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十歲的時候,父母的年齡,大概就是我現在的年齡。
我記得非常清楚,有一天我的爸爸從地里幹活回來,一入門口,就抽了一把椅子,坐到大廳門前光線充足的地方——那架勢好像有什麼重要的事要研究一下。
那天陽光燦爛,是夏種的時節。我是中午放學了,正好在家。這個時節,爸爸媽媽他們都是很忙碌的。
果然,爸爸喊我了:「三弟,取一枚針來,幫我挑了這棘!」
原來,爸爸的腳掌上又被棘刺了!大概是去勞作的時候,踩到長着荊棘的植物,斷在腳掌裏面了。
這種情況,必須要動一個小手術,把那根細小的荊棘取出來。這個手術的名字,叫做「挑棘兒」。
「挑棘」這個事兒我已經不止一次幫助爸爸和媽媽幹了,從不會幹,到比較內行。因為我的奶奶曾經指導過我——不用用針挖肉,看到了棘的時候,兩邊撥,棘就會松出來了。
後來我按照奶奶的指導,從事這種手術,果然大獲成功。
我原來的做法是用針挖,像挖紅薯那樣,刨了一個大坑,才把紅薯取出來——當手術做完的時候,血也流出來了。我奶奶的手術方法,是不會流血的。
其實,父母叫我做這個手術,倒不是因為我的手術高明,而是,因為他們的眼睛不夠用了。
到了這個年紀,他們的視力下降、視物變得模糊。那根插在他們腳上肉里的棘,已經很難看得清楚了。看不清楚,就無法自行手術。
我對於爸爸的命令和請求往往樂於執行。原因是我對自己的視力擁有十分的自信。再者,我還想在爸爸的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視力和手術功底。我想表現給他的是,這種事不在話下,我一眼就能看到,並且三兩下就能夠取出荊棘。
當我做完這一切的時候,還對父母的視力非常不解,為什麼呢?這明明光線充足,一切都耳清目明。很容易看得清楚,很好取出來。
——那大概是我十歲時候的事了。
現在的我已經到了當初我爸爸那樣的年齡。
有一點,我得用時間和生命去驗證——我明白了當初爸爸的視力。
現在我的手指頭有點痛,看了一下,有一個小黑點,看不清是什麼東西。
——剛才我修了一下那台柴油機,不知是不是被鐵屑插進去了。很可能是。
我取來一把針和一塊酒精藥棉,消毒了針和手指頭,準備給自己動手術。
我現在的境況,是不如我當初爸爸的。我在家中排行第三,當時大哥和二哥都去讀初中了,住校,不在家。我讀小學,還在家裡。
因此,當時爸爸可以取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就把事情吩咐給我——他的三兒子。
我就為爸爸動這個小手術,簡單、輕鬆、一步到位,妙手回春。
現在,我膝邊無兒無女,因此,我不能像我的爸爸當初那樣,發出一個指令,就可以把事辦妥了。
——這是一件在自己的視力範圍之內難以辦到的事。
我右手捏着縫紉針,朝手指上的黑點挑去。撥動。撥動的時候,感覺有些刺痛。於是我判斷,這裡應該是插了一塊細微的鐵屑。
但我用肉眼看,卻怎麼也看不到。睜大眼睛也看不到。打開窗也看不到。湊近也看不到。做了一遍眼保視操也看不到……
——完了,我的視力已經退縮到我爸爸當年的水平。那個耳清目明的少年,已經不復存在!事情就是這麼殘酷的。
我是靠着觸覺才把那根鐵屑挑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