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陽第一次見到我爺爺的時候,悄悄跟我說,爺爺以前幹什麼的,看起來好凶。
我瞪他,說,會說話不?重說!
鄭陽嘻嘻笑,說,錯了錯了,是一身正氣。
我滿意了。
鄭陽這次的用詞抓住了重點,我爺爺是那種不怒自威,自帶氣場的老頭。
不是凶,不是狠,而是因為他身上有種剛正不阿的正。
02
爺爺以前是軍人。
家裡的牆上,掛着兩張獎狀,鑲在相框里。
那是他當兵的時候,部隊發給他的。每天都會擦得很亮。
初中之前,我都是住在鄉下的。因為我爸媽在外地打工,沒時間照顧我。
那是江西撫州的一個小村子。村裡人都喜歡叫爺爺老書記。
因為他在村裡做過支書。後來退下來了,大家依然很尊敬他。
鄰里鬧矛盾,都是叫我爺爺去評理。
大家都聽他的。
印象最深的,就是村裡有個姓牛的人家。
男人腿有殘疾,娶了個老婆,精神不太正常。後來生了個兒子叫牛威。
平時女人還好,可犯起病來,拿着菜刀追着爺倆滿村跑。
村裡沒人能製得住她,除了爺爺。
爺爺只大喊一聲,牛家媳婦,幹什麼呢!
牛威他媽就會停下來,低着頭一聲不響地往回走。
03
小時候,覺得特別驕傲。
和同村的小朋友吹牛,說我爺爺以前是大官,大家都怕他。
被爺爺聽見了,當場把我訓了一頓。
他說,別人聽我的,不是怕我,是覺得我公道。
不過「公道」還有另一層意思。
就是「傻」。
長大後,聽村裡人背後議論爺爺,多少也明白了。
當了那麼多年的村官,也沒給家人搞福利。我爸和姑姑都是普通農民,沒沾上一點光。
不過,「傻」也有「傻」的好啊,聽國家的話。
我出生在1991年,農村大部分都重男輕女,爺爺卻說,生男生女都一樣,沒讓我爸再生。
當然,這也是傻的又一例證。
93年,我爸去江蘇打工,第二年,我媽也跟了過去。
而我一直生活在老家。
我對奶奶沒有印象的。
因為她95年就過世了。我姑姑外嫁到別的村,幾個月回不來一次。
都是爺爺照顧我。
我特別粘他的。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村裡人都說我是爺爺的肉尾巴。
04
好像5歲的時候,我得了一次很嚴重的肺炎。
好了之後,也常咳嗽。
爺爺原本一天要抽兩包煙的。可是他看我總跟着他,怕我吸二手煙,就把抽了一輩子的煙給戒了。
那時能記事了。記得我最喜歡說,爺爺不抽煙,給我換糖吃。
多天真美好的記憶。
然而,有些記憶會被時間加糖,有些卻會被撒鹽。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村裡有人造謠,說我爺爺買糖哄我和他睡覺。
非常下流,非常惡毒。
依稀記得我姑姑回來,提醒爺爺注意點,畢竟我長大了。
爺爺氣得摔了他的大茶缸。
不過,爺爺並沒有對我有什麼改變。
他只是經常教育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現在想,背後一定是有許多無奈吧。
其實,長大了,我也漸漸明白,那都是公道的代價。
那些因為我爺爺占不到便宜的人,只會背後潑髒水。
05
1998年,是個極難忘的夏天。
老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洪水。
水來得特別急,來不及跑就淹上來了。
爺爺拉着我躲在屋頂上。我一不小心,滑了下去。
我會游泳的,可掉在湍急的洪水裡,會什麼都沒用,張嘴就被灌水。
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可突然被一隻大手抓住了。
是爺爺。
他看我被沖走了,想都沒想就扎進洪水裡。
我倆在水裡一直掙扎,可根本沒法上岸,剛好遇到一棵樹,爺爺一把勾住樹枝,才停住。
那天,他一隻胳膊抱着樹,一隻胳膊摟住我,在洪水裡死死撐了近二個小時。
直到解放軍叔叔開着船來救我們。
上岸之後,爺爺一鬆勁兒,渾身抖得停不下來。
可他的手一直抓着我不放,好像怕我再掉下去一樣。
而我緊緊靠在爺爺身邊,一直哭。
彷彿這輩子只有跟着他才安全,心才有所歸屬。
06
我爸媽是04年回來的。
他們存了一些錢,在鎮上開了家小超市。
我正好小學畢業,把我接過去上中學。爺爺也到鎮上來幫忙。
那時候,我們家請了一個工人,在家裡理貨打雜。
58歲,我叫她王奶奶。
王奶奶是個特別勤快的人,在我家幹了很長時間。
後來是初三了,有一天放學回家,發現有人在我們家店裡吵架。
聽了半天才明白,爺爺要娶王奶奶。
王奶奶的兒子不同意,上門來罵。
對於我來說,挺突然的。大概是年齡小,完全沒注意到爺爺和王奶奶發展出了感情。
其實王奶奶守寡多年,獨自把兒子養大。
平時沒個人影,王奶奶要嫁給我爺爺,他就出來反對了。
鬧得挺不好看的。
店外圍了一大堆人。王奶奶的兒子主要是嫌他媽這麼大歲數改嫁丟人,說了許多難聽的話。
我看他囂張的樣子,氣不過,插嘴說,兒子罵娘,你不怕天打雷劈啊。
他正在火氣上,反手給了我一巴掌。
我爸還沒反應過來呢,爺爺上去一拳就把王奶奶的兒子打倒了。
他說,罵我隨便,敢動我孫女我要你命!
07
爺爺後來和我說,他挺喜歡王奶奶的。
她也是個可憐人。兒子成家,也不養她。他準備帶着王奶奶回村裡種地了。
而我爸一方面開店,不想惹麻煩。另一方面,他也確實不想爺爺再婚。
小地方,思想都封建得很。
爺爺是骨氣的人,不想看他們臉色。
他帶着王奶奶回了村裡,登了記。家裡辦酒水那天,我姑說回來的,可是也沒來。
我改口叫奶奶的時候, 爺爺眼圈紅了。
他說,我孫女沒白疼。
我給他倒酒說,以後就該我疼你了呦。
那時候,覺得自己會照顧爺爺一輩子的,給他養老。可有時候,長大就意味着離開與告別。
因為你一旦去了更廣闊的世界,就很難回來了。
08
我學習一直還不錯,高中上了鎮重點。
2009年,考去南昌讀大學。每年只有寒暑假去看爺爺了。
大二的時候,遇到了鄭陽。
他比我小一屆,南昌本地人,迎新會上對我一見鍾情。
我倆性格挺合的。他在我面前,總是嘻嘻哈哈的,像是長不大。
大四畢業,帶鄭陽回了老家。
先去看了我爸媽,後來去見了爺爺。
那一年,爺爺已經68歲,可身體依舊硬朗,不怒自威。
平時皮皮的鄭陽嚇得都不敢嬉皮笑臉了。
爺爺悄悄和我說,這孩子看起來不當事啊,靠不靠得住?
我說,和你一比,誰都靠不住。
他嘿嘿地笑,眼裡都是幸福的光。
他說,哎呦,怎麼這麼快啊。感覺你當跟屁蟲還是前幾年的事,轉眼都有男朋友了。
09
那次回爺爺家裡,我還看見了牛威。
就是小時候,他媽發瘋的那個哥哥。
他生活挺苦的,快30了,瘦得像十七八的男孩。
爺爺說,他媽到底還是自殺了,他爸前兩年一病不起,也沒了。
父母去世後,他就不出門了,天天把自己關在家裡不出來。
爺爺心善,常過去看他,給他送飯。慢慢地,他好起來了,跟着爺爺乾乾活。
村裡人就說爺爺出門撿了一個老婆,回家又撿了個孫子,佔了大便宜。
這幫人,就愛說風涼話。
人家落難的時候看笑話,人家好了,又可惜沒給他們做牛馬。
我爺爺真的就習以為常了,不想理他們。
我知道牛威身世可憐,但說心裏話,我挺怕他的。
他看誰眼神都直勾勾的,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可能遺傳了他媽吧,只聽我爺爺的話。
我爺爺喊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
我私下問爺爺,他們家沒別人了嗎?
我爺爺說,都這樣了,啥親戚願意管啊?靠政府那點補助不夠活的。我拉着他,干點活,還能吃口飯。
我說,你又當爛好人。
我爺爺說,是好人,不是爛好人。
10
有時覺得挺可笑的。
以前,村裡人把我爺爺捧成偶像,誇他各種好。
現在,又把爺爺推倒,踩在腳下,潑各種髒水。
其實,爺爺就沒變過,一直是公道善良的老頭。
變來變去的,只有他們。
當然,也可能是時代變了。
比起有正義心的人,人們更喜歡有錢人了。
2014年,我和鄭陽辦了婚禮。
我給爺爺和繼奶奶定製了大紅唐裝。私心裏,給他倆補了一個婚禮。
我爺爺穿上後,像個土土的大地主,一直傻笑。
15年我生了個兒子。
從沒想過,生個孩子這麼隆重。爺爺奶奶,爸媽公婆,還有鄭陽,全都等在醫院裏。
那一年,爺爺71歲了。
看起來,依然硬朗,腰板依然筆直。
我公婆都贊他年輕,完全看不出已是古稀之年。
爺爺和奶奶還給我帶了家裡養的小笨雞,種的大棗,囑咐我媽和婆婆照顧好我。
那時他好開心啊,和我婆婆搶着抱曾外孫。
誰能想到,那是我最後一次見爺爺了。
人生的巔峰與低谷原來只有一步之遙。
而我,連照片都沒來得及拍。
11
爺爺是4月16號回去的。
第二天晚上,就接到我爸電話,說爺爺沒了。
我當時眼前一片白,直接暈了過去。
爸媽,公婆,鄭陽,都攔着我,不讓我回去。
畢竟我剛生完孩子,月子還沒出。
可我總要見爺爺一面啊。
是他把我一手拉扯大的。我不能最後一面都不見,就讓他走。
然而,等我回去才明白,大家為什麼死活不讓我見。
爺爺死得太慘了。
他是被牛威捅死的。
那天牛威也不知道怎麼了,突然發瘋,和他媽當年一樣。
拿着刀,追着奶奶滿院跑。
爺爺剛從外面遛彎回來,連忙喝止他。
通常,牛威見到爺爺就會聽話的。
可那一天,他凶性大發,沒了一點理智。
而爺爺也終是老了,再也不是那個一拳打倒一個大小伙的爺爺了。
也再不是那個在洪水裡,緊緊抓住我的爺爺了。
他身上整整中了12刀。
有一刀,扎中了脾臟。
這件事,引來了縣城裡的記者,然後是市裡,然後成了整個江西乃至全國人民吃的一個大瓜。
爺爺就這樣成了新聞。
12
我在靈堂見到爺爺的時候,整個人都崩潰了。
就算經過了修補,臉上依然看得出刀傷。
繼奶奶說,爺爺臨終前,忽然睜開眼說不要讓我知道。
說我做月子,不能哭,會傷身子。
他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後一刻,想的都是我。
可我連一句告別都來不及說。
我跪在爺爺的靈前,幾次哭到昏厥。
那時候,我身體太弱了。剛生完孩子,虛得走路都要靠鄭陽扶着。
可是葬禮的全部流程我都參加了。
因為總覺得自己沒能盡孝,爺爺的最後一程,我一步都不能少。
如今回想起來,有些對不起兒子。
因為巨大的悲痛,讓我一下子沒了奶水。
一滴都沒有。
每天只剩下眼淚。
不得已,兒子未出月子就喝奶粉了。
可我真的沒有辦法,整個身體彷彿停止運轉了。
13
自從爺爺離開後,我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我怕回去。
一想起來,就會掉眼淚。
鄭陽說,以前總以為我很堅強,沒想到我的內心也是個脆弱的小丫頭。
我不知道要怎麼講。
我的堅強,都是爺爺給的。
失去他,我覺得自己一下子沒了後盾。
很感謝鄭陽和我婆婆,在我最難的時候,接下照顧孩子的重任。
那段時間,我天天做夢。
夢見牛威拿着菜刀追着我砍,夢見爺爺渾身是血躺在地上。
其實牛威已經送進精神病院了。可我就是怕,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頭髮大把大把地掉。
後來繼奶奶從我媽嘴裏知道了我的情況,從老家來看我。
她帶來一把剪子。
我認識的,那是爺爺的。
她包了紅布,放在我的枕頭下面。她說,不信別人,你要信你爺爺。他的東西,肯定能保護你。
說來也奇怪,從那之後,我再沒做過惡夢。
再也沒有夢過可怕的事。
也許,真的是爺爺在保護着我吧。
只是,我再也沒有夢見過爺爺。
沒有夢見他溫柔的笑臉,沒有夢見他結實的臂膀,沒有夢見他摸着我的頭髮,說,孫女終於長大了。
14
就這樣到了2020年。
是7月的一天,早晨上班,我和鄭陽剛下樓,有個男的徑直走過來,噗通跪在我面前。
我嚇了一掉,鄭陽飛快擋在我面前,問他幹什麼!
我這才認出來,是牛威。
他已經是個中年人了。
他重重磕了三個頭說,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全家人。
說完,他就爬起來,轉身走了。
而我許多年建起的防線,瞬間崩潰。
我捂着臉,嚎啕大哭,停都停不下來。
據說,牛威是從精神病院里跑出來的。之前去給我爸磕過頭,後來,又去找了繼奶奶。
看他說話的樣子,應該是清醒了。
我猜的。
因為沒法證實了。
他見過繼奶奶之後,回了自己的老房子。
奶奶找村裡幹部上門去查看的時候,他已經弔死在那個破敗的,許多年沒人打掃的房子里。
15
這些年,我很少回老家。
或者說,幾乎不回去。
老家對於我,永遠是個充滿複雜感情的地方。
有美好的童年,也有黑色的禁忌。
我始終不相信,牛威會突然發瘋。
我總覺得,有人說了什麼刺激他的話。
我沒法求證,但我確信一定是這樣。
因為我太了解了老家那些人了。
這麼多年過去,爺爺依然是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如今又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怕是又能渲染十幾年。
人生滾燙,人性薄涼。
有時候,我真的不敢回望。
太疼了,只能靠一捧黃土,掩住過往的暗傷。只能把對爺爺的思念,永遠地刻在心裏。
我想起有人說過的一句話,爺爺還在的時候,這個世界的風雨,都繞過我,向他一個人傾斜。
可是啊,從此世間再無他。他長眠,我常念。
爺爺,你在那邊要好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