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村子東頭,有前後三座青磚二層建築,是晚清時期所建,聽村裡老人說,以前還有院牆和角樓,那是相當氣派。現在它們已經不再屬於任何人,門前釘着「歷史建築」的銘牌,成了村子的名片。宅子旁有三棵兩人合抱不住的老槐樹,據說已經近百年,樹前面是一大片硬化的空地,但凡村裡有什麼大事,都會在這裡舉行,樹下也是附近村民端碗吃飯閑聊的好去處。
這一大片地方原本是村裡一戶劉姓人祖先的宅子,據說他們祖上是清朝武狀元,後來家道沒落,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後人在這裡建了個三進的大院子,傳遞到最後一位主人劉三爺手裡時,早已沒了光彩——劉家人一代代傳下來,有能創財的,有能守家業的,當然也少不了敗家的,劉三爺的老爹尤其是敗家能手,年紀輕輕不學好,染上了抽大煙的習慣,把家裡錢財抽個底掉,把自己身體早早掏空,五十多歲就死去。
當劉三爺接過一大串象徵當家身份的鑰匙時,早已是家徒四壁,倉庫空空如也。不過的虧他老爹死得早,家裡還有30多畝地沒有折騰完。還是那句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着這幾十畝地和劉三爺的持家有道,倉庫逐漸充盈起來,劉三爺仍然是鄉里數得着的地主老財。
這三十多畝地一個人是操持不過來的,除了農忙時候請短工之外,家裡還養着一個長工。長工名叫狗娃,也不知道是哪裡跑來的逃兵,陰錯陽差之下被劉三爺搭救就成了他的長工,狗娃只求一個棲身之所和一口飽飯而已。不用開工錢的長工,劉三爺當然是非常樂意的,他嫌棄狗娃名字難聽,遂改為旺財。
旺財到劉三爺家做長工時,劉三爺已經五十多歲了。和劉三爺同年歲的莊戶人都已經頭髮花白,麵皮枯瘦,顏色如同腳下的土地一樣又黑又黃了!而劉三爺卻仍是面色紅潤,聲音洪亮,走路四平八穩,哪裡像是過了知命年紀的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旺財的哥哩。這倒不是劉三爺有什麼駐顏秘訣,而是在那個能吃飽尚不容易的年代裏,劉三爺不但吃得好,甚至隔三差五還能整點小酒喝。
按理說,劉三爺應該天天過得舒心才對,然而事實上,他那隔三差五的小酒倒不如說是借來澆愁。為啥哩?劉三爺膝下兩個女兒,如今都已經出嫁,成了別家人。而自己這一份家業無人繼承已經成了他的心病。
劉三爺的老婆李鳳敏,這個小腳女人自小就是個病秧子。雙方指腹為婚,老丈人不嫌棄他爹是個大煙鬼還履約把女兒嫁過來,已經是格外開恩,自己是沒有地方挑理的。李鳳敏四十多歲就開始卧床不起,靠着胡大夫的中藥吊著命,期間有幾次眼看都沒氣了,都是胡大夫扎針才緩過來,就這樣硬生生地在床上挺了兩三年才咽氣。
把女兒都送出門之後,後面那座原本倆閨女住的小樓被劉三爺完全當成了儲藏糧食的倉庫,自己住一棟小樓,旺財則住前院小樓,偌大的家更顯得空蕩蕩。這天大早,劉三爺背着手在院子里來回踱着步子,終於像是下定了啥決心一樣,雙手一拍,知會兒旺財去給倆女兒捎信兒,讓她們馬上回來一趟,特別交代了不要帶女婿同行。
等待女兒們歸來的時間,劉三爺颳了臉,收拾了下儀容,把那鑲嵌着白玉的瓜皮帽扣在腦門上,烏黑的綢面褂子穿好,又用抹布把堂屋桌椅擦拭乾凈,泡了一壺茶,正正地坐在了堂屋當門的太師椅上。
女兒們上門見父親這樣,便知有啥大事要說,倆人規規矩矩坐好靜待劉三爺發話。劉三爺盯着正瞅着自己倆閨女眼睛滴溜溜打轉的旺財面露不悅:「去,去,去,給騾子飲水去!」
旺財悻悻地退出堂屋,劉三爺這才臉色緩和下來,端起茶碗吹口氣,喝下一口,吐出一根茶葉梗說:「閨女們呀,恁爹我續個弦怎麼樣啊?」
倆女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倆人其實都明白劉三爺的思想,家裡沒有男丁,縱有家財萬貫到頭也是一場空,等劉三爺百年之後,這一份豐厚的家業白白給了本家原本就不親近的侄子們,別說劉三爺不甘,就是倆女兒也不願意!
倆女人彼此一點頭,都開口表示支持劉三爺的決定,問父親是怎麼打算的,有沒有合適的人選?要不要她們幫着尋摸一下。劉三爺得到女兒們的支持,倍感欣慰,又警惕地朝門外看看,見旺財正牽着騾子忙活着,這才輕聲說出了自己的中意人選。
李寡婦——村上一個三十多歲的莊戶女人,當家裡姓李,前幾年和土匪幹仗丟了性命。如今她和女兒相依為命。李姓是村裡的大姓,那年代,李寡婦沒有兒子,是要被村裡所有李姓吃絕戶的,但是劉三爺給李姓輩分高的幾個老頭子們不少好處,那幾個老頭子壓住了族內好幾次吃李寡婦絕戶的人。
不知道李寡婦哪裡知道了背後的恩人,竟不顧「寡婦門前是非多」親自登門跪謝了劉三爺。如今看來,劉三爺早就做好了盤算呀,要不怎麼說人家持家有道呢?
只是感恩是一回事,委身於人又是一回事了,三十多歲的女人,會願意嫁給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嗎?女兒們表示不太樂觀。
劉三爺又飲下一口熱茶,面帶微笑:「有錢能使鬼推磨!」
好像一切都在劉三爺的掌控之中,在他六十大壽之時,真的就把李寡婦娶進門來。冷清了多年的劉家,這天是格外熱鬧紅火,雙喜臨門之中,親朋好友的賀喜之下,劉三爺用一條紅布牽着李寡婦跨過火盆,實現了人生第二春!
婚後,劉三爺沒少往胡大夫那跑,一向持家有道的他一改往日作風,在買葯上花起錢來毫不吝嗇。他有自己的一本賬,只要自己身體補到位,生個兒子,就賺回來了。
從此,從劉三爺家裡飄蕩出的飯菜香味淹沒在了各種草藥混合成的奇怪味道里。各種草藥的精華熬成一碗黑乎乎的粘稠汁液,被劉三爺毫不猶豫地灌進肚子里。
一天,兩天;
一月,兩月;
一年,兩年......
劉三爺開始急了,葯沒少吃,自己也能感受到,多年前那種壯實的衝勁再次附體。可李寡婦的肚子就是沒動靜。難道是李寡婦的問題?疑惑之下把胡大夫請到家裡給李寡婦把脈,胡大夫心底知道李寡婦問題不大,正值壯年,又有過生育經歷,但是既然來了,而劉三爺又是求子心切,所以索性說李寡婦多少有點問題,開幾副草藥調理個十天半個月就可以了。
他不知道,自己這點小心思,竟給李寡婦帶來了無盡的傷痛!
劉三爺微笑着送走胡大夫,轉頭就拿起雞毛撣子對李寡婦一頓抽,邊抽邊罵,「原來是你哩毛病!老子喝了兩年葯,你個不下蛋的老婆雞!」
旺財聽見動靜過來,看見這一出,趕緊勸說。劉三爺怕在外人面前掉了面子,這才收手,把那藥方和一個大錢給了旺財讓他趕緊去抓藥。而對被打倒在地正抽泣的李寡婦瞧也不瞧一眼,冷哼一聲進了裡屋。
旺財趕緊把李寡婦扶起來坐椅子上安慰幾句,又把雞毛撣子撿起來藏好,這才跑着去藥房抓藥去了......
這之後,劉三爺家又開始飄出來另一種草藥味,有時候在那草藥味道飄出來的同時,還會響起瓷碗摔在青磚上的脆響,以及隱隱約約的女人抽泣聲。這樣的日子持續了近一年,胡大夫口裡的調理十天半個月,在劉三爺的堅持下,一直延續着。
直到李寡婦失手掉了手裡的飯碗,有了孕吐!劉三爺大喜過望!整整三年時間,自己等這一天等了好久。從李寡婦有孕吐這一天開始到臨盆,李寡婦再也沒有進過灶火燒過一頓飯,全部由旺財操持起來,想吃什麼旺財就做什麼,做好了直接端到裡屋李寡婦的床前。
一個「帶把」的大胖小子順利降生!劉三爺歡喜得很,給小子取名「天佑」,家裡那祖輩傳下來的長命鎖也傳遞到了天佑的脖頸上,兩個姐姐共同出錢找人打了一副銀鐲子,給這個差了一輩年紀的弟弟一左一右戴在了手臂上。
天佑一天天長大,劉三爺則一天天衰老。即便他可以吃飽穿暖,甚至錦衣玉食,但在時間的腐蝕里,眾生平等。他的聲音不再洪亮,眼睛也變得污濁,手裡慢慢離不開拐杖,在天佑十歲那一年,七十三歲的劉三爺死在了一個格外寒冷的冬夜裡。
送走兩任丈夫的李寡婦(此時應該叫劉寡婦)似乎成了不詳的象徵,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議論對象,但劉寡婦從不理會,甚至按照規矩應該辭退的長工,她也毫不顧忌閑言碎語,還是一直留着旺財,孤男寡女地過着日子......
時值1948年末,某一天,人們發現似乎好幾天沒有看到過劉寡婦家裡升起炊煙了,也沒有見旺財下地幹活了。好事的人推開劉三爺的大門才發現,家裡已經空空如也,糧食、牲口、傢具什麼都沒了,一起消失的,還有劉寡婦、旺財,以及天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