍍上的金色打磨掉了。

爹是在娘六十歲的生日時兌現諾言的。那時他退休後在村裡開辦的木工作坊已經工作十年,手裡有了一點積蓄,他領着娘和妹妹去了城裡的商店,讓妹妹當參謀,沒買戒指,而是花四百元為娘買了一副金耳墜,雖然克數不多,娘卻非常滿足,一直戴着。我們想為她換副好的,她堅決不肯,說:我戴的是你爹的那片心。

今年春節一大早,我們祖孫三代共十五口人一起回家拜年。喜悅寫滿娘的臉龐,她裝了若干紅包,孫子輩、重孫輩每人一個。已經參加工作的兩個孫輩堅辭不要,娘卻一臉正色地教導他們:你們孝敬我是應該,但是過年了,我給你們送個紅包是祝福,是奶奶的心意,不收不行!

拜年高潮退盡已是中午時分。我們姊妹四人便將小弟為她買了一隻60克重的金鐲子,要在她生日那天的宴會上為她正式佩戴的計劃告知於娘。

娘沒有喜形於色,平靜如常。她從小弟手中接過印有「中國黃金」的棕色皮盒,拿出那枚鐲子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掂了幾下,說:這鐲子好重,唉,花這些錢幹啥?

大弟說:這是我們做兒女的心意。

小弟說:正月十六您過九十大壽,這鐲子像個軍功章,我們想在那天當著親戚朋友的面發給您。

妹妹也說:您是咱家的大功臣。

娘搖了搖頭,說:我不是啥功臣,我是你們的娘,孫子們的奶奶。咱不在生日那天弄那個。其實呀,你們一個個的好好工作、好好學習、做有出息的人,就是對我最大的獎賞。

娘坐在那裡,一會摸摸嶄新的手鐲,一會又捏捏陳舊的頂指。我想她一定感慨良多,其中有對過去歲月的懷念,也有對未來日子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