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寵物經濟愈發火熱，數據顯示，我國寵物市場規模已突破3000億元。許多人不惜到寵物店，花重金購買心儀寵物。然而，有些不法商家卻向消費者出售「星期寵」，引發了大量糾紛。今年3月15日，中國消費者協會公布2024年十大消費維權輿情熱點，「星期寵」是其中之一。
所謂「星期寵」，指的是外表活潑健康，但實際已經生病的寵物，主要是小貓和小狗。這些病寵到家後，往往會在幾天內發病死亡。由於寵物已離店，消費者在買到「星期寵」後常面臨維權難。
在上海有這樣一家寵物店，開業不過幾個月，在12315、12345兩條熱線上就有1000多條投訴，且集中於售賣「星期寵」。不同的是，這家寵物店包括老闆白某在內的12名員工，最終被上海法院認定構成刑事犯罪，分別判處了相應刑罰。
這是上海首例販賣「星期寵」入刑案，記者檢索發現，在全國範圍內此前亦未見類似案例的公開報道。這起案件為何最終認定構成犯罪，對於規範寵物行業又能起到什麼作用？近日，記者採訪還原了案件辦理始末。
白某等12名被告人涉嫌詐騙罪、尋釁滋事罪一案庭審現場
忽悠消費者購買病寵和高價套餐
在上海工作的張女士想養一隻寵物貓，於是分別在「閑魚」和「58同城」網站上尋找。2021年12月3日，她根據對方發來的信息，來到閔行區一個地址，但該地址並非寵物店。
在一位師姓銷售人員的引導下，張女士才找到這家名叫「玖某喵」的寵物店。在師某的推薦下，張女士相中了一隻兩三個月大的英短藍白幼貓，並支付了1500元「有償領養」。這時，師某先是表示小貓已經打了兩針疫苗，張女士得支付380元給它打第三針，隨後又稱小貓腸胃不好，不能更換貓糧，需要購買店裡售賣的專用貓糧，一個月600元，長期購買還有折扣。
聽到還要支付這麼多額外費用，張女士已經有所懷疑。「我當時就說，這貓不要了，把錢退給我。」張女士回憶，但師某稱錢已經打進公司賬戶，不能退款。迫於無奈，張女士又付了980元用於給小貓打疫苗和購買一個月貓糧。
隨後，一位女性工作人員拿着一個針筒，裏面是不知名黃色液體。她把小貓抱到一個小房間里，過了一會兒回來，告訴張女士疫苗已經打好，但疫苗本需要之後郵寄。
就在張女士打算帶着貓離開時，又有工作人員走了過來，二話不說就拿着一個針管往小貓身上注射，稱是「上海要求要辦『貓證』，這是給貓植入芯片」，並且要求張女士再支付1100元費用。「我只知道養狗需要辦『狗證』，從沒聽說養貓也要。」張女士說，儘管心存疑慮，但面對既成事實，也只能乖乖掏錢。
第二天，張女士帶着這隻總共花了3580元的小貓去了家附近的寵物醫院體檢，結果檢測出其攜帶貓冠狀、貓杯狀病毒，貓皰疹病毒抗原也呈陽性，是一隻重病小貓。張女士又花了2700多元治療費用，但小貓還是在同年12月11日凌晨死亡。此時距離張女士將它買下不過7天多。
在得知小貓患病之後，寵物店工作人員就再也不回復張女士消息。她上網一搜才得知，這家寵物店因售賣「星期寵」被頻繁投訴，眾多消費者還組建了維權群。
面對糟糕的名聲，白某選擇關閉門店，於2022年9月在閔行區另外尋址開起新店，店面很大，有上下兩層，但還是那些員工，做的還是售賣病貓病犬的生意。
2023年1月26日，霍先生通過「大眾點評網」找到這家寵物店，挑中了一隻三個月大的杏色柯基犬。除了購買小狗本身的2800元外，他還在一位韋姓銷售人員的強烈推銷下，又花4400多元購買了一年的「套餐」，包括一年的狗糧、第三針疫苗費用，以及生病免費治療、死亡包賠償等「配套服務」。
但是，這隻小狗在回家當晚就出現了腹瀉的癥狀。霍先生先是聯繫寵物店銷售，對方讓喂點兒童用的蒙脫石散，沒有效果後給了個所謂「獸醫」電話，該「獸醫」建議喂小狗吃連花清瘟膠囊，也沒有起作用。第二天，霍先生將生病的小狗送回店內治療。沒過幾天，韋姓銷售就通知霍先生，小狗已經死亡，可以為其更換一隻，但因品相更好，需要支付差價。
面對維權和執法頻頻「耍流氓」
當花高價購買的寵物死亡後，很多消費者第一反應是聯繫寵物店要求退賠。此前極其熱情，左一句「哥」右一句「姐」的銷售人員，態度變得強硬冷漠，堅決不同意退賠。
根據老闆白某的說法，自己先後開設的兩家寵物店經營項目合法，經營方式合規。銷售時都和消費者簽訂銷售協議且協議中明確了消費風險和消費責任，沒有強迫交易，並且依照協議向消費者提供了包括飼料、寵物洗浴美容和醫療救治等套餐服務。此外，店裡銷售寵物數量近2萬隻，寵物來源正規且銷售時健康，之所以有糾紛，都是這些消費者不會飼養致寵物患病或死亡所致。
然而，有消費者在寵物死亡後，接受了銷售人員「加價換更好寵物」的建議，但新寵仍然在短時間內發病死亡。對此，銷售人員則以「失聯」作為回應。
行政機關執法時發現，該店提供的「寵物購買協議」中「一經售出不包、不退、不換」及在經營場所牆壁上張貼「本店拒絕退款」內容的行為違反《合同違法行為監督處理辦法》第九條第三項的規定；店鋪內一層左邊第一間待銷售的寵物貓未明碼標價的行為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價格法》第十三條的規定。
歪理被一一駁斥後，白某等人開始「耍流氓」。張女士回憶，她在加入維權群後，看到有人發到店裡維權，卻遭工作人員辱罵、侮辱、威脅的視頻。「好幾個壯漢凶神惡煞地圍上去，看起來就像一群流氓。」張女士說。
據寵物店一名員工回憶，老闆白某和店長李某曾說，如果消費者上門維權，不能動手，但倘若覺得影響到了寵物店經營，可以罵他們，把他們趕走。「白某、李某等好幾個人都這樣辱罵過消費者」。
事後統計，2021年4月至2023年2月間，白某、李某以及員工師某、馮某等人在兩家寵物店附近，先後對前來要求退款、賠償損失的消費者實施追逐、辱罵、恐嚇、毆打、頂撞等行為，受害者達50餘人次，造成兩名消費者輕微傷。
更囂張的是，白某等人還曾辱罵、推搡、驅趕到寵物店執行公務的閔行區農委執法人員，辱罵派駐在店門口維持秩序的特保隊員，向他們潑灑不明液體。白某等3人因此多次被公安機關行政處罰。
看完視頻，張女士感到害怕，沒敢去店裡維權，便向住所地浦東新區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要求寵物店退還相關費用。法院判決支持了她的訴請，白某等人既不出庭應訴，也不履行生效判決。事實上，共有幾十位消費者打贏了民事官司，但絕大多數都沒拿到一分錢。
除了向12315、12345等平台投訴外，還有170餘名消費者選擇了報警，其中130人購買的寵物在買回三日內發病、24人購買的寵物在買回一周內死亡，涉案金額共計144萬餘元。
販賣病寵定罪關鍵在何處
白某等人有恃無恐，是因為他們認定自己銷售病寵的行為最多引起民事糾紛，沒聽說過有人被判刑。到案後，包括白某在內的多人拒不認罪。
「作為商品，活體寵物有其特殊性。」上海市人民檢察院研究室主任曹化當時任閔行檢察院副檢察長，也是該案的主辦檢察官，他告訴記者，消費者在寵物離店後才發現其患病，中間有一個時間差，所以關鍵是要證明白某等人在售賣時，就已經明確知道寵物患有疾病。
為此，公安機關收集了大量證據。比如，2022年10月、11月及2023年2月期間，閔行區農委執法大隊對涉案寵物店進行了多次活體病原檢測，每次都檢測出環境中含有貓瘟、犬瘟之類的病毒。
在寵物貓的來源上，有中間商作為證人證明，白某的寵物店從東北某地養護處採購中低端幼貓，不清楚是否為幼貓接種過疫苗，中間商也不會對幼貓作健康檢測。
同案被告人之一的仲某是店裡的工作人員，他供述稱，店裡平均每個月會有二三十隻寵物死亡。白某等人會根據寵物的活潑情況判斷健康情況，要求工作人員將可能快要發病的寵物放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快點推銷出去。
「我們還發現，寵物店銷售人員全都成立了空殼公司，他們向消費者收款時，用的是各自公司的收款碼，然後再彙集到另一個賬戶。」閔行檢察院檢察官歐陽銘怡說，這種「洗錢」方式，也可以證明白某等人具有非法佔有的故意。
為了吸引更多消費者，白某等人不惜花重金「引流」，消費者購買寵物的費用，基本上都支付給了網絡中介做為提成。寵物店真正的賺錢方式，是工作人員強烈推薦的各種售後套餐。但是，白某等人銷售的高價貓糧狗糧、疫苗、芯片等，也被證明存在問題。
張女士在店裡購買1.5公斤貓糧花了300多元，單價遠超常見國產品牌，和少數高端進口貓糧差不多，但該貓糧生產企業沒有獲得生產寵物食品的資質。售賣的狗糧生產企業雖有資質，但其實際控制人卻是白某本人，且部分寵物營養品不符合相關標準。
「白某等人警惕性很高，寵物疫苗都沒有放在店裡。」歐陽銘怡說，後來是在其中一名被告人的車裡發現了部分寵必威、妙三多疫苗空瓶和標籤。經兩家疫苗生產企業核實，這些空瓶和標籤都是假貨。一位店員供認，他們展示給消費者的寵物疫苗，有些是用葡萄糖冒充的。
此外，閔行區犬類管理領導小組辦公室出具的《關於認定2023年度閔行區養犬登記辦證點的通告》顯示，涉案寵物店不具備代辦養犬登記證資質，但在銷售活體寵物時用植入寵物識別芯片欺騙、誤導被害人，並收取相關費用。
辦理首案之外還需綜合治理
本案庭審歷時兩天，公訴機關指控白某等12人涉嫌詐騙罪，其中4人同時涉嫌尋釁滋事罪。據悉，本案是否構成詐騙罪是庭審的爭議焦點。
閔行法院審理後指出，根據被害人提供的《寵物購買協議》，被告人白某等人在受到行政處罰後，仍然將「一經售出不包、不退、不換」作為協議條款內容，拒絕履行應當承擔的保證責任。可見所謂《寵物購買協議》只是他們假借合同形式獲取不法利益的手段。雖然白某等人也曾向一些消費者退款，但所退錢款數額遠低於應退款數額，且大多發生在公安機關調解糾紛、處置矛盾過程中或是消費者多次要求、反覆投訴之後。所以，法院認為，白某等人主觀上具有非法佔有被害人財物的目的。
現有證據足以證明，被害人以購買寵物為目的與白某等12名被告人簽訂購買協議、以飼養寵物為目的向被告人購買寵物飼料、以保證寵物健康為目的接受了被告人提供的疫苗接種服務、以合法飼養寵物為目的在被告人處辦理了「貓證」「狗證」，並為此支付了合同價款，但被告人故意隱瞞寵物健康狀況，直接導致被害人的主合同目的無法實現，還提供不合格飼料、為寵物接種假疫苗以及虛構代辦「貓證」「狗證」，造成被害人經濟損失，故被告人的行為已符合詐騙罪的犯罪構成客觀要件。
最終，閔行法院一審認定白某等12人構成詐騙罪，其中4人還構成尋釁滋事罪，白某兩罪並罰被判處有期徒刑14年，其餘被告人分別被處以12年10個月至1年10個月不等有期徒刑。去年年底，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裁定駁回白某等人上訴，維持原判。
「通過辦理這起案件，明確了『星期寵』入罪標準，為今後辦理同類型案件提供了參考。」曹化說，據他了解，有些不法商家一直在關注案件進展，該案的判決對他們形成了有力震懾，有助於規範上海的寵物市場，「他們說，以後不能在上海這麼幹了，要被判刑的。」
個案之外，規範寵物市場還需綜合治理。針對本案暴露的寵物行業日常監管薄弱、檢驗檢疫不實、註冊審核不嚴、合同監管不力等問題，閔行檢察院經過調研，向相關行政機關制發了檢察建議，得到積極回復。
承辦檢察官赴閔行區農業農村委溝通工作
閔行區農業農村委員會聯合制定了《關於轄區規範寵物銷售經營活動的工作方案》，在全區範圍內進行摸底調查，向經營者發放規範告知書並指導做好動物防疫、環境衛生等工作，針對未備案、未附有動物檢疫證明等違法行為及時立案查處。
同時，閔行區農業農村委員會、公安機關等部門還搭建了信息共享和工作協同機制，共同加強行業信用管理，將違法違規企業納入信用記錄。加強跨部門聯合懲戒力度，建立健全寵物行業誠信檔案，通過「綠色通道」、從業禁止等多種方式，探索形成有效的守信激勵和失信懲戒機制，努力實現對寵物行業經營主體及從業人員的全方位監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