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韓講了一個故事:一地煙灰

2022年10月14日18:39:25 故事 1846

老韓講了一個故事:一地煙灰 - 天天要聞

母親推開院門,正值深冬時節,細碎的霜花浪花一樣鋪向村外。收回遠眺的目光,盯到腳下,母親先咦了三聲,後倚在門旁,順着冰冷的門框,跌坐於地。眼前,一地煙灰。灰黑的煙灰,在冰冷的季節,似乎殘留着昨晚的溫暖。

顯然,母親被眼前的煙灰嚇着了。即便到了暮年,說起那一地煙灰,母親密集的皺紋里,依然閃跳着不經意的驚慌。

母親說,那個死鬼回來了!回來幹什麼?不如死在外面了事!

母親嘴裏的死鬼,不是個鬼,是個人,一個叫孫一換的人。孫一換,也就是我的父親。

這個事,還得從以前的日子開始說。

以前的某一天,村裡來了個要飯的。要飯的個頭兒不高,頭髮打了結,臉上的灰印子像用墨汁塗上去的。他對要飯這個行當,並不在行。在趕到第三家時,被從柴垛里突然竄出來的一條惡狗咬傷了腿,鮮血從破爛的褲管里流到了地上,流到了母親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姥姥跟前。姥姥是方圓十里有名的大善人,她老人家急忙蹲下身來,將要飯的抱到屋裡。

要飯的是個孤兒,姥姥心中一陣竊喜,自從姥爺走後,屋裡一直缺少男人的氣息。姥姥瞅着被自己收拾煥然一新、當時還不是我父親的少年說,乖乖,可願意留在這個家裡?父親的眼神黯淡下來,姥姥的眼神也跟着黯淡下來,幾近失望的時候,父親憋紅臉回答了兩個字:願意。

姥姥重新給父親起了個名字,叫孫一換。她老人家至死都覺得,這個男人是上天用姥爺換來的。

姥姥走後,母親遵照她的遺囑,與父親結為夫妻。

可悲的是,他們過得並不幸福,徹底辜負了姥姥的初衷。

這個不幸,還要從父親打算改名換姓開始。

那天父親吃罷中飯,抹了抹嘴說,我不姓孫,我姓錢。不叫孫一換,叫錢一多。

錢一多?母親突然彈跳起來,果斷摔掉手中的碗筷,瞪着兩個大眼說,什麼錢一多?母親雙手掐腰,晃動着一身贅肉質疑着。

父親沒有錢,他掙的錢都進了母親的腰包。這個話題,顯然跟有錢沒錢不沾邊,是母親偷換了概念。她覺得姥姥屍骨未寒,父親就翻臉不認人,天理難容。兩個人由此展開了不見硝煙的戰爭。往往,以父親抱着腦袋,蹲到地上,甚至聳肩抽泣告終。

母親的利器,不是她有多大的力氣,而是她擅於從姥姥那裡借力,用白眼狼這樣的簡單詞彙,輕易把父親擊倒。

父親漸漸迷上了吸煙。

父親沒有錢,或者說沒有主宰經濟的大權,他自己種煙葉,吸自己生產的土煙。父親吸煙不用煙桿,用報紙捲煙吸。問題又來了,那年月報紙是稀缺資源,只有學校和大隊部有。大隊部不用說了,裏面走動的大小都是幹部,根本沒有父親的份兒。父親經常到學校走動,謊說找報紙學習。這個理由好,校長向來喜歡愛學習的人,父親每次從校門出來,腋下都夾着一沓廢舊報紙。

報紙加大了煙灰的分量。每每父親吸過煙,會丟下一地煙灰。因此,一地煙灰暴露了父親的行蹤。

母親就是根據這個線索,判定那個叫死鬼的人回來過。

父親離家出走時,我剛剛十一歲。

頭天晚上,母親跟父親大幹了一架。母親的食指,先點父親幾乎抵到褲襠里的額頭,再迅速轉到門外的方向,憤怒地說,滾!

在那幾年裡,類似的情況經常發生。每次母親說「滾」的時候,父親並沒有滾,田間地頭,依然出現他忙碌的身影。

次日,父親並沒有露頭。一直到第三天,母親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之後的十年里,滿頭霜花的母親,經常從哆嗦的嘴唇里,溜出似是而非的幾個字:去哪兒了?

發現一地煙灰時,母親已是肝癌晚期。

母親臨走,曾揪住我的手,斷斷續續地叮囑,找到那個死鬼,替我說聲對不起。

我仰起腦袋,兩行淚水,順着脖子,流到胸膛里。(作者 韋如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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