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渣渣郡
本文首發於虎嗅年輕內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裡，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這個6月，每個國家的新聞都有自己的關鍵詞。
東歐是戰，美國是亂，我們東亞鄰國日本是崩壞。
過去我們聊過的暗黑打工和針對老年人的犯罪，狠狠拷打了「日本安全神話」的說法，踹翻了日本例外的概念。
現在，各種惡性案件像黑暗之潮一樣，正吞噬着這個島國。
在這種狀態下，治安何以至此，就成了他們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
2025年的春天，對於身處犯罪浪潮之中的日本人來說，並不明媚。
一系列發生在日本各地的無差別襲擊事件，讓這個國家陷入犯罪恐慌：
2025年1月，發生在日本長野縣車站的刀襲事件，日本警方認定是無差別攻擊。當日，一名46歲男子在車站門口持刀攻擊3人，造成1人死亡，2人受傷。
同時，從東京到阜岐再到福岡廣島，各地接連發生了針對女性的無差別襲擊案，造成多人死傷，其中最令人憤怒的案件，是發生在4月14日埼玉縣一起案件。
4月是日本開學季。剛上高中的15歲女生佐藤美咲在放學途中遭24歲男子谷內寬幸的尾隨襲擊，不幸殞命，後據日本警方的說法，受害者全身共有17處銳器傷。
警方表示，兇手不認識受害人，他自陳犯案動機是因受過虐待而心理扭曲，想找個女的殺了——誰都行。
還有剛剛結束的五一假期，大阪西成發生一起針對小學生的無差別車輛撞擊事件，7人受傷。
事件發生時，所幸當時一位70歲的退休警官發現了兇嫌的異樣，及時控制，才沒有造成更大的傷亡。
事後，嫌犯對警方表示，就是因為受夠了一切，所以才想殺點人。
無差別案件就像是地獄使者，沒什麼比它更能傳播恐懼了。根據日本警視廳數據，2024年此類案件數量同比激增37%。
這種毫無來由的兇惡犯罪，在情緒上給人感覺人人都是獵物，把整個社會變成了恐怖的大逃殺遊戲場。再加上令和米荒、食物中毒以及暗黑打工和針對老年人的欺詐，整個日本社會便陷入了一種焦慮的狀態。
民調顯示，76.6%的日本受訪者認為10年來社會治安不斷變壞，認為日本安全的人也越來越少。
日本警察廳發佈的《令和6年（2024年）犯罪情勢（確定版）》報告顯示：
刑法犯罪的認知件數在2022年時隔二十年首次出現同比增長，而到了2024年，已經連續三年上升，總數達到737679件。
圖片來源：令和６年の犯罪情勢，令和7年2月警察庁長官官房發佈
2025年的狀況仍然沒有好轉，甚至顯得更加惡化。
根據警察廳5月發佈的《令和7年（2025年）犯罪情勢（1-4月）》的數據，今年日本刑法犯罪與去年同期相比增長4.6%，其中包括殺人、搶劫、強姦、放火在內的惡性犯罪上漲8.7%，達到2248起。
圖片來源：犯罪統計資料 令和7年1~4月分，警察庁刑事局捜査支援分析管理官
從現在狀況來看，日本民眾把治安惡化的因素，歸結於了外者，也就是移民。
在社交平台上，人們稱移民敗壞了日本，並終將讓日本走向毀滅。面對洶湧的民意與驚悚的現實，執政黨自民黨在移民政策上的立場也被推上風口浪尖——支持移民政策的官員被罵做賣國賊，反對移民和保守主義政策成了競選中最大的絕招。
但事實，果真如此嗎？
無論是從絕對值看，還是從人口佔比來看，所謂外人是攪亂日本的罪魁禍首的說法，是立不住腳的。
面對外國人是導致日本社會崩壞的指責，有人根據日本法務省發佈的《令和6年 犯罪白書》進行了計算，結果發現日本人在本國犯罪率為0.143%，而外國人的犯罪率則為0.036%。
很多日本人看見這數據直接破防了，主要破防點在於，他們覺得把「短期滯在的來日人口」也算進外國人的總量里，作為分母與在日犯罪的外國人數量進行統計，實在是有點作弊，不公平。
於是，一些非常嚴謹的日本人，就去除了遊客的數字，單拿在留外國人的數字去和在日本犯罪外國人做統計，結果驕傲地發現了一件事：外國人的實際犯罪率達到 0.284%，是日本犯罪率的近一倍。
但遺憾的是，這種計算方式顯然不合理，很快就被人指出了數學錯誤：因為這種流行論調的分母部分用的是在日外國人，但分子部分卻用的是在日外國人+訪日外國人的犯罪總量。如果做正確計算，那麼外國人的犯罪率仍低於日本人。
看見正確核算結果之後，很多日本人又說，本地人犯罪比外國人多沒什麼了不起的，問題是外國人來日本犯罪才是問題。
你瞧，說到底還是一個保守國家闖入全球化後的文化焦慮和魔怔。而這種說法，在日本的歷史語境中並不陌生。
從對戰後朝鮮人社群的刻板印象，到泡沫經濟破滅後對中國、菲律賓勞工的污名，再到近年對技術實習生用之即棄的態度，外國人在日本歷史中作為社會病灶的反覆出現，說白了就是情緒替身。
這種主流情緒，簡單化了犯罪浪潮，也掩蓋了日本社會更深層的結構問題。
在簡化的過程中，日本媒體起了非常不好的作用。
日本學者船山和泉研究發現，媒體在報道同類犯罪的時候，如果是日本人犯罪，媒體不會強調其身份，但如果是外國人犯罪，國籍屬性則會必然被強調。
同時，在報道日本人犯罪的時候，媒體也普遍喜歡把犯罪動機、心理動機作為信息要素進行展現，這種做法會在民眾中造成外國人很危險的潛意識。
比這種突出性更有危害的，是利用標題歪曲事實。
在我記憶中最嚴重的事例，是很多媒體在去年8月轉載一條消息，說是外國人在日犯下的重罪增加2000起，性犯罪增加5000起。
當時這一消息引發了日本民眾的排外情緒，這一數字包含了日本人和外國人的全部犯罪數據。
雖然後續有人不斷做事實核查進行更正，但時至今日，這種數據仍在社交媒體上作為攻擊外國人的武器。
今天我們批評日本媒體在涉外犯罪上的報道，當然可以批評他們迎合受眾，不夠守正；也可以批評日本警方和新聞媒體為了維穩建立的「記者俱樂部制度」的合謀。
但這是問題的核心嗎？
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的民族神話。
雖然這個詞帶着一股不靠譜的仙氣，但它卻是國家統治中最重要的精神支柱，是政權合法性的理由、是國家認同的根基也是國民行事邏輯的指南。
按理說民族神話應當跟成熟國家的憲法一樣，不能輕易更改。但日本的民族神話卻有過一次明確的更迭。
明治維新以後，日本的民族神話圍繞着「皇國日本」展開，它帶着明顯的種族主義味道：強調天皇萬世一系、國運天命所歸、民族獨特優越。它表現在小學第一篇課文《日本好國》上，也體現在他們自居「解放者」身份的侵略戰爭上。
隨着第二次世界大戰戰敗，裕仁發表《人間宣言》、日本新憲法頒佈後，皇國日本的民族神話也就土崩瓦解了。
明治時代的教科書
失去認同，也就失去共識，但想要往前走，人性和集體總需要給自己一個理由相信自己很特別，於是安全，就成了日本新的神話。
戰後，迅速擺脫戰敗頹勢，進入經濟高速增長期，邁入發達國家門檻。再加上自民黨對國內安全的有效控制，日本社會一直處在低犯罪率的情況下。
在上世紀70年代日本自信滿滿的時刻，他們抬頭一瞧，現在日本跟窮國比自己富，跟富國比自己安全，這種觀念上的田忌賽馬，讓他們自然而然地恢復了民族自信。
與之相伴的，是學術的跟進與論證，試圖強調日本今天的大好局面，是因為民族性造就的：比如1970年中根千枝寫了本《タテ社會の人間関係》強調日本縱向式人際關係，使其與西方不同。還有1971年本土居健郎寫的《甘えの構造》論證日本人性格的特殊。
在這樣的狀況下，日本例外論就成了現代日本的民族神話，它的具體表現就是今天日本民眾面對犯罪浪潮所採取的鴕鳥態度：
因為我們日本人特殊，所以日本安全，一旦不安全了，那一定不是日本人的錯，是外來者的錯。
人們如此偏激，是因為安全——是日本民族尊嚴的最後護盾和神話，戳破它，他們就會受傷。
這也是他們寧願放着日本政府的官方網站明確數據不看，也要相信是外國人讓日本崩壞的緣由。
就像明治到昭和日本拿外人的不堪，來證明自己的純潔，從而來合理化侵略一樣；日本的安全神話也要不斷依靠「外人的存在」而維繫。
這種思考方式就像是一個玻璃罩把人困於其中，攻擊外界是一種潔癖。而困在的自己，必須要堅信外面足夠壞，才能安慰自己現在足夠好，這是意淫，也是祈禱——祈禱不是玻璃罩本身有問題。
但現在，正是這種虛偽，讓他們自食惡果。
就在輿論在網絡上把犯罪浪潮歸罪於外國人的時候，越來越多的日本未成年人也在走向犯罪。
比如，東京都2024年未成年犯罪人數上漲22.4%，達到4101人。到了今年五月，日本全國已經出現了多起駭人聽聞的未成年刑事案件：
5月9日，愛知縣一16歲高中生殺死爺爺奶奶後報假警。
5月11日，千葉縣一15歲學生在街上襲擊84歲老人，後者傷重不治。
5月24日，山梨縣一16歲高中生在家刺殺父親後自首。
...
成年犯罪尚可歸於外人，未成年犯罪總歸是無法逃避的問題了。
5月11日中學生刀襲老人的新聞報道
今天在日本互聯網上，除了抱怨外國人，就是抱怨Z世代了。
按照日本的平均結婚年齡估算，他們的父輩都受到了1991年泡沫經濟崩盤、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影響，是就業冰河期長大的一代。
那是一個什麼時代呢？是一億總中流消亡的時代，是一個不成功就失敗的年代。現代，父輩的失敗也就被繼承到了子女身上，對於中下層家庭的孩子而言，未來已從詞典中消失。
在這種情況下，讓本就無望的新一代人再去面對當下的高物價、升學內卷與職業前景塌縮，這種悲劇的發生，就並不令人意外了。
而如今犯下血案的年輕人，大概率會進入這樣的流程：
他們會先被警察交給家庭裁判所，裁判所根據具體情況來決定，是將少年犯送往少年院進行心理矯正再教育，還是實施逆送判處實刑。
但數據顯示，送往少年院的少年犯，在一年內再犯的概率達到34.7%。
有專家認為，心理創傷是重要原因，這跟失去30年的家庭代際貧窮有關——2020年的一項調查顯示，37.9%的男性少年犯和60.9%的女性少年犯表示自己遭受虐待。
但更真實的理由，可能藏在像專門支持少年院少機構的高崎大介的發言里：
「他們在租房、簽訂手機合約、找工作、申請信用卡等各種生活所需的環節中，遇到重重障礙的情況並不少見。社會的疏離與歧視，會讓他們陷入貧困狀態，重新回到過去的交友圈，從而再次犯罪的風險也隨之升高。」
他的發言讓人聯想起古代日本農村最嚴重的刑罰「むらはちぶ - 村八分」。它是對違背群體規範者的懲罰——把不符合群體標準的人進行孤立和排斥。
一些心理學家也認為，被社會孤立的邊緣個體，可能以暴力行為作為「對社會的絕望性回應」，甚至將其視作「證明自我尚存」的方式。這一傾向並非源於傳統意義的報復，而是對失語狀態的悲鳴。
從當下日本未成年犯罪這個小切口觀察，你會發現它與當下社會對外來者的排斥存在一種奇妙的呼應——本該正視的問題，或許不該是案件本身，而是日本社會自己本身結構問題和對冰河世代處境的漠視。
2022年報道，對「冰河時代」一代的支持驟減：一些項目仍有 80% 的預算未使用
丸山真男在戰後反思日本為何走向毀滅的時候，曾這樣說道，明治維新雖然讓日本人看上去成了現代國家，但國民內核沒有主體性，沒有獨立的人格，也就不可能有健全的責任感。
神國日本的民族神話塑造了金字塔形的社會結構，上層可以把責任不斷攤派，但到了最底層，他們分攤壓力的辦法，只有兩個：一個是下克上，另一個就是排外。
過去的戰爭都是別人的錯，今天的犯罪也都是外來惹的禍。日本社會的「安全神話」也構建了一套精密的責任轉嫁系統，這和戰前的思路一脈相承：對外歸咎於外部，對內歸咎於不努力的人。
就在這樣的思路下，排外情緒便自然映射到了更廣闊的政治光譜之中。
今年日本政壇最被關注的政黨，是山本太郎的令和新選組。
產經新聞與FNN在2月底進行的一項輿論調查顯示，在30多歲人群的政黨支持率中，自民黨跌至第三位。排在第一的是國民民主黨，第二位則是令和新選組，這一結果在社會上引發了震驚。
日本專家分析，支持他的選民，大多數是日本的就業冰河世代，大多收入較低。其消費稅終止的說法，和對外來勞工侵犯本國工人利益的質疑，是其支持率上升的緣由。正因此，他也被稱為日本特朗普。
在政治觀察家眼裡，日本正在步入一個新的時代，經濟政策的慷慨和移民政策是否迎合民眾心理，是政選民決定支持哪個政黨的重要標準。對於山本太郎這種政客來說，這是一件好事。但對於日本的財政健康和政治生態來說，迎合民粹，正在形成不祥的預兆。
打水漂的石子激不起什麼水花，就會歸於沉寂，只有巨石入水，才會引發陣陣迴響。
日本當下對於外人的恐懼，是失去30年的後遺症，是全球化必然的摩擦，也是第二個民族神話破滅的碎響。
這感覺，讓我想起了特久之前看見的一句日語俳句，那話是這麼說的：
破れ傘見捨てて歩く夕暮かな
我丟掉了破傘，走在黃昏中
本文來自虎嗅，原文鏈接：https://www.huxiu.com/article/4456541.html?f=jinritoutia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