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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對孿生姐妹結伴旅行,我半路有事離開。
不久,警察卻找上我,說她們涉及一場謀殺案,找我了解情況……
1
周知微聽到有人在實驗叫他,「知微,知微,有警察找你。」那外國同學口音詭異,連讀起名字聽起來像在叫「追」。
周知微一晃神,原本順着引流棒下滑的液體被抖出了量杯,濺在桌面上。
窗外有兩位警官,瘦的那位高顴深眸,形銷骨立,胖的那個戴着滾圓的眼鏡,面色油亮,腋下已滲出細細汗水,站在一起像是一對卡通搭檔。
圓眼鏡舉起證件向他示意出來。
周知微顧不得混亂的桌面就快步走出去。
兩位警察迅速地介紹了自己,語速快得讓他來不及辨別誰是誰。
「你是周知微先生吧?」
他點頭。
瘦高個一一確認了出生年月、職業和國籍,全都對得上。
周知微自認是循規蹈矩到乏味的良好居民,開車從未收過罰單,每月及時繳清信用卡賬單,去餐館吃飯也給最高比例小費,想不出自己會和警察發生什麼關聯,令他們大費周章地找人。
「請問,是有什麼事嗎?」周知微問。
他們對視一眼,圓眼鏡警察開口,「有一樁涉嫌謀殺的案件,想和你了解情況。」
周知微張口結舌,大腦短路。
謀殺案件,怎麼可能?
他今年二十七歲,在國外讀頂無聊的化學專業博士,是最常見的那種留學生,長相平淡,沉默寡言,不善社交,至今為止最擅長的技能唯有考試。
兩年前從另一所大學申請了獎學金,周知微來這裡攻讀枯燥理工科,課題艱深,一時半會兒畢業無望,每天在宿舍、實驗室和導師實驗室三點一線,生活規律,中途拐到星巴克買杯咖啡已屬慣例以外的軌跡。
這樣的人怎麼會捲入謀殺案件中?
周知微吞吐地用英語再次確認,「你是說謀殺嗎?」生怕是自己誤聽了關鍵詞而鬧了笑話。
瘦高警官從手中一疊資料夾中抽出兩頁紙,上面有三張人像相片。「你認識他們嗎?」
「啊。」周知微發出小聲驚呼。
他確實認識這三人。
2
周知微剛見到這三人時,就覺得渾身不舒服。因為他們太漂亮了,令他莫名自慚形穢。
上學期臨近結束前,他決定不回國探親,留在這繼續做論文課題,誰知導師因為家中有事放了他鴿子,再查國際機票前已經貴得驚人。幾個關係不咸不淡的好友都回了國,他落了單,也沒做計劃,一時間對眼前將近三個月的漫漫暑日發起愁來。
在網上閑逛時他看到有華人學生在社交平台上招募旅伴,這類消息並不少見,無非是本來計劃好的旅途因為有人臨時變卦,但機票酒店租車等等項目都是按原來人數預訂,無法取消,所以找陌生人加入分擔旅行成本。
周知微好奇回復了帖子。
過了幾日就有人私信他,約他在鄰校的咖啡店見面。他猜想這應該算是面試,看看他這人好不好相處,古不古怪。
周知微雖覺得被陌生人挑挑揀揀有些不舒服,但也可以理解。畢竟,根據招募帖中的內容,這次旅行耗時兩個月,從開車自駕從東海岸橫跨到西海岸,中途要停留近十個城市,還會在國家公園停留幾晚,如果這位陌生旅伴不合意的話,對每個人都是折磨煎熬。
約他見面的人是一個叫鍾愛的大學女生,長得甜美,肌膚瓷白,唇色鮮艷。她坐在窗邊咬着吸管滑手機,看到短訊後一抬頭,對站在店門口的周知微揮手示意,拉出一個笑容。
周知微有點沒想到。
他也不知道自己本來預設的是怎樣的場景。
總之,眼下並不是龍潭虎穴,對方女孩也相當友善。她眨着大眼睛問他,「你會開車嗎?」
「會。」
「那就好。」鍾愛笑起來,小巧的鼻頭皺出可愛的細紋,「因為我們這次旅途特別長,我和我妹都不會開車,光靠我男朋友的話他要累死啦。」
周知微點點頭。對長途自駕游來說,會開車自然最重要。
鍾愛又問了幾個問題,大多都是關於他的留學經歷,然後又將杯中吸管咬回口中,後仰着說,「好啦,我覺得你挺好的,你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
周知微心裏暗笑,覺得這年輕女孩老練,這下真像是在職場面試,考官給面試人留下最後幾分鐘用以反問。
「你們的帖子寫得蠻詳細,我想不出有什麼要問,」周知微撓撓鼻子,「我就是好奇為什麼你們需要招募旅伴?是有人放了你們鴿子嗎?」
並非沒話找話,他確實十分好奇。這旅程規劃得很詳實合理,時間金錢成本投入都不小,如非特別緊急原因,他想不出為什麼那個缺席的人會臨時放棄這旅行。
鍾愛盯着他好多秒沒說話。
周知微看她的纖長睫毛撲閃了幾下,像有一把細毛刷拂過他的心臟內壁,酥酥痒痒。
「哈,告訴你也沒事。」她終於開口,吐吐舌頭,「其實沒有人放我們鴿子,一直都是我和我妹妹還有我男朋友三個人。」
「那為什麼你們訂四人的——」
「我妹妹編了一個虛構的人。」鍾愛傾向前,清新香水味籠住他的鼻子。「她說,到時候她『男朋友』也會加入我們。但這些年所謂的四人約會從來沒實現過,因為她根本沒有男朋友嘛。我早就知道。」
她不合時宜地露出驕傲的表情,就像小孩子猜對糖果在大人的哪一隻手心似的幼稚。
周知微困惑,「可她為什麼要——」
鍾愛再次打斷他,表情幽微,「你到時候就會明白啦。」
3
周知微現在想來,當時一切都有徵兆。
那對姐妹的關係微妙怪誕,並不是他作為獨生子女憑空想像中的那種親密慈愛的家人關係。
他從小人際關係簡單,圈子狹小,朋友不多,一路埋頭苦讀上來,尚未談過戀愛。又是家中獨子,親戚間也疏離不太走動,所以他對這對姐妹反倒更好奇。反正在異國他鄉暑期無聊,他興緻勃勃地加入了這場旅途。
鍾愛的男朋友從駕駛座上跳下來,幫他把行李箱放進后座。
車是六人座,車內空間寬敞,地盤很高,走荒漠山路會方便。
「這是你的車嗎?」周知微想寒暄,一開口就後悔。這當然不會是人家的私車。
「不是我的車,這是我租的,大車比較寬敞。」那男孩回答。
「啊。」周知微抬頭看他。
那男孩雖然是東亞相貌,但中文說得磕磕絆絆,口音很重。
「我叫艾利克斯。」對方伸出手來。
「周知微。」
艾利克斯拉開嘴角,露出十幾顆潔白牙齒,笑着說,「走吧!」
周知微猜他應當是二代乃至三代移民,已不太會講祖上母語。
周知微坐進副駕,回頭與兩位女士打招呼。他微側着身體,只能看到坐在左邊位置的鐘愛,正要說話,對方卻說,「咦,你就是周知微啊?」
他一愣,右肩被後面橫穿過來的手拍了一下,「喂喂,我才是鍾愛。」
加大轉身幅度,周知微才將這對雙胞胎姐妹一併囊括到視野中。
這對姐妹長相近乎一模一樣,唇紅齒白,五官精巧,皮膚細膩,唯一區別是妹妹臉上有一道醜陋傷疤,從太陽穴一直延伸到鼻樑左側,橫跨了左眼皮。因為這出挑的美麗,令得妹妹臉上的這條傷疤更加突兀顯眼,像是完美的瓷器上有一條顯眼的裂縫。姐姐在她身旁盈盈地笑着,像是一種殘酷的對照,讓她時時刻刻都意識到,如果沒有這瑕疵的自己本會多美。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道歉,「我一時認錯了。你倆長得好像。」
說完這話他又惴惴不安。雙胞胎會喜歡聽到別人評論她們長相相似的話嗎?
儘管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但人人都希望自己獨一無二。
周知微曾天真地誇過某位女同學像某位女演員,但立即引她不滿起來——「哪裡像啊,根本不像。」他瞠目,以為這是一種至高褒揚,但女孩心思難猜。
想到這兒,他不禁心裏長吁短嘆起來,只聽妹妹說,「沒事沒事,不用道歉,大家乍一看都會認錯,不過——」
她將劉海碎發撩起來,讓那道長長疤痕更明顯,「認識久了就知道怎麼分辨我們啦。哎,我叫鐘意。」她大方伸出手來。
周知微一怔。
居然有些為這個陌生女孩難過起來。
現在,周知微面前擺放着她的照片,那條凸起的粉色肉狀疤痕被扁扁地壓平在檔案夾中,像是底片印刷時意外失誤造成的一道劃痕,和她對着鏡頭盈盈微笑的臉龐蓋成一個平面。
圓眼鏡警察語氣緩慢地向他提問,每一個問題都措辭嚴謹毫無破綻。
「在你看來,鐘意女士與其姐姐及艾利克斯的關係如何?」
周知微怕多說多錯,用最簡要答案回復,「他們三人關係不錯,經常聊天,有說有笑。」
「據你記憶里,在旅途中有沒有發生爭執矛盾?」
「肯定有吧。」周知微道,說完又心裏一緊,怕自己誤解了對方語境中「爭執矛盾」的嚴重程度,馬上又補充,「但都只是很短暫的小摩擦,就是旅遊中很常見的,比如說誰覺得口渴了想岔道去買瓶水但其他人希望再開一會兒到加油站再說,或者對找路方向有分歧,這類。」
「有很激烈的嗎?」
「沒有。」他搖搖頭。這是實話。
「你為什麼中途返校?」
「我導師突然有急事找我,與我畢業課題有關,我不得不提前回來。」
「你離開時距離計劃中旅行結束還有幾天?」
周知微被問倒,「啊,我記得大約開到還剩差不多四分之一路程。所以算起來應該還剩兩周左右。」
「在你印象中,鐘意女士是一個人怎樣的人?」
周知微最怕這種沒有標準答案的評價題。雙手拇指局促地摩擦了一會兒,他吞吐地說,「講實話,我和他們只相處了一個多月,不能說十分了解。」
「只說你的印象即可。」對方並未放過他。
「嗯……她不太愛說話,旅途大多數時候都是拿着相機在拍照。她和她姐姐還有艾利克斯交流比較多,對我就很客氣禮貌。艾利克斯開車的時候,我和她一般在後排各干各的,她常在後排睡覺。」
周知微說完都覺得發揮很差。
他明明很喜歡鐘意,但旁人若要讓他概括、描述、評論一個喜歡的人,他只會張口結舌,覺得胸中酸澀。
也許人人都只能暢懷談論不相干的人,對於自己心儀之人就想透露得越少越好,最好緊緊縫在心裏,一點毫末都不讓別人了解。
圓眼鏡警察停下來,「她經常照相嗎?」
似乎是一個很重要的關鍵點。
「對。」周知微答。「她熱愛攝影,相機不離身。」
他記得途中一個地方停留第二晚,他差點弄壞鐘意的相機。當時他在酒店的賭博機上輸了不少錢,又被香煙熏得夠嗆,跑去大堂門口無所事事地看夜景,碰到了鐘意,才知道她特地下來等看煙火表演。
這座在沙漠中平地起的不夜之城,二十四小時熱鬧非凡,燈火通明,廣告牌LED屏在黑夜中將整條主街照耀得如一條星河。周知微沒有浪漫細胞,暗想着煙火這種很落伍似的燃料,怎麼也無法與人工照明爭輝吧。
但當第一束煙火飛天,一道邊緣閃着刺啦火星的金黃色劃痕飛過天際,深藍夜空被漫天綻開的星點頻頻點亮,人群的歡呼聲此起彼伏。周知微突然感覺到無邊浪漫與激動。
身邊的鐘意舉起相機對着夜空按動快門,啪嗒,啪嗒。想想照相真是世上最虛無的事,在明知一切有盡頭的片刻記錄轉瞬即逝的畫面。
周知微近乎感動地低頭看她,覺得這意料之外的旅程很好。
那女孩突然仰頭看他,「哎呀,電池快用完了,糟糕。我去拿另外一塊電池。」她將手中沉重的相機塞到他手中,「幫我拿一下。」
周知微看向對面的兩個警官,事無巨細地回憶。
「我當時有些手癢,就想試試看拍,舉起來拍了幾張後,想要調解焦距,」他用雙手在空中旋轉了一下示意,「卻發現轉不動。我以為是哪裡卡殼,就加大力度,卻聽到啪的一聲。我想糟了,被我弄壞了。等她回來後我告訴她,她有點緊張,查看了一番才笑着說沒關係,告訴我擰不動鏡頭是因為有變焦鎖,防止鏡頭下垂時自動滑出。」
「所以我印象很深,她對攝影很專業。」
兩個警官對視一眼,含義頗深,然後瘦高個轉過頭說,「鐘意報警時沒有提及相機,也沒有在證物中。」
周知微有點意外,但他下意識辯解,「可能在後來旅途中丟失了。」
又或者那相機里有至關緊要信息,所以不知所蹤。
瘦高個警察將圓珠筆芯對着桌面來回撳了幾下,「周先生,那你有與他們相關的照片嗎?」
「啊,合影嗎?」他一愣,「我只有一些風景照。」
他是毫無藝術天賦也對外貌不甚講究的男孩,在旅途中另三人時常停在路邊相互擺拍不亦樂乎,他就在旁邊拍拍藍天白雲,荒漠公路,偶爾自拍一張發送給父母交代。
「可以看看嗎?」警察伸出手來,態度毋庸置疑。
周知微從褲袋裡掏出手機,劃開相冊給對方看。
千篇一律的風景照中不免有幾張囊括進了旅伴的背影,在大山大海的構圖角落裡。兩位警察很細緻地放大來看,並要求傳送保存。
即使知道自己處在被問詢的位置,周知微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請問,他們三個人怎麼了?是出什麼事了嗎?為什麼說和謀殺有關?」
圓眼鏡警察將數據線鬆開,把手機遞還給他,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周知微看到他的鏡片反光中,有一張照片被再次放大,在漫山遍野湛藍得令人屏息的藍天中,有三個小小的身影,靠在旅行商務車旁邊。
「周先生,據你之前所說,你加入他們的旅行前對他們三人完全不相識,是嗎?」
「是。」
「而你加入的原因是他們原本預訂的四人旅途有人退出。」
「是。」
「你是否知道那個退出的人是誰?」
「是鐘意的男友,但是——。」周知微皺着眉答,心裏思忖着如何把這古怪的情況解說明白。「但是鍾愛曾告訴我,那人似乎是鐘意胡編的,很有可能不存在。」
兩個警察飛快地對視了一眼,像是終於在冗長漫無目的的一問一答中踩到了要害。
瘦高個沉吟了一會兒,「據你觀察,鐘意有沒有也喜歡艾利克斯呢?」
周知微吃了一驚,不明白對方問的用意是什麼。瘦高個立即看出了他的思緒,打斷道,「你不需要聯想與案件的關係,就當做是一個簡單的問題,告訴我你直覺上的是與否就行。」
他困惑而誠實地搖頭,「老實說,我不知道,我個人沒有感覺出來。」
說完這句話,他反倒像是被點醒了一般,臉上登時露出一股幡然醒悟豁然開朗的神氣。
有時候苦尋無果的難題答案,就藏在題干中。
「真的毫無感覺嗎?」
周知微悄聲自問,恍然間從這句問題倒推出了一些模糊的答案。
4
再次登錄上那個華人本地論壇,周知微看到了和那對雙胞胎姐妹有關的八卦討論。儘管警方沒有公布任何官方信息,但活生生的人不會沒有社交圈,一傳十,十傳百,當地的小道消息已經將整件事描摹得具體詳細,驚悚駭人。
鍾姓姐妹念的是本市一所馬馬虎虎的學院,排名百位開外,以富二代留學生雲集聞名。
年輕男孩女孩們愛玩愛打扮,樣貌又靚,信用卡額度又高,常常成為城中一景,深夜開跑車飆車驚動整個社區,周邊城市滑雪跳傘都玩過一遍,臨近期末考試就出錢尋在公立學校念書的工薪階層子女做搶手寫論文,華人就這麼多,社交圈重疊交叉得厲害,吃醋出軌虐戀痛哭廝打之類屢見不鮮,年紀小小但每人都有豐富故事,夠寫一本薄薄小書。
鍾氏姐妹長得美,在那一區有很多人認識,但她倆性格算不上張揚豪放,平日里安靜守序,所以沒什麼大消息——直到那次旅行結束。
她們與艾利克斯一起出發,回來卻只有鐘意一人。
一開始沒人發覺異樣,平日里大家都住單間公寓,走廊上遇到就幾句寒暄。但開學後,同級同學發現這兩姐妹沒有註冊任何必修課程,問了教務導師才知道鐘意竟然申請了休學,再追究下去更驚人,鍾愛去世了。
論壇上發帖的人顯然已經是消息轉手幾輪後的二道販子,轉述說有相熟的女同學去敲鐘氏姐妹的門,鐘意魂不守舍地出來開門,面頰消瘦,皮膚乾澀,像受到重創。她也沒有隱瞞,開門見山地說,「我姐姐和艾利克斯墜崖身亡了。」
因為荒誕如電影劇情,周知微甚至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鼠標在電腦屏幕上停滯了幾分鐘,直到他像半夢半醒間腿部抽筋似的被一股失重感驚醒,才意識到兩個月前和他親密相處、鮮活談笑的兩個人已經不在這重世界了。
周知微滑動鼠標繼續看下去,回帖中有些頂着匿名頭像的人躲在網絡背後胡亂猜測,大多都懷疑是鐘意推姐姐與其男友墜崖,也有理智清醒的人回復,「拜託,怎麼可能呀?如果說趁其不備只推她姐姐下去還有可能的話,那麼高大的男生她怎麼會拽得動?」
不知為什麼,他看到這條回復時,一直被無形的氣壓緊攥的心臟輕微地釋放了一點。
說得對啊。他不假思索地給這條回復點了贊。
他不可能相信那個女孩子會做這麼恐怖的事。
鐘意。
鐘意是他認識最特別的女孩子。
她身形瘦削,卻彷彿力大無窮,在攀山越野的旅途上背着沉重的相機包,步伐矯健。
回到車裡,她又像被狹小的空間吸噬光了能量似的,蜷縮在窗邊,旅車在粗糲石路上飛馳顛簸,她眯着眼,眼梢眉角都是被亂風吹掃的縷縷碎發,一副困頓又懶散的樣子。
周知微想,如果沒有鍾愛這個孿生姐妹,他可能還覺察不出鐘意的特別。她倆走在一起時,鍾愛是完全的鬆弛和快樂,而鐘意,她笑起來時嘴角反而會有點下拉,像對快樂、喜悅這類正面的事情抱着一種不確定的神態。
有時他們四人在餐廳一同進食,鍾愛會對艾利克斯舉止親昵,例如用雙手纏住他手臂,或笑嘻嘻地餵食。鐘意坐在對面,會用一種認真而好奇的眼神注視着他們,像是從未受過親密關係訓練的原始人,在不由自主地學習和模仿深諳交往習慣的人類。
即使遲鈍如周知微,也多少想像得到,鐘意的成長過程並不愉快,因為臉上那道無法忽視的疤痕,她變得時刻瑟縮、局促、尷尬,而與之對比的,是姐姐能夠開朗盡興地活。
但是周知微依舊不相信鐘意是這場慘案的兇手。她看上去是有些沉默,古怪,有時候他覺得她像是角落裡自顧自窸窸窣窣的嚙齒類小動物,但絕對善良而無害。
警方問他的那句「鐘意會不會也喜歡艾利克斯」,令周知微遲遲不能釋懷,很顯然這問句的背後邏輯是他們想從作案動機上找到突破口。
說到艾利克斯……
周知微對那男孩印象不賴,他比鍾氏姐妹還小一歲,極其簡單直爽,無憂無慮,像國外青春電影里那種最乏味單一的角色,英俊開朗,頗受歡迎,大腦空空,人生順利,打籃球不小心骨折錯過期末考已是人生最大挫折。
周知微覺得與他相處很輕鬆,他不似自己大多數同籍友人,只關心他學業、獎學金與未來求職薪水,同族人在異國他鄉總會更加用力競爭,精心攀比。
艾利克斯對他的化學、課題和博士論文一無所知,早上見到他只會興高采烈地問一句,昨晚睡得好嗎,旅途至此有沒有享受盡興,彷彿這是最重要的事,得到周知微肯定的回答後會咧開嘴笑,牙齒潔白整齊,再加一句慣常的「今天也是好天氣哦。」
這人怎似從未有過煩惱?
周知微羨慕他沒有壓力。
旅途即將過半,遇到暴雨惡劣天氣,那天行程受阻沒有趕到預定的城市,只能就近找了家酒店,房間緊缺,周知微就和艾利克斯同住一間。
女生們全身濕噠噠,約去了樓下溫泉泡澡,他就和艾利克斯在房間里躺着休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回憶至此,周知微猛地記起來,艾利克斯就在那晚同自己說過,他先認識鐘意,後來才認識了姐姐鍾愛。當時他還頗沒品地調侃了一句,「那你怎麼沒有先和鐘意在一起?她們長得那麼像,難道你是因為她有疤痕缺憾才找了更完美的替代品?」
艾利克斯坐起來很認真回答,「不是的,在我看來那道疤根本沒什麼,完全無損她的樣貌。我不懂女生們,她們好像很介意外形上的小小瑕疵,會為了鼻頭不夠尖就去整容,嘴唇太薄去注射化學品。」
周知微點點頭。
「對我來說,女孩子性格好比較重要,再美但是很難相處也沒用。」那沒心沒肺的男孩不知為何又心事重重起來,表情嚴肅,「老實說,你知道嗎,我——」
他沒來由的剖白被敲門聲打斷,女孩們從溫泉泡湯回來了,穿着浴衣,臉頰紅彤彤,笑着問他們要不要下樓去吃晚餐。
那場對話再也沒有續下去。男生之間的交流時常如此粗淺隨意,被打斷的話題戛然斷在那裡,很快就被遺忘。
現在想來,周知微有點後悔沒有追問下去,艾利克斯突如其來的心事重重,會不會是旅途後半段突生變故的導火索呢?
5
因為產生了模稜兩可的猜測,周知微變得煩躁不安起來。他決心去找鐘意。
被胡亂塞進衣櫃的旅行箱底層一直收着酒店前台打印出來的入住單據,那上面有鐘意的聯繫電話和常住地址。
周知微說不清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只想再見對方一面,還是在暗暗希冀對方的說法可以讓他安下心來,這樣,他就像可以為曾一瞬間懷疑過她的而光明正大地懺悔。
鍾氏姐妹的房門就在他眼前。
他當時以為距離謎底只有一門之隔,一步之遙。
門打開了。
周知微第一感覺是,他認不出鐘意了。眼前那個女生憔悴消瘦,失魂落魄,像是從原來皮囊里脫出來的一個乾癟小人,匱乏骨肉支撐。
他立即覺得自己心中微小的懷疑都是可恨的。怎麼會有兇手自我懲罰至此?
之前打好的腹稿用不上了,他關心地走近她,「你沒事吧?我聽說那件事了。」
鐘意搖搖頭,意指模糊,鬆開了門讓他進來。「謝謝你啊,謝謝關心。」
周知微想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又覺得自己毫無立場拷問她,在過去一個月中她應該已經向無數人反覆講述了整件事,他不想討嫌,就小心翼翼地繞開話題,「你最近需要去超市買點東西嗎?我可以幫忙開車送你去。」
本市公共交通系統近乎失靈,只有氣味糟糕的流浪漢和閑散人員才會坐公車,留學生幾乎人手一輛車才能出行。但他知道她沒有駕照,不會開車,失去艾利克斯這免費司機後,她也許出行不便。
鐘意彷彿被他的細心思慮驚訝道,抬頭看了他一眼,又搖搖頭,「不用,謝謝。」
周知微頓覺有些傷感。鐘意在旅行中也是如此,凡事幾乎都是「不用,謝謝」,酷酷的,彷彿一個人能搞得掂一切,令他不敢接近。但此刻她口中的「不用,謝謝」聽上去沒有耍酷的成分,而像是一種對外界的失望,透露着無助。
他決心幫助她。
這時她主動提起那樁懸案。
「你不想知道後來我們發生了什麼嗎?」
「我想,可如果你不願意說——」
「我希望越多的人知道我是無辜的。」她睜大眼睛,一字一頓,鄭重非凡,像要把接下來的陳述字字句句燙金裝裱,印刻進周知微的大腦里。
「那是一個意外。」
「你離開之後,我們繼續往西開,到達了大峽谷國家公園。我們約好第二天清早去山上看日出,但我實在太困了,睡過了頭,醒來的時候隔壁房間已經空了,我猜想他倆見我睡得正香不想吵醒我,就自己先去了。我特意出門看了車庫,車不在。於是我就在民宿待着,等到下午還不見他們過來,就有點急了。」
「你知道公園裡電話信號很差,時有時無,所以聯繫不上他們。我權當是他們拋下我兩個人去走走了,直到深夜後還沒消息,我才真的開始害怕,打了報警電話。」
「警察是第二天清晨才到的,他們載着我找了一遍,沒有任何蹤影。我要求他們帶我出公園,在警局附近找了家賓館住了幾晚,然後有個警察通知我,說在懸崖上發現了有車輛滑坡的車輪印。」
「我對汽車一竅不通,也不知道艾利克斯租的是什麼型號的車,他和我姐姐的包都被他們帶走了,我連租車憑據都沒有。我只能硬着頭皮給艾利克斯的家人打電話,從他的信用卡賬戶找到了租車的交易記錄,確認了那就是他租的車。」
周知微聽到這裡,心中已十分瞭然,這就是一起意外。
在這國家去荒郊野嶺旅遊而失足墜崖的旅客很多,時不時就會出現在這裡的網絡上,也有不少自殺傾向嚴重的人去公園自殺,每年失蹤的人成百上千。他不明白為什麼警察會格外懷疑鐘意。
女孩看了他一眼,彷彿想確定他還在認真聽,然後把眼神轉回虛空中,繼續說下去。
「公園雇了搜救小組去附近的河搜救,但人人都告訴我生還幾無可能。」
「這當然驚動了艾利克斯的家人,他們知道噩耗後,立即把矛頭指向我,說這場旅行就是一個陰謀。我不知道為何他們對我敵意這麼深,可能我姐姐平日里沒少說我壞話吧。」她苦笑道。
「啊,他們沒憑沒據懷疑你?」周知微忍不住插話,「可如果你預備在自駕游中害你姐姐和艾利克斯,為什麼會招我這麼一個無關人等進來呢?你們並不能預知我會提前離開啊?」
鐘意看着他。
周知微繼續推理下去,「難不成,你是想把我也一道殺了?」
他笑出聲來,原本只是想證明這其中的荒誕,但鐘意卻全身顫動了一下,雙眼瞪視他,「這不好笑。別開這種玩笑。」
周知微立刻道歉,「對不起。」
「他們堅信自己兒子是一個很小心謹慎的人,沒理由會把車開到懸崖下。一定是我搗了鬼,畢竟我一向古怪陰鬱,獨來獨往,十分嫉恨姐姐,又暗戀他們的兒子。」她撇撇嘴。
「那你是不是真的喜歡艾利克斯——」周知微緊接道。
鐘意若有所思地凝視他,像在逡巡他的靈魂,然後慘淡地笑了,「噢,你也是他們其中一員吧。」
「什麼?」
「你也和大多數人一樣,認為從小毀容的我,一定很嫉妒完美的姐姐輕而易舉所擁有的的一切。她有的,我就暗暗地想要佔有,連男朋友都不例外。」
「我不——」
「可是你錯了!」她眼神突然凌厲起來,「你們這些站在外圍的人,根本看不到內核的真相。真可憐。從始至終,我都是更好的那個人。我比她聰明,比她努力,比她有天賦。甚至在愛情方面,男生們也都更喜歡我。她擁有的東西,從來都是我不想要的,她才有機會得到。」
周知微張着嘴,一時無話,試圖解讀鐘意這段突如其來又意外萬分的剖白。
鐘意繼續道,「艾利克斯,他先認識了我,他非常喜歡我。當然,鍾愛一如既往地想得到被我吸引的人。她不明白,為什麼明明她更美,男孩子卻都會被我吸引。於是她主動去追求了艾利克斯。」
「她這人啊,你知道嗎,是那種初接觸起來如沐春風、溫柔得不得了的女孩子,但本質終究會流露出來。她自私難搞,控制欲極其強,會將追蹤器放在男友包中,每任男友都因為她奪命連環call而被嚇到分手。與她戀愛,就如上刑。退出親密關係圈的距離,她又變得可親可愛。」
她說的時候,語速飛快,流暢得令周知微懷疑她早在心中排練過無數次。
而且他發覺她總在無意識地頻繁瞥他,彷彿確認他是否被自己的話說服。
這是真相嗎?
如果這才是真相——
周知微突然想起那天暴雨夜的酒店房間里,艾利克斯和突然他聊起的擇偶心得。他說過外貌不重要,性格更重要。
彼時周知微錯理解成了他是自辯並非因為鍾愛樣貌完美才選擇了她,而是因為鍾愛性格更好。但現在看來,他把女主角顛倒了個個兒,而艾利克斯當時其實已經快無法忍受鍾愛了。
他只是一個意外的外來者,他怎麼能看得出這些隱秘心緒。
「你看得出嗎?你看不出吧,沒事,很少人看得出。她演技高超,人人都被她騙倒,只有我,作為她的雙生兒,才看得見她的可惡。」鐘意輕蔑地笑道。
周知微一驚,心狂跳起來。他覺得鐘意完全沒必要加最後那段話。說出那段話的她,已經有了相當的作案動機。
她恨她姐姐,長長久久地恨着,因為過於熟悉,過於親近,所以反而成為自己最無法忍受的人。
他覺得內心恐怖,遠遠看了她一眼,而那女孩說完了所有泄憤的話,就像被抽光了力氣,頹唐地坐在地上,伶仃的手臂環住膝蓋。
「說了這些,你一定覺得我很恐怖吧。」她垂着眼輕聲說,細長睫毛濕潤,像是某種脆弱的鳥類扇動被雨水沾濕了的羽毛。「可是,如果你知道全部的故事,你就會理解我。」
周知微覺得心臟抽痛。他竟然不可抑制地同情她,甚至為她的憤怒和隱約的邪惡感到迷人。
「可我今天好累,我說不動了。」她倦怠地抬起雙目,像是一種求饒。
周知微當然聽得懂這是逐客令,他立即識相地站起來,禮貌地道別,並讓她如果有需要可以找他幫忙。
返回學生公寓樓後面的停車場,他在旋開車門的一瞬間,突然感覺到一股奇異的心情湧上來。剛剛經歷的那一切讓他眼花繚亂應接不暇,當他重返熟悉乏味的車內環境時,他才意識到自己曾被捲入多麼精彩又驚悚的故事和複雜的人物關係中。
他當時真傻,竟然沒有發覺出這對怨氣衝天的姐妹之間暗流涌動,現在想來,很多記憶中的細節都一一有了解答。
周知微啟動引擎,現在他要重新返回他按部就班毫無波瀾的人生中去了,他覺得有些泄氣。
6
新學期很快開始,校園裡又重新填滿了活力四射的學生和喧鬧聒噪的派對。周知微沒有和室友說起他在這個暑假經歷的事,只對旅遊的部分輕描淡寫地帶過。
但他知道這件事在他心裏遠未過去。
那次告別鐘意後,他回宿舍翻出手機相冊,一張一張細細划下去,終於找到當時圓眼鏡警察拷貝的那張照片。
那是抵達某個公路加油站拍的,他們四人從加油站的快餐店出來,周知微忘拿信用卡了,哎呀一聲返身回去,出來後看到黃昏降臨,四野寂靜,鍾氏姐妹和艾利克斯無所事事地斜靠在車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西斜夕陽將最有力的一束光打在車窗上,將視野所及都烘得暖洋洋。
周知微忍不住舉起手機拍了一張圖。
周知微當時只是為了拍景,但現在放大一看,卻看到鐘意隔着一段距離含着笑意凝視着艾利克斯,鍾愛則近在咫尺地挽着他的手臂,雖然人像不大,卻看得出這其中汩汩流動的情感。
他靠在椅背上,越來越懷疑自己的判斷。
室友在他背後走進走出,在廚房搞得噼里啪啦噪音不斷。
周知微渾然不覺,在腦海中反反覆復模擬整個故事。倘若如鐘意所說,她一直認為姐姐在搶走她人生中的東西,包括喜歡自己的男孩,那麼她對鍾愛和艾利克斯就有了切實的恨意和站得住腳的動機,事故的意外成色大幅減少。
可他至今想不通,鐘意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孩子,能怎麼將兩個人同時推下山崖。還有那輛車去哪了呢。聽警方的意思,懸崖處有車輪痕迹,意指連人帶車翻了下去,聽上去要麼是自殺,要麼是艾利克斯一時失察開錯。在整件事里,鐘意到底扮演怎麼樣的角色。
周知微百思不得其解。
兩周後,他又接到警方的問詢。他這次不免覺得有些心虛,因為想起之前他回答對方的答案,多半已經在他自己心裏被推翻。但他猶豫於是否值得更正,一來他不想讓自己聽上去反覆無常,缺乏信用,二來……
他怕給鐘意帶來不利。
坦白來說,事到如今他也琢磨不清自己的立場。
在着了魔似地反覆模擬鐘意的成長心理後,周知微彷彿在自己內心掘出了一些幽深不堪的一面。
他想起小時候有個鄰居男孩,與他同校隔壁班,人長得可愛,受大人歡迎,在成績上、體育上、人緣上樣樣比他出色,他父母常拿他與自己作比較。儘管周知微知道對方並沒有對自己什麼,但也不由自主地把他樹成可惡的假想敵。
有一次看到那個鄰居小孩蹲在地上和幾個男同學全神貫注地玩彈珠,他鬼使神差地走過去踢了他屁股一腳,對方始料未及失去平衡,整張臉摔在水泥地上,當即擦出血痕,而旁邊那群小男孩們也沒心沒肺地大笑起來。
至今為止,沒有人追究他那一腳。家長們以為只是男孩子間尋常打鬧和擦碰。那鄰居男孩也沒有哭鬧告發。周知微就這樣矇混過去了。他也早就忘了這件事,長成了一個循規蹈矩的人。但現在,這類隱秘而不磊落故事再次浮了出來,像是專為了鍾氏姐妹的命案作對照。
那一腳……是不是和推人墜崖本質上一樣。
如果那鄰居男孩站在窗邊,抑或樓梯上,他走過去踢一腳,如今他也是殺人犯了。周知微為這假設心驚。
他又想,這真可笑,尚沒有人給鐘意定罪,自己卻已經想出百八十條理由為她脫罪。這種莫名其妙的易地而處、感同身受,更像是為自己暗覓同謀。
總之,他帶着滿腹憂慮去了一趟警局,吃驚地得知遺體被找到了。
「上月有探險團隊在漂流時發現遺骸和車輛,因高空墜落加上在河水中浸泡過久,面部已無法辨認,與家人DNA比對後才確認是本案兩位死者。」圓眼鏡面無表情地宣布,瘦高個換成了一個女警,此時正不動聲色地端詳他表情。
「啊。」他全然沒想到,「那——」
他以為懸案告結。
但女警打斷了他,直截了當問他:
「在你記憶中,這輛車有沒有出現什麼故障?」
「啊,故障?」周知微疑惑,「具體是指什麼呢?我印象中好像沒有。」
對方蓋上筆記本,雙手合攏在胸前,「鐘意女士曾提及,在旅途中你們遇到過一次大暴雨,在行駛路上涉過深水。你有印象嗎?」
「是。」周知微點頭,但不懂為什麼會提到這事。
「她提到在那次之後,艾利克斯時而有抱怨過車的手剎出問題。你開車時是否有注意到?」
「手剎?」周知微輕輕重複了一下,直覺警方在收穫新證據後似已縮小範圍,將疑點集中在車輛故障上。但事情過去很久,這些細節他確實不敢輕易判定,只先模稜作答,「也許有過。這與案件有什麼關係嗎?」
「你認真回憶一下。」那女警說,「這很重要。」
「為什麼?」
「遺體發現時是在車外,車窗車門均緊閉,所以我們懷疑他們墜崖時並非在車內。」她未說完,圓眼鏡就劇烈咳嗽一聲,彷彿在抱怨她透露太多細節信息。她立即噤聲。
周知微突覺大腦中火石電光閃過一個答案。
以前他在電視上時有看到忘記拉手剎的糊塗蟲司機,下車看風景,卻沒注意到自己的車在山坡下滑,導致最後還要動用人力把車從河流泥潭中吊上來。
如果艾利克斯和鍾愛在懸崖邊看日出時,因為沒有拉緊手剎,而被滑坡而來的車撞倒從而一併墜落,那就說得通一切了。艾利克斯人高馬大,沒可能被鐘意徒手推下,加上他駕駛技術不差,也不會迷糊到開錯墜崖,唯一可能就是,當時他們並不在車內,車輛因為手剎失靈而快速滾下來將他們撞落。
周知微不由激動起來,但看到對方的審視眼神,又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與司法部門打交道,最忌諱答非所問,胡亂推理。
此刻,對方只問他是與否,自己無需拋出長篇大論來幫人家破案,便在片刻思考後鄭重點頭。
「你的意思是,你也發現暴雨後車輛有故障問題?」
「是。我記得有幾次我在比較陡峭的上坡駕駛時有打滑現象。」
因為他內心太過狂喜,像是歷經數日終於能幫鐘意脫清嫌疑,那迅速膨脹的成就感令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這些繁複問題如秘境迷宮,但他終於知道通往出口的路了。他剛剛回答了題眼。
兩位警官互看一眼,像是不確定這麼快就接近結案。女警官又像查漏補缺似地追問,「你與鐘意女士有沒有單獨相處的時間?」
「有啊。」周知微回憶,「鍾愛和艾利克斯是情侶關係,兩人常會單獨行動。我們就會落單。」
「在私下相處時,鐘意給你的感覺有不同嗎?」
「不同於?」他拉長音反問道。
「和她與姐姐及艾利克斯相處時。」
「沒什麼不同。」周知微道。
他知道對於旁人來說,是很自然地會想像一對相似的姐妹間會因為嫉妒與競爭產生齟齬,但正如鐘意那天失控般自白所說,在旅途全程,周知微確實從未感覺到她對於鍾愛有負面的情緒。
也許是這次打擊令鐘意變得不同,但在事情未發生前,她給周知微的感覺一直是大方坦蕩,自立瀟洒,對於諸多小事一笑了之。
他們曾一同去天文館參觀,恰逢一群小學生來聽課,有好奇的小孩子看見鐘意臉上的疤就擠眉弄眼地和同伴示意,周知微看到了,故意走到中間擋住這群小鬼的視線。鐘意覺察到,伸伸舌頭,「沒事,小孩什麼都不懂。」
「你小時候一定被同齡人煩到死對不對。」周知微微笑問道。他佩服對方脾氣良好,又覺得傷感,自小需要經歷多少次側目才能養成不在意路人的習慣。
「哈哈,」她仰頭笑笑,露出潔白脖頸,「兒童時期大概是從眾心理最嚴重時期,最好事事和別人一樣,埋在人堆里,人有我有,人無我無,有一點不同就會遭惡霸小孩嘲諷。但我可憐他們。」
周知微肅然起敬。
「我有點好奇,但如果過於冒犯的話你可以不用回答。」他小心翼翼地說,「為什麼你不去動手術修復這條疤痕?」
鐘意走至一顆巨型天體模型下,頭頂有燈光在這顆球體上旋轉,模擬着日落日出的變更。
「當然試過啦,但不走運,我是瘢痕體質。」她伸手夠了夠頭頂的模型,半張臉浸沒在暗處,「越去動它,就越持續增大,所以你看它到現在還是紅色的,硬硬凸起,像剛受傷似的,但其實這是我六七歲時留下的疤痕了。」
原來是這樣。周知微明白過來。
「哎。」她看向手腕上智能手錶,「我們剛預約的影片排隊輪到我們了,走。」
周知微看着她,又看着距離自己光年之外的星球,突然釋懷也許很多人在意的事情,在宇宙中也不免是一粒不可見的塵埃。
世上可能有千萬個人因外貌瑕疵而陰鬱變態,但鐘意不會是其中一員。
7
學期飛速過了幾周,周知微從和導師的會面中回來。他心情頗好,畢業論文已近尾聲,如無意外他明年就可完成學位,從周先生晉陞為周博士。
他正站在宿舍門口旋轉鑰匙孔,突然門從裏面被打開,他的室友有些張皇地冒出來,將他推至走廊。
「有個女生找你哎。」室友也是眼鏡度數如酒瓶蓋的理科書獃子,在異性交往這科上一直零分,「長得還超漂亮。快說,你怎麼認識她的?」
「什麼?」周知微反應過來,往裏面張望,「啊,她是我暑假旅遊時候認識的。」
「哇,你小子!」他又嫉妒又驚喜地捶了他一拳,「你沒說過你是和女生一起出遊的啊。厲害了你。」
周知微哭笑不得,「我不是單獨和她。哎,總之和你想得不一樣。」
鐘意來找他,是為了告訴他一個好消息。警方已經結案,將這起事故歸為意外。艾利克斯家人也放棄追究,她已預備下學期復學。
「太好了。」周知微從廚房接了杯水遞給她,「其實警察也找過我兩次。」
「真的嗎?」她睜大雙眼,想了想又說,「也合理。他們問你什麼問題?」
「就那些,旅途相關的一些事,也沒什麼。」周知微撓撓頭,突然憨笑起來,「不過現在想起來,我幫你說了些好話,也許真的幫到結案。」
「是嗎?」她好奇起來,將玻璃杯緊緊握在手心,「你說了什麼?」
周知微突然不自在起來,像是刻意討要獎勵一樣,擺擺手,「不不,我瞎說的。其實我就如實說了對你的感受。我說你曾經借過我昂貴相機,沒有因為我險些弄壞而責怪我,雖然只是一件小事但我卻記憶猶新,因為大多數人對於自己所屬的事物都有過分的佔有慾和保護欲,就像很多人不願意借自己的車給別人開一樣。我自己也是,以前父母碰壞我的東西,我都會氣得大發雷霆。」
他長舒一口氣,做總結陳詞似的,「所以,我說,鐘意是一個很大方很瀟洒的人,不會因為嫉妒別人的東西而要置人於死地。」
鐘意聽了這番話,臉上露出僵硬古怪的神氣,沉默了一會兒才勉強拉開嘴角笑,「啊,原來在你心中我這麼好。」
周知微有點不知所措,不明白哪裡說得不對,正想上前一步,卻見那女孩倏地站了起來,「我該走了。」
「啊,好。」他也不知有什麼理由挽留,就局促步至玄關,猶豫着開門。
鐘意卻又定了定神,將手撫在門把手上,欲走不走地盯着他。
「我上次說,還有故事的半截沒告訴你。你記得嗎?」
「記得。」
「六歲的時候,我和鍾愛在一起做手工作業,我折星星,她在裁紙。她突然叫我,我一抬頭,她將那把手工刀劃在我臉上,從額頭橫穿眼皮。我險些瞎掉。我父母當時已離異,我們寄居在奶奶家,老人收錢照顧我們,覺得自責又不敢細究,把我帶去醫院縫合後,過了數月才和父母講。當時她已採信鍾愛的說辭,是我不小心滑倒撞到手工刀。但我知道不是。」
周知微怔在原地,大腦一時無法思考。
「你確定她是故意的嗎?」
鐘意笑了,那笑容又綿軟又驚悚,「當然,她告訴我的。親口告訴我的哦。」她用纖纖細手拍了拍周知微的胸口,像是擊掌結盟似的。
「她……那你……」他張口結舌,覺得胸腔里有無數種恐怖可能性在沸騰。
「如果你自六歲起就知道自己最親密的人對你有着莫名其妙與生俱來的、動物原始般的恨意……」鐘意垂下眼,「之後的事情也不會意外。她沉迷於干擾我的全部人生,偷換我的試卷,攔截我的情書,嘲諷我的一舉一動,想令我覺得自己一無是處。她搶走所有喜歡我的男生,然後編造虛無縹緲的男友……艾利克斯一直喜歡我,卻始終不敢面對鍾愛,懦弱的男人!他騙我會在旅行中和鍾愛攤牌……」
她冷笑了一記,畫風一轉,「周知微,你相信有人是天生的惡魔嗎?她就是,她好似自小就有天分,每件事都做得如此了無痕迹,令我根本無處告發。」
「我人生所有的苦痛都是她帶來的。」她吸吸鼻子,「惡魔總是要被懲罰的不是嗎?我也只需要一場同樣了無痕迹的演出罷了。」
「什麼意思?」周知微怔怔地發問,像失去思考能力。
「停在坡度的車會急速滑下,但艾利克斯離開車前怎麼可能忘記拉手剎?」」她旋開門把手,輕巧地離去,「我現在是煥然一新的鐘意了。現在我在你心中還那麼好嗎?」
那彈簧門彈回門框,重重的撞擊聲將他嚇得魂飛魄散。
那麼真的是她嗎?
她真的為了長久以來的報復心愿而殺了她姐姐嗎?
可是……為什麼她要告訴我呢?
比起鐘意剛剛說的童年真相,他更震驚的是她對他全盤托出這件事本身。
是因為已經結案,所以她有恃無恐,還是一個罪犯能尋求最高級的刺激就是將真相告訴某個知情人卻又可以篤定地逍遙法外?
周知微呆立在門後,雙腳如千斤重,像被地下某種黑暗而神秘的物質黏住了,纏繞住了,枝盤交錯地將他拽緊深淵。
室友從外面回來,將一個快遞紙箱塞他手中。「你的快遞,幫你拿上來了。」
周知微反手拽住對方手肘,「等等,我有問題問你。」
「什麼?」室友嚇一跳。
「如果,如果你殘障了——」
「哎喲,呸呸呸。」室友忙不迭甩開他的手,學外國人一樣用手指敲擊木桌,表示甩去噩運。「說什麼不吉利的。」
「——而你知道是誰造成的,」周知微不管不顧地問下去,「你會報復嗎?
「那不廢話嘛。」室友嚷道,彷彿是世界上最簡單的道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古巴比倫人還是有點智慧的。」
「那你會殺了那人嗎?」
「喂,」室友用手掌晃晃他視線,「周知微你沒事吧?電視劇看多了?」
周知微恍惚地坐下,揮揮手,「我沒事沒事。」
他木然地拿起桌上的小刀,麻木地劃開快遞箱,將物件取出來才意識到是什麼。
「啊。」
是一台相機。
他前幾日特意訂購的,是鐘意之前用的同款。
他想,鐘意在那次恐怖旅途中丟失了自己的相機後,似乎再也沒有重拾攝影這樁愛好。有時人需一些愛好來轉移注意力,逃離噩夢。
現在他自作主張地買的這台相機黑黢黢的鏡頭從深處凝視着他。
周知微接連幾月埋頭於學業,將實驗、論文和答辯一口氣完成,提交畢業申請那一刻,他覺得所有一切都塵埃落定,唯有一件事。
中部有所大學給他提供了一份教職,是他眼下收到的唯一offer。身在異國,對於所住幾年的城市也始終抱着隨來隨走的浮萍心態,周知微和父母商量了幾天就接下了教職,在半個月內就要搬離本市。
收拾行李是浩大工程,他打聽到從東部搬到中部城市的運輸費用後,就決定能扔的東西都儘快扔掉。但對那台相機,他始終抱着逃避心態,一趟趟打包封箱都故意繞過它。
距離登機還剩48小時,周知微終於下定決心,給鐘意發了條信息。
奇怪,時隔數個月,他已確定自己不再喜歡她,甚至恐懼她,因她令他第一次意識到人心叵測,識人艱難,但他看見她的名字跳躍在屏幕上,依舊覺得心悸。她不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團模糊神秘的迷霧,一種無法言說的氣味,無色無形,變幻莫測。
可笑的是,返回的消息是一個問號,「請問你哪位?」
周知微恍然,對方早已無罪一身輕地輕鬆上陣,他卻還停留在原地,躊躇於公正與有罪這類飄渺的命題。
他簡單解釋了來意,希望可以面交那份禮物。
鐘意很快回復,「好呀,我現在和社團朋友在野外野營,過幾天我們碰面?」她坦蕩如斯,毫無畏懼。
「我馬上要離開本市。」
「那你現在來找我?」她立即發出所在位置,不由他分說。
周知微覺得腳下樹葉鬆脆,踩下去發出窸窣聲音,像在粉碎生命。剛入林就聽到有年輕男女一群人的嬉笑聲,他沿着燒烤炊煙的方向走,在半途就看到鐘意從樹影間冒出來。
她看上去精神良好,快樂,面頰飽滿。
周知微在心中悄然嘆氣。如果她因復仇成功而重獲新生,也未嘗不好。只是他同情艾利克斯,那男孩明明是無辜的,不知為何不慎捲入姐妹宿仇里去。但時過境遷,他也懶得再提,也許他歸根結底也是一個麻木而自私的人。
「謝謝你。」她飛速打開相機包,「咦,是相機。太好了,我們正發愁沒人帶相機拍大合影。」
周知微本想就此離開,聽到這句話,又覺得對方是在暗示他幫忙拍張合影。他發現鐘意對自己有種魔力,無論她說什麼他好似都無法拒絕。
「我可以幫你們拍。」他微笑道。
夕陽西沉,林中的空氣被一股金黃色的細塵包裹。日落時分往往是光照最刺眼時,周知微感覺斜前方的光斑打在他臉上,讓他有點眩暈。
「好,這邊走。」她興緻盎然地在前面領路,邊走邊用顴骨貼着取景框咔噠咔噠地拍照。「咦,這變焦鏡頭扭不動啊。」
鐘意咕噥着,卻發覺身後跟隨的腳步沒了聲。
她轉頭,看見周知微相隔數步凝視着自己。
「怎麼了?」
「你是誰?」
「什麼?」
那個戴着黑框眼鏡、內向局促的男生站在遠處問她,像被定住了一樣。
「你不是鐘意。」
她笑起來,「嗯?」
周知微覺得脊背上冒出細密的汗水,像穿着棉襖沖了一個冷水澡一樣不適,他懷疑自己在發抖。
「是鐘意教的我鏡頭鎖……她怎麼會不知道怎麼扭變焦鏡頭……」他像大受打擊後失了魂,自言自語般呢喃,「可是怎麼可能啊……連警方都——啊!雙胞胎DNA是一樣的……」
「我真傻,我真傻,」他語調凄慘,「原來你騙了我,你說的一切都是假的。」
「你發現啦。」那女孩向他走近一步,細眉緊蹙,一副無辜到泫然欲泣的樣子,「不,我沒有說謊,我說的所有故事都是真的。」
「你?」
她從傷感的表情旋即轉為微笑,「鐘意臉上的疤是我刻意劃的,是真的。艾利克斯喜歡上鐘意,決定在旅行結束後和我攤牌分手,是真的。從此以後,我是煥然一新的鐘意,也是真的。」
共同旅行途中,孿生姐姐意外去世,妹妹回來後就像變了個人
周知微覺得眼前昏暗,喉嚨發痛,幾乎說不出話來,最終只斷續地問出一句,「為什麼?可是為什麼要告訴我呢?」
「啊,這個嘛,最初的計劃我是希望把嫌疑都推到你身上的,可誰知你提前走了。但也好,你作為唯一的證人為我脫了罪。」
她笑笑,把重心放在左腳上,右腳尖在泥土上輕盈地畫了個圈,「周知微,你讓我驚奇。你只認識她一個月,卻已經死心塌地地相信她,喜歡她,甚至不惜為她作偽證。」
她話鋒一轉,突然又變得咬牙切齒。
「真怪,為什麼每個人都喜歡鐘意啊?我們明明一模一樣。」她舉起手,用指甲從額頭到眼角順着那道傷疤輕輕撫下來,「難道是這道疤有什麼魔力嗎?我現在也有了。」
周知微恍然明白,鍾愛如此嫉恨她的妹妹,即使她已經殺死了她,冒名頂替了她,卻依舊無法忍受真正的鐘意承接了別人無條件的愛。所以她要親手讓他感到幻滅。
這世上少一個人愛鐘意,她就越快樂。這發現令他震悚。
鍾愛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咦你看快日落了啊。你有沒有發現日出和日落的景象幾乎一模一樣。那天也和現在差不多,他倆的臉上被晨曦鍍着一層金色的光澤。」她動情地回憶着細節。
「像是要為愛殉情的一對雋永愛侶。」
END(原標題:《日落懸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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