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自走在長長的甬道上,邊走邊罵,今夜天為何這麼黑。
走着走着,突然聽到身後有聲響,突然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倏地出現在我眼前。
我嚇得跪倒在地,瞪大了雙眼看着這個約莫四五歲小孩身量的血淋淋的怪物一步步朝我走來,卻腿軟得動不了。
「救救我——救救我——」
它的眼睛裏流出血來,聲音無比哀慟。
……
1.
噩夢驚醒,冷汗涔涔,守在床邊的青芷擰乾毛巾替我擦了擦汗,而後輕輕嘆氣,「王妃,又做噩夢了?」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卻怎麼也想不起自己做了什麼夢。
此時,一個身穿華服的男人走了進來,青芷微微屈身朝他行了個禮。
他走到我床邊,摸了一把我額上的汗,而後竟笑了起來,我尋思着他是不是有病,笑成這樣,莫不是喜歡又臭又髒的汗。
「退燒了……」他看着我笑得開心。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我什麼時候發燒了,一定是他不想讓我出府去玩,才騙我說發燒了。
於是我別過臉,並不想理他。
可下一秒,我就聞到一股苦苦的味道,青芷這個叛徒,竟然聯合蘇寒卿這個王八蛋,合起伙來想騙我喝葯。
我頓時來了脾氣,打翻葯碗,「我說了不喝,不喝!」
不想,今天的蘇寒卿竟難得的有耐心,溫聲細語地哄着我,我狐疑地看着他,今兒是怎麼了,以往我鬧脾氣他可從不慣着我。
而且他今天還一直說些奇怪的話,不停地問我是不是還在生他的氣。
我仔細地想了想,他最近也沒做什麼惹我不開心的事啊,除了……不讓我吃糖葫蘆!
於是我氣鼓鼓地說,「對,我就是生氣,誰讓你昨天不讓我吃糖葫蘆!」
話音剛落,屋內陷入了一片沉靜,我清晰地看到蘇寒卿的身子狠狠地抖了一下,青芷也愣愣地看着我。
怎……怎……么了?我……我是……說錯話了么?
他們怎麼用這麼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正要開口詢問,很快我便看見蘇寒卿紅了眼眶,然後……青芷也紅了……
我一時緊張起來,好傢夥!好傢夥!我真是好樣的!一下子惹哭了兩個人!
蘇寒卿將我擁入懷中,聲音微顫,「好……明天我們就去吃糖葫蘆……」
誒?他同意了?太棒了!要不是他此時抱着我,我覺得自己能立馬跳起來。
2.
因為第二日要上集市玩,所以我起了個大早。
拉着青芷幫我梳洗完,穿上我喜歡的襦裙,便開開心心地去找蘇寒卿。
跑到書房門口,便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攝政王殿下,王妃她恐是……失憶……」
是宮裡的宋太醫,他說我失憶了……怎麼可能?
我活了十多年,從我記事起,到今時今刻的每件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甚至二哥四歲還尿褲子的事我都記得一清二楚。
我咂巴着嘴搖搖頭,看來宋老頭雖醫術高明,卻也擺脫不了老糊塗,我心想,等找個時間定要同蘇寒卿說道說道。
可蘇寒卿明顯信了老頭的話,同我上街玩,還老沉着張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鶯鶯,你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嗎?」
記得記得,是在康德八年,那時我才十四歲,你就像現在這樣喜歡沉着臉訓我。
「鶯鶯,還記得我們什麼時候成親嗎?」
記得記得,在康德十年,那時大哥還是皇上,我同他說我喜歡你,他二話不說便給我們賜了婚。
「鶯鶯,還記得……」
唉,他怎麼這麼煩!從前,他最不愛說話,都是我說,他聽,但今日也恁話多了。
在蘇寒卿又一次開口時,我急忙捂住他的嘴,兇巴巴地威脅他,「再說我就不喜歡你了。」
蘇寒卿眼眶又紅了,他抓着我的手,有些慌亂,「我不說了,你別不喜歡我。」
那模樣好像我真會不喜歡他似的,其實我也就嚇嚇他。
奇了怪,他現在怎麼變得這樣話多又愛哭,噢,還脆弱敏感,從前那個遺世獨立對我等凡夫俗子萬分不屑的蘇寒卿去哪了?
可能是最近他終於發現我獨一無二的仙女氣質了,所以才會患得患失,嘿嘿嘿。
這大概就是應了那句話——從前你對我愛答不理,現在的我你高攀不起。
哎呀呀,魅力太大我也是沒辦法。
這樣想着,我安撫地摸了摸蘇寒卿白皙的小臉蛋。
接着我們又去茶樓聽書,一直到日暮時分才回府。
3.
遊手好閒了一段時日,很快到了年末。
新年前,蘇寒卿帶我入了趟宮,宮裡到處張燈結綵,已隱隱有了新年的氣象。
依着禮數,我們先到正殿拜見了聖上,當今的聖上是我大哥的兒子,亦是我的親侄兒。
因着孩子年歲尚小,朝臣紛紛請求他的太傅也就是蘇寒卿攝政,輔佐皇帝直至其成年。
這孩子素來與我親厚,每每我入宮,皆是「姑姑,姑姑……」地叫個不停,叫的我心都化了。
今日卻不知怎的,小小一團縮在王公公身後,怯生生地看着我,好像不認識我一樣。
王公公訕笑道,「許是……許是……王妃太久未入宮……所以陛下便生分了些……」
我想了想,覺得有些道理,便沒再深究。
見我點頭,蘇寒卿似是鬆了口氣。
我微微嘆氣,只是一年未入宮,小侄兒不僅模樣變了些,性子也不一樣了。
大約是當皇帝太辛苦,加之他還小,諸多事宜尚不能自己做主,才將從前活潑好動的小人兒折騰成這樣。
這孩子爹娘走得早,身邊的親人也就只剩下我這個姑姑了,我摸了摸他的頭,日後我還是多進宮陪陪他的好。
出宮前,我拉着蘇寒卿的手到我從前的住處晃了一圈。
畢竟是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宮裡的一花一草一木,我都太熟悉不過了。
「蘇寒卿,如果能回到過去就好了。」
蘇寒卿聽見我的話,身子一僵,眼底漫上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似擔憂,似愧疚,似掙扎。
4.
康德八年,我是陳國最受寵的小公主,有大哥寵着,二哥縱着,別說是宮裡,就是在天下間任何一個地方我都能橫着走。
直到蘇寒卿出現,這丫的軟硬不吃,簡直就是我的剋星。
那一年的科舉殿試,蘇寒卿拔得頭籌,一躍成為新科狀元,大哥很是看重他,任命他為太傅,從此調教我們這群熊孩子的任務便落到了他身上。
那時的我還是每天上學插科打諢,下學同二哥還有妍妍捕鳥捉魚的皇宮混子。
初見時,正是寒冬,他踩着厚厚的雪,裹着一身的寒意就這樣闖進我眼底。
我的魂好像一下子就被他勾走了,二哥和妍妍使勁戳我,都沒能把我的魂拉回來。
不久後,宮裡便傳開了,關於冷艷蘇太傅被惡魔小公主纏上這件事。
我岔岔不平,我不過是蠻橫了點,也不至於把我說成惡魔這樣敗壞我的名聲吧。
二哥毫不留情地取笑我,「兩歲在王公公臉上畫畫,三歲拔太傅鬍子,四歲裝鬼嚇嬤嬤,五歲剪爛宮女衣裳……」
「從小到大,你作的惡還少么?」
我鬱悶地摳摳手掌,好像確實是這樣。
妍妍在一旁連聲附和,「對對對……沒錯……沒錯……」
我對你個……
算了,惡魔就惡魔吧,總之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停下追逐蘇寒卿的步伐的。
縱使他虐我千百遍,我也會待他如初戀的,嘿嘿嘿。
5.
「蘇太傅,您看看我這件衣裳好不好看?」
「蘇太傅,這書上說的是什麼意思?你幫我看看嘛……」
「蘇太傅,您看我的廚藝是不是進步了……」
「蘇太傅,今日天氣正好,您同我去放風箏可好?」
不知何時,蘇寒卿身邊多了只嘰嘰喳喳的麻雀。
蘇寒卿天生喜靜,奈何礙於我的身份不好發作,每每被我吵得不耐煩,便沉着臉,對我俯身道,「殿下,臣要歇息了,您請回吧。」
這時我也不會再堅持,只提起我的裙子,一蹦一跳地離開,「好嘞!」
然後,第二日再上門,如此往複。
雖然蘇寒卿是茅坑裡的臭石頭,又臭又硬,但我立誓,一定要將他啃下來。
妍妍好心勸我,「鶯鶯,你還是早點放棄吧,蘇太傅可不是那麼好拿下的。」
二哥也說,「你既然那麼喜歡他,倒不如讓大哥直接賜婚算了,一道聖旨的事兒。」
我連連搖頭,那不行那不行,蘇寒卿脾氣那麼臭,要是惹大哥不開心就不好了。
再說了,本公主可不是那種強人所難的人。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一年又過去了,我還是沒能將蘇寒卿拿下。
除夕夜,我獨自一人坐在寢殿里,悶悶地喝着酒,沒喝幾口,大哥,二哥,妍妍便一起來看我了。
「你們怎麼來了?」我垂着頭,整個人懨懨的。
「喲,我們小公主怎麼自己一個人躲着喝悶酒吶?」大哥笑着揶揄我。
「唉……我們家鶯鶯這是得了相思病了……」妍妍捂着嘴在一旁偷笑,她今天穿了一身火紅的大襖,將她整個人襯得明媚又可愛。
我抬頭看了一眼她,她雖是同我說著話,可一雙大眼睛卻滴溜滴溜地在我大哥身上轉。
二哥沉默半晌,突然一把奪過我手裡的酒壺,猛灌了一口,「娘的,老子去給你把人綁來。」
6.
不知道是不是屋裡的熏香太濃,我覺得眼睛疼得要掉下眼淚來。
我看了一眼在我旁邊看書的蘇寒卿,恍惚間好像看見了當年那個不苟言笑的蘇太傅。
我心下一動,「蘇寒卿,我想騎馬。」
他抬頭,沖我微微一笑,「好,我們明天就去。」
我的馬術是蘇寒卿教的,多年前我時常同二哥、妍妍賽馬,迎着耳邊呼嘯而過的風,在廣闊的天地里恣意奔跑,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光。
可如今,怎麼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呢?
我扔下馬鞭,「不騎了。」
蘇寒卿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後,「那便不騎了。我們回家,好不好?」
我沒來得及開口,便稀里糊塗地被一群黑衣人圍住,來人個個全副武裝,明顯有備而來。
蘇寒卿將我護在身後,同黑衣人廝殺了起來,不久後,又來了一群人,我認出了這群人是蘇寒卿的手下。
最終黑衣人寡不敵眾,被拿下了。
蘇寒卿摘下領頭人的面具,露出一張熟悉的臉,我微微張大了嘴巴。
我認識他,冷鷹,我大哥的親衛。
「冷鷹,你不是死了么?」蘇寒卿的聲音好像浸了寒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冷鷹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我不死,如何為陛下報仇?蘇、太、傅?」
他特意將「蘇太傅」三字咬得極重。
「大哥明明是心疾突發而亡,你有什麼仇可報?」
冷鷹將目光停在了我身上,「公主殿下,陛下生前最為疼您,您不會不知道,皇后娘娘、皇子殿下甚至趙家小姐皆是被蘇大人逼迫至死吧?」
「屬下在幫陛下報殺妻殺子殺友之仇啊……」
我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險些站不穩,蘇寒卿神色緊張,伸手想扶我。
我避開他的手,只對他微微一笑,「我累了,我們回去吧。」
回府後沒多久,我便發起了高燒。
我做了好長好長的夢,長到我一度以為自己永遠醒不過來了,那些壓在心底深處的記憶終是被絲絲縷縷地扯了出來。
7.
夏夜星空下,四人躺在屋檐上,聽着耳邊陣陣蟬鳴,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大哥:「你們以後想做什麼呢?」
二哥嘴裏叼着個東西,漫不經心道,「要我看,地位富貴什麼的都是浮雲,這世間,唯有自由最難得。」
妍妍面色微紅,看向我大哥的眼睛亮亮的:「我只想嫁給喜歡的人,然後生幾個可愛的小孩。」
二哥嘁了一聲,眼中滿是揶揄,「真沒想到,堂堂開國將軍的女兒竟一心想要相夫教子?」
「不行嗎?」妍妍白了他一眼,一副不想理他的樣子,問我,「鶯鶯,你呢?」
「我呀……」我想像着如果不生在皇宮的我會是什麼樣的,不覺嘴角上揚,「我想當個俠女,執劍江湖,劫富濟貧……」
話音剛落,我便聽到二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十分不滿地賞了他一個白眼,他這才老老實實待好。
「真是小孩子脾性。」大哥的聲音很溫柔,很好聽。
「那大哥想做什麼?」我扭頭看他。
「締造太平盛世。」幾個字落在我的耳朵里,語氣輕柔卻堅定有力。
此時,一陣微風吹散了夜幕,散落的碎片重新拼湊成的場景如同畫卷般緩緩展開。
我看見了蘇府小院,看見了院中的我,還有蘇寒卿。
「蘇太傅,我今後不會再纏着你了。」我垂着頭,吸了吸鼻子,「這些日子給您添麻煩了,對不起。」
蘇寒卿有些愣,「為什麼?」
「因為你……你不是不喜歡我嘛……」我咬了咬唇道,「我以後會忘了你的……你放心……」
蘇寒卿神色一滯,像是無意識地開口,「我何時……說過不喜歡你……」
當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時已經晚了,我湊到他跟前,盯着他慌亂的眼神狡黠一笑,「我聽見了,你說喜歡我。」
趁他未反應過來,飛快地在他嘴角啄了一下,便飛也似的跑了。
因我那日跑得飛快,所以沒能看見在我身後站在原地輕輕用指腹摩挲唇角傻笑的蘇寒卿。
畫面突轉,碧空如洗的藍天瞬間被沉沉烏雲覆蓋,天空中雷電乍響,傾盆大雨在頃刻間而至。
「哈哈哈哈哈哈……」紅衣女子望向蘇寒卿的眼中滿是怨恨,「你若非要殺他,那麼以我的命換他的如何?」
「若妍……」蘇寒卿看向雨中狀似癲狂的女子,眉頭緊蹙。
「太傅大人……若你還有良知,便請你照顧好鶯鶯……」
下一刻,紅衣女子拔劍自刎,鮮血噴薄而出,同雨水混合成血水,如瀑般的長髮在青石板上鋪開。
大哥走後,我整日鬱鬱寡歡,接到消息時,我跌跌撞撞地跑向皇宮,不想只來得及看見眼前這一幕。
我的夫君帶着一批身披戰甲的人,站在正殿門前,就那樣冷眼看着躺在雨中的人。
「妍妍……」我扶起那具早已僵硬的屍體,抬起手想要擦乾她臉上的血跡,卻怎麼也擦不掉。
我抱着她,想給予她冰冷的身體一點溫度,可為什麼,怎麼也捂不暖。
我不知道自己在雨中坐了多久,突然感覺頭頂出現一片陰影遮住了落在我身上的雨點,蘇寒卿蹲下來,嗓音溫柔如初,「鶯鶯,我們回家,好嗎?」
「家?」我轉頭看他,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你趁我大哥崩逝,殺死我大嫂,逼死妍妍,你現在說要跟我回家?」
「蘇寒卿,你不覺得很可笑嗎?」我眼中一片凄涼,「還是你覺得,我就是個笑話?」
「鶯鶯……你聽我解釋……」蘇寒卿眼中染上哀傷,可在我眼中,那不過是他的偽裝。
「大人,皇子已誅……」
我身軀一震,腦袋「轟」地一聲炸開了,難以置信地望向那具小小的屍體,不敢相信那是我的翎兒……
明明昨天還那樣鮮活的一個人……
「誰讓你殺他的?」蘇寒卿的聲音透着刺骨的寒。
我徹底失去理智,雙目猩紅地看着蘇寒卿,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他後退一步,白皙的皮膚上赫然出現五個指印。
「為什麼……為什麼……」我扯住他的衣袖,哭得撕心裂肺,「你為什麼連個孩子都不放過?」
意識重新歸入混沌,我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什麼也看不清。
8.
「姑姑——救救我——救救我——」
我又看到了那個血淋淋的身影,這次我看清了他的臉,是翎兒……
他的臉上沾滿了血跡,哀泣的聲音在我耳邊回蕩,幾乎要刺穿我的耳膜,我的心好像被人剜了一塊,疼痛不已。
冷鷹的聲音在這時候響起,「殿下,您不會忘記吧,我在幫陛下報殺妻殺子殺友之仇啊……」
怎麼會忘?怎麼能忘?
宋老頭說我失憶,我倒寧願我真的失憶了,不記得便不會痛苦。
「鶯鶯這個名字好,熱鬧……」
「二弟,今後要照顧好鶯鶯……」
「鶯鶯,保重……」
「鶯鶯,大哥要走了,不能再護着你了……」
「鶯鶯……」
許多道聲音交疊在一起,我看見大哥,二哥,妍妍,他們相繼出現在我面前,又慢慢消失,我伸出手,卻只能抓到一片虛空,連他們的影子也抓不着。
我的頭疼得快要爆炸了,陷在一層又一層的夢境中出不來,心口好似被什麼東西壓着喘不過氣來,奮力地想要睜開眼,眼皮卻沉得睜不開。
迷迷糊糊中,我聽見有人在我耳邊斷斷續續地說著話。
他說他沒辦法,皇后殺了蘇氏全族,他必須報仇。
所有人都以為他要斬草除根,趙若妍甚至不惜自刎,以命換命,只為保住陛下唯一的血脈,可他從未對一個孩子動殺心。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當他看見那個孩子的屍體時,他知道,一切都到了無可挽回的境地了。
濃濃的黑暗猶如潮水像我席捲而來,我拚命掙扎,在洶湧的浪潮中浮浮沉沉,最終脫了力,只能隨着流水慢慢下沉。
「鶯鶯——」
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我聽到有人在喚我,彷彿突然有道力氣將我從深水中拉出,掙扎許久,我終於睜開眼。
二哥的臉出現在我眼前。
我愣愣地瞧着眼前嘴邊布滿青色胡碴的男人,從前熠熠生輝的眸子如今變得黯淡無光,一時間,我不知道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二哥?」我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
「別怕……」二哥輕輕撫着我的臉,罕見地紅了眼眶,「哥哥回來了……」
9.
高燒醒後,我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
記得那天,蘇寒卿聽說我醒了,忙裡忙慌地從宮裡趕回來。
二哥見了他,一臉不爽,陰陽怪氣道,「我自己的妹妹我會照顧,不勞攝政王擔心。」
攝政王三字從二哥嘴裏念出來,極具諷刺意味。
我知道,大哥走後,蘇寒卿的攝政王之位明面上是朝臣力薦不得已而為之,實則是他自立為王,以便大權獨攬。
蘇寒卿沒有理會他,只輕輕拉着我的手,問我還有哪裡不舒服。
自那件事發生後,他對我,便變得小心翼翼,好像我是什麼珍貴的玩意兒一樣。
到底是愧疚還是憐惜?我參不透,也不想費心思去猜。
我不說話,只看着他笑,突然有些懷念年少時我捉弄他的場景,那時他時常一臉慍怒地叫我,「陳鶯鶯!」
即便是板著臉訓我也好過如今這幅做什麼都萬分小心的模樣。
只是曾經的一切,我們都回不去了。
大哥和妍妍都不在了,二哥也不再是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了,我和他之間也早已是面目全非。
一直以來,只有我活在過去不願走出來罷了。
我看了眼窗外,天已微微蒙亮,天地朦朦朧地好似攏着一層紗,只是我不知道,這樣的光景,我還能再見幾次。
我轉頭看向二哥,對他輕輕一笑,「二哥,你瞧,天亮了。」
「我想去看看日出,行不行啊?」我的聲音輕薄得像層細霧,好像稍稍一碰就會散掉。
「哥哥帶你去看……」二哥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靠在二哥懷裡,一動不動地盯着遠方,等待霞光落滿大地的那一刻。
沒等多久,我們便遠遠地看見一個山頭冒出的亮光越來越大,最後一個圓圓的金色的東西徹底鑽了出來,將天映得紅紅的。
「真好看。」我微微眯着眼睛。
許是霞光將我蒼白的臉色映出了些血色來,二哥緊張的面色稍稍緩和,露出了幾日來的第一個笑容。
我的哥哥從前笑起來最是好看的,我們每每偷溜出宮去玩,總引得京城裡的小娘子紛紛側目。
大哥走後,蘇寒卿讓他去鎮守邊疆,許是大漠的風沙太大,才將他從前引以為傲的細嫩皮膚吹得粗糙。
「二哥,你黑了……」
如若是以前我這樣說他,他必定會急得跳腳,可如今他只是不以為然地一笑,「男子漢大丈夫就該這樣……」
「那……」我微微思索,「沒有小姑娘喜歡了也沒關係嗎?」
二哥眉毛微微一挑,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愛臭屁的少年模樣,「你哥我就算黑成碳也擋不了這玉樹臨風的氣質……」
我們倆頓時不約而同地大笑了起來,那時,朝陽初升,萬物初醒,好似天地間都迎來了希望。
10.
我的身體看似一天天地在好轉,精神頭也一日一日地在變好。
二哥回來了,蘇寒卿便將朝中大小的事都甩給他,整日圍着我轉。
今日上戲樓聽曲兒,明日上茶樓聽書,日子過得好不愜意。
放在幾年前,誰能想到,那個滿懷抱負的蘇太傅會變得這樣自甘墮落。
我頗有些哭笑不得地推了推埋在我頸窩裡的人,「好歹找點事兒做吧,蘇大人?」
「陪夫人就是我最大的事。」蘇寒卿悶悶的聲音傳來。
「鶯鶯,答應我,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蘇寒卿抬頭,眼眸清澈明亮,就這樣直直地看進我眼裡。
我心下一動,狠狠吸了口氣,別過頭,「沒有人能永遠在一起。」
蘇寒卿不理我,用力將我抱緊,兀自道,「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你都只能是我蘇寒卿的夫人。」
語氣像個委屈的孩子一樣,頗有撒潑耍無賴的意味。
忽然想起,新婚夜,喝醉酒的他也如同今夜一般抱着我不撒手,整個人像只受傷的野獸,不停地問我,「如果有一天我做錯了事,你會不會原諒我?」
「你不原諒我,我該怎麼辦?」
復而又一遍遍道,「原諒我,好不好?」
「好不好?」
……
那大概是我認識他幾年來聽見他說過最多話的一次了,那時我便知道,他心裏壓着事,是他不願同任何人提起的事。
11.
過了蕭瑟的秋天,很快便入冬了,氣溫開始一日日下降,屋裡也點起了暖爐。
蘇寒卿命人給我做了很多衣裳,給我裹了一層又一層,恨不得將我熱死。
這期間,我們又入了一次宮,我看着被裹成大粽子的自己,再看看一旁笑得如沐春風的蘇寒卿,我的白眼差點就翻到天上去了。
這些日子,二哥慢慢接手蘇寒卿在朝中的大小事宜,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陳國的天大概就要變了。
小皇帝還是同之前一樣,喜歡躲在王公公身後,見了我們也是垂頭不語,只用眼角餘光悄悄打量我們。
這次我屏退了眾人,包括蘇寒卿,我蹲下身來,直視他,「可以告訴我,你還想繼續當皇帝嗎?」
小皇帝不敢看我,也不敢回答,我看見他小小的身子正微微顫抖着。
我嘆了口氣,語氣軟下來,將手輕輕放在他的頭上揉了揉,「別怕,姑姑會保護你的。」
他身子一僵,終於抬起頭看我,這張清秀稚嫩的臉龐確實有幾分像翎兒,難怪蘇寒卿會挑中他。
不錯,這個小男孩確實不是我大哥的骨肉,他不過是蘇寒卿從皇室宗親里找來的一個無家族倚仗的替代品罷了。
「我……我……一點兒也不想在這兒……」男孩輕輕啜泣起來,「我想離開這兒……」
看着眼睛裏蓄滿淚水的男孩,我的眼前彷彿浮現出翎兒的臉,心中一痛,本該是天真無邪的年紀,卻連放聲哭泣都不敢。
我將他抱在懷裡,輕輕拍着他瘦弱的後背,許諾道,「姑姑會幫你的。」
二哥登基那日,天上竟下起雪來。
彼時,我正靠在窗邊獨自飲酒賞雪。
我同青芷說,蘇寒卿再不回來,我便要睡著了。
青芷被嚇得不輕,急忙差小斯去請蘇寒卿回來,我看見,小廝出門時,還被門坎絆倒了一下。
我輕輕笑了笑,都怨我,着實不該胡亂嚇他們。
此刻蘇寒卿應該在忙着二哥的登基大典,大概沒那麼快回來,於是我又猛灌了幾口酒。
只是我沒想到,二哥也一同來了。
我一轉頭,便看見一身朝服的蘇寒卿旁邊站着一個人,他頭上戴着束髮紫金冠,從冠上垂落而下的珠鏈流蘇如帘子般遮擋了他的視線,令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兩人皆有些喘,繼而一前一後地走到我跟前。
「我沒記錯的話……」我輕道,「這個時辰……登基大典還未結束吧?」
我瞧着二哥,「你快回去,不可誤了吉時。」
二哥不理我,只紅着眼眶靜靜地看着我。
蘇寒卿將我抱在懷裡,也不說話。
得,都不說話,那我說。
我說,二哥,對不起,這輩子還是讓你困在宮裡了。
「如果有下輩子,換我做姐姐,我照顧你,好不好?」
二哥嘴唇翕動,似是有話說,但我沒給他機會,我說,「我有些話相同蘇寒卿說,二哥,你先出去,可以嗎?」
我的眼裡帶着祈求,二哥看我良久,還是走出去了。
看着二哥離開的背影,我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要被抽幹了,本身也沒剩多少力氣了。
「蘇寒卿……」我強撐着眼皮,「答應我三件事。」
蘇寒卿眼皮顫了一下,不語,但我知道,他聽得見。
「第一件事,輔佐我二哥,大哥未完成的盛世,二哥一定會完成的……」
我感覺腦子開始輕飄飄的。
「第二件事,給那孩子找一對善良的父母吧,只願他餘生平安喜樂……」
我相信,他明白我說的是誰。
「第三件事,我死後,把我的骨灰撒在天地間的角落,我想去看看這世間的山川河流……」
我微微勾起了唇角。
「你怎知……」蘇寒卿落下淚來,「我不會隨你而去……」
我在他懷裡蹭了蹭,聲音縹緲,討好道,「你不答應我,我會死不瞑目……求你了……」
他的呼吸滯了一瞬,半晌,狠狠閉了閉眼,語氣苦澀,「你真的好狠心。」
「蘇寒卿,這輩子,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
但是,下輩子,我們還是不要再相遇了。
外面的雪好像下得更大了,紛紛揚揚地落了滿地,縹緲的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今年的春天,我是等不到了。
我感覺眼皮越來越沉重,身子也越來越輕,蘇寒卿好像在我耳邊說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說。
不過不重要了,反正以後也不會再見到了。
(完)
本文為轉載作品,非本賬號持有者所創作,本賬號持有者承諾不因任何理由將轉載稿件投遞為自製。原作者保留對文章標題、內容等信息的解釋權。本賬號持有者尊重每一位作者的辛勤付出,若本賬號的轉載行為或某些稿件損害了您的正當權益*或投遞了本賬號內已有用戶轉載過且在本賬號投遞稿件時仍然存在的相同稿件時,請通過評論區提醒/@/私信的方式告知本賬號持有者,本賬號持有者將在確認消息後刪除相關稿件,謝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