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樹奇葩（12）

　晚上，夫婦三人閑談之際，孟瑤勸丈夫道：「看郎君的意向，是不打算進入仕途了。既然不求仕，怎可久久羈留於京城這塊是非之地呢？況且紀綱雖然比較注重朋友情誼，卻聽說他驕橫放縱，日後只怕要有禍患，郎君怎可長久地寄居於他的卵翼之下呢？」仲瑛接著說：「對啊，我們何不返回郎君的家鄉濟陽，男耕而女織，日子雖然清苦，卻也平平安安。」賢寧笑道：「當今皇帝叫我做官，也被我拒絕了，我怎會長久地投靠一個錦衣衛指揮使呢？紀綱的為人固然不可恭維，對我們卻比較仗義。還有一件事我正要對二位夫人說明：當年令尊大人一家被押赴京城時，淮安驛站的那一把火是我放的，我乘亂將你們的弟弟鐵壽安救了出來，以延續鐵氏一門的血脈。如今壽安寄居在江蘇山陽縣，已經十六歲了。他一定要往海南探望祖父祖母，我將他送到南京後分手，並約定返回時仍於南京相會，順便將令尊與令堂的遺骸帶回去安葬。因此我暫時還不能離開這兒啊。」鐵氏姐妹激動地說：「我們只知道郎君替先父收屍，沒想到還救了我們的弟弟，保全了鐵家的血脈，這大恩大德真是天高地厚了。不知壽安什麼時候能來南京？」

賢寧算了算日程，道：「再有兩三個月，就會有消息了。」果不其然，三個多月後，鐵壽安途經南京，到教坊中暗訪兩個姐姐的消息，聽說已經得到了恩赦，嫁給了一個秀才，等訪到那秀才家時，竟發現出來迎接的正是自己的長兄兼恩人高賢寧。賢寧又帶着他到裡屋與兩個姐姐相見。姐弟三人悲喜交集，抱頭哭成一團。孟瑤與仲瑛問起祖父祖母，壽安道：「到海南不久，兩位老人就病故了。我已將他們的骨殖焚化，裝進小匣，藏在竹籠裡帶回來了。」孟瑤姐妹將骨殖供在中堂，痛哭着祭奠了一番；賢寧也早已將鐵鉉夫婦的骨殖收在一處。孟瑤打算將父母與祖父母的骨殖都帶回家鄉鄧州安葬，賢寧連連搖頭道：「不可不可。你們姐妹倆雖然被赦出樂籍，壽安卻沒有得到赦免。回到家鄉後萬一被人告發，麻煩可就大了。何況金老夫婦待壽安如同親生，也不能撇下他們不管啊。不如我們一起仍然回山陽，我與壽安仍然用金寧、金安的姓名，也好掩人耳目。」姐弟三人都覺得這話有理，便依了他。過了幾天，賢寧只說要回原籍濟陽，去向紀綱辭行。紀綱知道他無意仕途，贈給他一些盤纏，也就不再挽留。
　　四人一起回到山陽，金老夫婦見了大喜。其實，他們對高賢寧及鐵氏姐弟的來歷也約略有點數了，同樣為了掩人耳目，誰也不予點破。他們的女兒此時也已長大成人了，與壽安日久情生，一定要嫁給他。壽安起初有點猶豫，賢寧與孟瑤、仲瑛一勸，也就答應了。金老夫婦喜不自勝，張羅着替小兩口完了婚。婚後，壽安在金老宅後空地上築一墳塋，安葬了祖父母與父母。高賢寧也在附近買下一宅，與金家煙火相望，往來甚密。一年多後，金老病逝，壽安代他到縣城繳納稅糧，中午時分，在城中一個小飯店裡吃飯，看見同座一個行路客，不時偷偷地打量自己，不覺心中一動，問道：「老兄仙鄉何處？」那人答道：「我是河南鄧州人，先父鐵尚書因為忠於建文帝而慘遭禍患，我也被發配到廣西河池充軍。如今剛剛得到恩赦，準備回家鄉去，路過此地，卻見老兄有點面善，不知兄台仙鄉何處？」壽安知道他就是自己的嫡親哥哥鐵福安了，便壓抑着心頭狂喜，先不回答他的問題，反問道：「老兄家中還有些什麼人？」福安答道：「有一個小弟弟，途中不幸被焚身死，還有兩個妹妹被發送到教坊司，前幾天我到南京去尋訪，聽說嫁給一個姓高的秀才，並跟隨着他到山東濟陽去了。我準備先回鄧州安個身，再慢慢設法到濟陽去尋訪。」壽安笑道：「如此說來，老兄是鐵尚書的大公子了。我倒聽說鐵尚書的令愛都在本縣，老兄要不要見一見？」福安大吃一驚道：「此話當真么？請仁兄快快帶我前往。」壽安替他付了飯錢，就帶着他來到高賢寧家，兄弟姐妹大團圓，大家哭了又哭，說了又說，四人都再次向義薄雲天的高賢寧拜謝。
　　鐵福安因為已經蒙赦，可以公開露面了，在山陽住了一段日子後，就回鄧州去看看。哪知老家那些鐵姓宗族自鐵鉉蒙難後都不同程度地受到牽連，早已徙逃一空，他們家的房屋田產則大部分被官府沒收，餘下的也早已被旁人家侵佔了。可憐鐵氏在老家鄧州不但無親可投，也已無家可歸、無田可種了。福安不得已，只有再回山陽。鐵壽安便將金老留下的田產分了一半給哥哥，又替哥哥娶了一門親。弟兄二人都以種田為生。後來壽安生下兩個兒子，金婆婆也逝世了。高賢寧道：「我們可不能忘了金老夫婦的恩義啊。」就讓壽安的小兒子姓金，以延續金家的血脈。
　　約莫十年之後，已是明成祖朱棣永樂十四年了，七月，高賢寧聽到從京城來的人說：紀綱因貪贓枉法、恣意橫行，已被皇帝凌遲處死了。賢寧與孟瑤、仲瑛姐妹雖知他是罪有應得，卻畢竟有恩於自己，便在家中設其牌位，釃酒遙祭。後來，福安兄弟與孟瑤姐妹都活到六七十歲時病逝，唯獨高賢寧享年九十七歲，這在五百多年前的古代，堪稱遠近少有的老壽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