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遠房堂弟被查出癌症的時間,是2016年,剛過了新年不久。
大概在2月底,已經到達沿海城市打工的我,剛剛熬了兩個通宵回到租房,在家倒班休息的老婆突然開口對我說道:「你知道嗎?小林好像是出大事了,聽說是前幾天他在和老朋友聚會時突然暈倒,一時間變得人事不省,結果被送去了醫院之後居然查出了癌症。」
突然間聽了這個消息,我的疲倦感和困意瞬間一掃而空;心中五味雜陳,詫異、難過、擔心、以及不敢相信……..
在老家過了新年,離開之前我還和堂弟小林聊了許久的天,他的精神狀態很好,身為醫生的他,還一向頗為注意保養身體。
這才過了短短十幾天,他的身上怎麼會發生如此噩耗呢?
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還是不願也不敢相信,我看着老婆問道:「這事你是聽誰說的呀?可靠嗎?別是誰在那裡胡說八道瞎造謠吧?」
老婆認真地搖搖腦袋,一臉難受地表情感嘆道:「是真的,我打電話問了婆婆,小林他媽都沒有瞞着。」
「聽說起初小林和他媳婦兒本來打算暫時瞞着,但還是走漏了消息,大概是他媳婦兒也不敢瞞着吧,畢竟老人們遲早會知道,知道得晚了說不定以後還得恨她呢。」
我從老婆口中得知小林患了癌症這事是確切的消息,一時間有種五雷轟頂的感覺。
小林還那麼年輕,不到四十歲的年紀,他還有着一對正在念書的兒女。
命運真是無常,我再一次真切地意識到了一件事:意外和明天,指不定誰先來呀。
「嚴重嗎?」
我又試探着問老婆,期待着她可以知道更多相關消息,更期待着小林的情況不會太糟糕。
畢竟,據我所了解,癌症也有輕有重,有的即使無法根治,但至少只要花錢就可以多活好些年、而且或許吃藥也能減緩病情痛苦。
老婆又嘆了口氣,她說道:「到底怎樣我也不怎麼清楚,但你媽說,似乎情況很不樂觀,好像是腦子裏面長了什麼東西,反正是跟腦子相關癌,聽說要治好的概率低得很,而且手術和吃藥都將會很耗錢。」
聽完老婆的話,我有些渾渾噩噩地洗了澡,本想打電話給堂弟小林的家人,好好安慰他們一番,並且表達下關心。
但我猶豫了許久,終究還是沒有選擇撥通電話,一來是我向來不善言辭;二來則是擔心我反而會引起他家人的更多悲傷。
許久都沒有困意,我突然問老婆說道:「你說,他會回老家養病嗎?」
老婆點點腦袋,「應該會吧!」
「那我們給媽媽打一筆錢回去吧,讓她到時候去看望病人時,幫我們拿2000塊錢給小林家裡,多少表達點心意。」
我剛說完,老婆就回答道:「你放心吧!我已經給婆婆說了,讓她到時候去看望病人時,暫時借我們2000塊幫着轉交給弟妹,後面我們再還錢給婆婆。」
聽完,我點點腦袋,接着便保持了沉默。
我很累,但又根本睡不着。
對於堂弟小林的意外遭遇,讓我的心裏變得複雜得非常厲害。
我為他感到傷心,也忍不住感嘆命運對他而言太過殘酷了。
我想要幫他,但又覺得無能為力。
甚至,我想過要去見見他,卻也只是想想而已。
因為我知道,我去見了他也是無濟於事,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我幫不了他,也不可能不顧一切地幫他;去了,不過是徒增傷感罷了,反而還會給他家人造成或多或少的麻煩。
現實很殘酷,人的「多情」也不會持續得太久;我因為小林而感到悲傷這樣的心境狀態,隨着時間流逝,很快就淡了。
因為,我還有自己的生活;而且我們終究不是至親之人。
那一年,我時而都會聽到關於堂弟小林的一些相關事情。
聽說他做過好幾次手術,吃了許多葯,去過不少的大醫院,花掉了很多錢。
接近一年的時間,過得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
要到年底時,我和老婆回了老家。
第二天,便拿了些錢、拎着點早早準備的禮品,特意去了一趟堂弟小林的家。
這時候,他並沒有住在醫院,而是回了老家,暫時靠吃藥緩解病情、維持着寶貴的生命。
當我再見到他的那一刻,突然忍不住地覺得揪心,非常揪心,那瞬間險些沒忍住流出了淚水。
但我還是堅持着強行忍住了,我擔心因為自己的原因,又一次打破了至少表面上算是並不悲傷的氣氛。
小林已經夠苦了,他消瘦的模樣、疲倦的面容表現得很明顯。
他的至親家人同樣是夠苦了,堂弟妹才三十來歲,短短一年時間,她的臉上多了不少的皺紋、頭頂也有了不用細看就能夠發現的白髮。
過了好一會兒,我和小林面對面坐着,我很想要好好地勸慰他幾句,但總是所有語言卡在喉嚨,不知說哪些、不知怎麼說。
「你好好配合治療,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有些艱難地說出了這樣一句廢話,小林勉強擠出了一個微笑,隨後又輕輕搖了搖腦袋。
而下一刻,他忍不住流出了淚水。
其他人暫時不在身旁,就我陪着他。
看着他突然流淚,我立刻有些手足無措,慌亂之中盡量溫柔地用手帕給他擦了擦眼淚。
我又輕輕握着他的手,想要給他溫暖、安慰和鼓勵。
同時保持着沉默,我能說什麼呢?
讓他不要哭嗎?可是連我都想哭。
看着他,我雖然絞盡腦汁也可能想像不出他到底經歷了多少痛苦和折磨,但我至少可以感受到,他悲傷,無助,甚至絕望。
一時間,我始終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我害怕不小心說錯了話,會如同在小林的傷口上面撒鹽。
但後面,他卻對我說了許多的話。
而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他,悲傷地當一名「忠實的」聽眾。
他說:「其實我剛開始是想放棄治療,我知道我的病已經治不好了,再花那麼多錢有什麼意義呢?我想還不如把那些錢留給兩個孩子,和他們的媽媽。」
他又說:「可是大家不同意,後來我也跟着改變了主意,因為我害怕了,可是這一年來,我花光了家裡所有的積蓄,一次次承受病痛折磨,結果卻沒有意義。」
他還說:「我好後悔,以前總想着,等孩子們長大成家了,我老了會去做許多想做的事,去逛許多想逛的地方,沒想到命運弄人啊!」
他最後嘆息說道:「如果可以選擇安樂死那該有多好呀,我就可以不用承受那麼多的煎熬,不用花掉那麼多錢,家裡人也不用因為我受了那麼多的罪啦。」
我聽得難受極了,很想再說點勸慰他的話,比如「會好起來的」之類的話。
但我並沒有說一個相關的字,我想,對此刻的他而言,那些話有什麼用呢?
「你好好休息一下吧!」
我輕輕拍了拍他的手,之所以說這話,並不是我聽他講話感到厭煩了,只是因為我擔心他太累了。
他看着好疲倦,像一朵快要枯萎的花,我想儘力出手幫忙做點什麼,卻又發現我完全無能為力。
只能感到悲傷,無止境的悲傷。
還好我老婆比較會安慰人,她和我堂弟小林的家人聊了好些話,我不知道是否會對她們有着一點點作用。
但我真心希望,那點真切的關心,可以溫暖到她們,哪怕一點點也行。
過了一會兒,我們道了別。
我揪心地回頭看着小林,努力地擠出了一個笑容,說了聲:好好保重身體,下次再來看你。
他點了點頭。
其實我們大概都知道,道別的那一刻,我們都像是在演戲,努力地配合著對方。
我們都知道,或許是沒有下次見面了。
過完年,我本想再探望病人一次,但小林又被送去了另一個城市的醫院。
許多本家的人,在談到小林時,都會忍不住地悲傷,同時也心疼他的至親家人。
她們要陪着小林承受煎熬,直到永遠告別的那一刻。
而未來,小林帶給她們的影響或許還會持續許久許久。
無論是精神方面,還是物質方面。
關於小林的病情,不少理智的人都覺得,其實已經沒有必要再掏空家底去治療了。
畢竟,要花的錢實在太多,而小林家裡也並不是大富大貴的家庭。
更關鍵的是,無論花多少的錢,小林的生命也快到盡頭啦。
但這些想法,無論是本家、或是親戚,沒有人開得了口去勸說小林的至親家人。
大家心裏明白,那樣的抉擇,是理智打敗親情、是現實拋棄情義。
對於親身經歷的當事人而言,實在是太殘酷了。
極少有人會有勇氣去擔那樣「無情的罪名」。
或許是親情讓人抱有可憐的幻想,或許是因為害怕未來要「心懷愧疚」地活着。
小林的至親家人,始終不顧一切地堅持着花錢讓他接受治療。
又過去了半年左右的時間,小林最終永遠地從這世間消失了。
我們為他感到悲傷,悲傷這生命的脆弱、命運的難測、以及病魔的殘酷。
我們也為他感到慶幸,慶幸他可以不再承受煎熬和痛苦,慶幸他不再心懷愧疚和擔憂地面對至親家人。
小林離開了,他的家庭變得一團糟,先前一百多萬的積蓄花完啦,城裡的房子也早已經賣掉,並且據說還欠了二十幾萬的債務。
好在親戚朋友們都始終沒有催還債務。
那位弟妹很堅強,而且為了兒女,她也沒有選擇另嫁他人。
她自從處理完了小林的事,便很快開始找工作了。
為了儘快地還清債務,同時為了兩個孩子,她嘗試着要去工地干辛苦的力氣活。
但她以前從沒吃過那樣的苦,親人擔憂和心疼她,便有人勸說她嘗試着去做賣房銷售。
得知了這樣的消息,當她做了一段時間的相關工作,不少親朋好友為了支持和幫助她家,有需要在本地縣城買房的人,便優先考慮着讓她介紹買房。
並且,大家也會儘力幫她宣傳宣傳,嘗試着可以給她介紹相關的客戶。
再加上她自己的努力,以及不變初心的厚道銷售方式,後來,她還清了所有的債務,手裡也有了一定的積蓄,家裡終於再次變得好起來了。
時間流逝,它可以帶走很多東西,也能夠改變很多東西;但我偶爾還是會不免想起,曾經有過小林這樣一個人。
想起他曾經對我說過的那些話,傷感之餘,更多的則是時時刻刻提醒着我:世事無常,意外和明天不知誰先到來;在謀劃未來的同時,我們也要好好活在當下、珍惜正在經歷的眼前時光。
如果有很想做的事,如果有值得珍惜的人;那麼,就一定要儘力地抓住了。
莫要再把一切都推給「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