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玄增星
編輯/陳卓
謝萬清展示他從火災中搶救出來的照片。玄增星攝影
拍了40年農村,農民攝影師謝萬清說自己只拍「溫順」的照片。
他拍陝西老家的春種秋收,也拍老人小孩。他的第一張照片是在山上放牛時拍的。40多年過去了,山裡的泥牆變成了磚房,機械取代了耕牛,省親的交通工具從毛驢變成了摩托車,又變成了小汽車。
這位地道的農民把攝影當作農忙間隙的愛好,有意無意地記錄著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西部農村的變化。他的作品曾在平遙國際攝影節展出,日本愛普生公司也為他在北京舉辦了影展。2015年,他的兩幅作品被收藏於意大利米蘭世博會中國館。在此之前,他以為米蘭是中國的一個省,「就像海南、河南一樣」。
兩幅作品的其中一幅攝於1986年,畫面上一位農民挽起褲腿扎着弓步,用力扯着前面的兩頭耕牛,這幅作品名為《征服》。另外一幅叫《樸實的愛》,兩位頭髮花白的老人蹲坐在麥地里,戴着瓜皮帽的老漢一手托着煙袋鍋,一手探出去給妻子擦汗。他的大多數早期作品都是黑白的,「耐看」。
除了田間地頭,過年和婚禮現場是他最鍾愛的場景。他執拗地把鏡頭一次次對準火紅的燈籠、層層疊疊的喜被和農民臉上擰出褶皺的笑。
「我的照片里看不到殘酷的場景。我喜歡溫順、溫和、溫情一點的。」在幾天的採訪過程中,這幾個形容詞他使用了多次,隨後鄭重地拍拍記者的膝蓋,「做人一定要跟主流。」
他在農村見過許多交通事故、葬禮或者封建迷信的場景,手指在快門鍵上停留了一會兒,終究沒按下去。有一次,村裡有老人過世,家屬扶着遺體,等他去拍張遺照。他覺得畫面太殘酷,堅持不拍,只翻拍了幾張老人生前的照片,沖洗出來送給了那戶家屬。
上世紀80年代,當地的人民公社解散,他在會上依然沒有按動快門,想着「萬一改革失敗了呢」。他覺得自己是個「保守主義者」,「不冒風險,能拍的拍,不能拍的不敢拍」。
像大多數農民一樣,謝萬清有着一張歷經滄桑的臉。皺紋像是刻在額頭上,即使不抬眉毛也留着一道道印子。眼窩像膚色一樣深,嘴大,乾裂的嘴唇包覆著黃牙,寸頭花白,常掩藏在一頂迷彩帽下。當兵是他從小的夢想,但因為家裡的上中農成分,他在徵兵時體檢過了,政審沒過。如今他總愛穿一套「別人穿夠了的」迷彩服,由於個子太矮,只能松垮地掛在身上。
對他而言,命運就像一座迷宮,走着走着就會摸到一堵牆。五六歲時,謝萬清趕上了「大饑荒」,餓得「腰都直不起來」。小學讀了3年,「文革」來了,所有考試的通過標準成了背出50條「毛主席語錄」。文革期間,他跟家人睡過牛棚,父親因為成分不好,站在桌子上挨批鬥,十幾歲的他在底下嚇得渾身發抖。
「那時候想跟主流也跟不上。」聊起這些,謝萬清罕見地陷入沉默,擺擺手,「不聊了不聊了,我們說點積極向上的。」
為了拍到「積極向上」的照片,謝萬清習慣將自己的身子放低。拍《征服》時,他蹲在地上,讓畫面里的人「把牛抽得再跑快一點兒」。他從低處拍挑水的毛驢,把驢腦袋拍得碩大,木桶比遠處站着的人還高。上世紀90年代,有手藝人扎了一堆紅燈籠,壘在單車后座上去縣城集市上賣,他趴在馬路中間,按完快門就往路邊一滾。
謝萬清攝影作品《征服》《上下千年》《樸實的愛》(從上到下)
攝影是他「這輩子最開心的事」。他第一次摸到相機是1969年,一位西安來的知青請正在山上放牛的他給自己拍照,手把手教他找位置、按快門,還在紙上畫出構圖,讓他端相機的時候「不要呼吸」,「把人框到中間」。第一次拍照,他按了3次快門才把人拍得「不缺胳膊少腿」。
知青說,他在筆記本上貼的毛主席像「就是這東西拍出來的」。那會兒老謝一天的工時算下來差不多2角,而一台相機要100多元。
對於他這樣一個農民來說,這幾乎是最奢侈的夢想。「我當時想,30年能買上一台不?」謝萬清說。
為了攢錢,他主動報名去修水庫。工地上活重,可每天有5分錢的補貼。拉着石頭下坡時,繩子斷了,他整個人撲在地上,大腿至今有一道疤。幹活時得了疝氣,他怕耽誤攢錢,就自己用鋼筋挽了一個圈,箍在腰上以減輕疼痛感。直到幾年前才在家人的強迫下做了手術。
他那時不敢跟別人說自己想買相機,怕在「鬥私批修」的浪潮中被扣帽子。為了研究攝影的光線、構圖,他一遍遍地看8部樣板戲的劇照,以及毛澤東的照片。
10年後,他終於在隴縣百貨大樓買到了一台「紅梅」牌照相機,此前他已經去櫃檯看過4次,每次錢都不夠。謝萬清說,那棟兩層高的「大樓」相當於當地人心中的天安門,「在那之前,隴縣歷史上沒有『大樓』二字。人們就算曠工也要去看看」。
他家窮得連一台運糧的架子車都沒有,而那台相機花了他70元。回家後,父親捧着相機似笑非笑,「你真買回個好東西」,隨後將他痛打一頓。村裡人說:「這娃娃叫鬼把頭麻咧!」
那時剛剛改革開放,村裡的「主流」正在發生變化。判斷標準從「家庭成分」漸漸成了「有沒有錢」。謝萬清曾有個相處9年的包辦婚姻對象,結果對方因為他「不會找錢」,不願意跟他結婚。他將這段失敗的感情視為「人生中最大的挫折」。
「我當時就下定決心找錢,讓她後悔,讓其他女娃來追我。」謝萬清說。
他想過學銅匠、木匠,但老師傅都規定學手藝的頭5年沒有工錢,他覺得找錢太慢,放棄了。上世紀80年代,他開始端着相機在廟會、集市旁干起了拍照生意,「搭個小棚子一遮,不然人家不好意思拍」。他耐心地為每個剛走進新時代的男男女女設計動作,教他們翹起二郎腿,手裡夾支煙,或者望向遠方。一年下來能賺七八百元。
他還為《寶雞日報》拍新聞照片,拍亮晶晶的地膜和拖拉機。一張照片的稿費有10元。
村裡沒通電,他就用煤油燈做光源,用尿素和醋配製化學試劑,在地上挖3個坑,鋪上塊塑料布,當作顯影、定影和水洗的暗房。
他曾把鏡頭對準自己的兩個女兒。兩個孩子面對面熟睡着,一隻小貓從她倆中間的被子里鑽出頭來。「這是我最不容易的時候。」謝萬清說,「你看,紅被子還是用白線縫的。」他常說,自己「最對不起的就是家裡人」。
1995年,農村人口急速膨脹,謝萬清的孩子上學連名都報不上,學校里一張桌子旁圍着3個孩子。他帶着妻兒搬到了寶雞市,在一家照相館打工。這座城市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他曾收到一封從寶雞發來的電報,通知他在農民攝影大賽中獲得一等獎,可等他從深山的家裡出發趕到,頒獎典禮已經結束了。他還在寶雞辦過人生中第一次「影展」——文化宮的櫥窗里張貼了他的12幅作品。「連一面牆都撐不起來。」
在照相館,他負責手工沖洗黑白照片,「這活兒在當時只有我能幹」。老闆給他開了所有人中最高的工資:一個月400元。但兩個孩子在寶雞上學的借讀費每年就有上萬元,加上房租,謝萬清還是沒能「發財」。
他沒有放下相機,只是舉起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有時在暗房裡待了十幾個小時,他已經精疲力盡。看到別人在拍婚紗照、證件照,他也「手癢」,「像鳥被困在籠子里」。
他嘗試拍過城市裡的高樓和夜景,但「沒啥感覺」,還拍過公園裡談戀愛的男女,結果被罵「流氓」。他說自己適應不了城市生活。過馬路時,有人提醒他要「走天橋」。有次走路累了,往地上一坐,有人跟他說「你坐在盲道上了」。
「農村哪有這說法呀!都是隨便坐。」他不滿城市空間太小,不開闊,空氣不好,還老堵車。有一次,他趕高鐵碰上堵車,乾脆下車,扛着行李跑了20分鐘。「差點沒趕上!」他說話聲音大,有時會湊到別人耳邊,邊說邊習慣性地拍打對方的肩膀或膝蓋。他跟別人打電話,免提永遠打開。
他再一次被「主流」排斥在外。
後來,照相館倒閉了,他賣過烤腸,還去浙江、江蘇、福建挖「西氣東輸」「西油東送」的管道,還鋪過通信光纜,「就是供人們看電視、打電話的」。可他只能在工棚里聽收音機,2008年汶川地震時他抱着收音機聽了一夜。晚上就跟工友們睡在路邊或稻田裡,有時醒來,被褥都被灌溉的泥水弄濕了。
工作讓他覺得疲憊。他幾乎不怎麼拍了,相機壞了也不去修。
在「文化人」面前,謝萬清總顯得有些戰戰兢兢。有人在飯桌上說他的作品之所以有影響力,不是因為構圖或者審美,而是有重大的史料價值,他在旁邊一聲不吭,只是木然地點頭。
他花了兩年時間寫了一首詩,興沖沖地念給別人聽,結果對方聽了兩句就搖頭:「你這是個啥詩嘛!」
他常感嘆:「我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
在照片之外,他確實難以展現更多的審美。家裡的擺設以實用為主,衣服也是亂穿。為數不多能證明他「愛美」的,或許就是院里種的幾株月季和繡球了。他還在門口種了一大片竹子,「山上到了冬天就黃了,這個能四季常青」。
打工沒攢下什麼錢,2009年,他回到了農村。原來的房子在地震中受損,裂了大腿寬的縫,蓋好新房後,他欠下了幾萬元的債務,直到現在也沒還清。30歲的兒子至今未婚,他覺得一個重要原因是自己窮,出不起彩禮錢。兒子埋怨他,他一聲不吭。因為內疚,他時常失眠。2015年,他被登記為貧困戶。
相機壞了,他還是忍不住借錢買了一台新的,甚至向孩子開口。「人家不煩我煩誰哩。」他訕訕地說。謝萬清曾經燒過自己的膠捲,打算「一輩子不碰相機」。但「這東西就像煙癮,沒辦法,戒不掉了」。
他喜歡翻看關於自己的報道。他給記者看一本雜誌,指着封面上自己的名字:「這雜誌一般都是登希拉里、克林頓之類的,結果讓我佔了五六頁。人家都說:老謝費地方!」家裡的牆上張貼着以他為主角的紀錄片海報,片名就叫《老謝》。「我要是沒拍出點啥,人家能來找我?」
接到記者的採訪邀約後,謝萬清準備了3天的腹稿。「我語言都組織好咧!」他以近乎蹲下的姿勢坐在土炕邊低矮的馬紮上,手肘撐着膝蓋,眯着眼,用陝西方言小心翼翼地背誦已經組織好的語句,不時用手指點着筆記本上未乾的筆跡。伸出的手指像樹根一樣粗糙,指甲里留着黑泥。
可這些年報道一多,他也煩了。「他們光報道,也不給點補助。」他伸出左手,做個了數錢的手勢,「現在小報我都看不上了。」
有時他會收到一些信件,請他去做出版物的編委,但需要交一定的費用。他交過一次錢,結果對方再也沒有聯繫他。「都是騙子。」他忿忿地說,「要是不交錢,我還可以考慮。」
有報道說他是「中國最窮的攝影家」,他不喜歡這個稱呼。有人勸他「多經營自己」,照片被使用了記得要稿費。可他「一高興又忘了」。
回鄉後,謝萬清重新端起了相機。他發現村裡都蓋上了新磚房,樹也多了,可人卻少了。年輕人都出去上學、打工,他所在的山溝原來相鄰住了七八戶人家,現在只剩下5戶。
當地人說,現在村裡老人去世都湊不夠人抬棺,挖掘機挖個坑,就把人埋了。村裡的小學幾乎都撤了,而縣城的小學規模不夠大,許多農村孩子報不上名,只能中途輟學。
謝萬清依然愛拍過年、婚禮、社火。如今他的鏡頭裡,滿臉油彩的小孩把頭湊在一起玩手機。新郎新娘穿着西裝和婚紗,把粉色拱門立到了黃泥牆上。
他不願意展現農村的苦難和落後,因為「日子總是一天比一天好」。看到自己的照片里有小孩穿得不體面,他趕緊跳過,「這個不能公開,褲子都破了!」
但是他還是希望,能夠讓別人知道自己和農村的窘境,繼而帶來改變。作為縣城的政協委員,他曾經連續5年提案要求將山裡的一條公路重修,在會後坐到交通局的領導桌子上吃飯,「別人煩了我也要說,他們是肉,我就是那個蒼蠅!」他還建議村裡打深水井,因為淺水井水質不好。前幾年,村裡才通上自來水,否則還要像他照片里那樣,用毛驢或人力挑水。
他看不慣農村彩禮重,娶個媳婦要十幾萬元。女兒出嫁時,他只收了1萬元彩禮,幾乎全部分給了女兒和女婿,自己只留了八百元。他跟親家說:「我不要錢,只要你們把我閨女當人看就行了。」
隴縣地處陝甘兩省交界處,距離他家六七里山路有一處界碑,他每次路過都要帶上一把鐮刀,把石碑周圍的雜草割凈。有人路過覺得奇怪:「你在這割啥草哩?」他總是說:「這事你不幹、我不幹,就沒有人幹了。」
有人說:「老謝沒錢,就靠這口氣活着。」
在劇烈變化的時代,他已經很難像準確捕捉到變化的信號了。比起人像,他現在更喜歡拍大自然。他很少再採用仰視的視角,更多時候喜歡俯瞰。「我的設備不行,必須站得遠,才能拍得全。」去年冬天,他幾乎天天站在縣城的大橋上等黑鸛,相比別人的相機,他的鏡頭短了一大截。
有人說他現在拍得不如以前了。他不以為然,覺得「那是他們沒看出門道」。有幾次他想發表幾張近些年的作品,遭到退稿,他就再也不願意公開了,「現在很多地方尺子不準」。事實上,他也並沒有太多渠道。
前幾年,他在幾位影友的幫助下,以個人名義在西安辦過一次影展,大部分照片依然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拍的。他聯繫了西安幾個場館,有的說「不提供這項服務」,有的要按平米收費,「一層每天5000元」。
他最終把場地選在了漢城湖公園,「那地方不要錢」。他繞着欄杆拉起一道長繩,每天清晨把貼在泡沫板上的照片夾在繩上,入夜再收起來。他弓腰背着照片走在西安的夜裡,摞起來的照片快比他人還高。連續3天,他搬着凳子坐在自己的照片旁,有人來看,他就上前講解。
前幾年,他存放照片的倉庫起過一次火,許多照片被燒毀了。他搶救出一部分,小心翼翼地收好,跟農具、糧食、化肥放在同一間屋裡。對他而言,那些都是相當重要的東西。
說話間隙,他的眼神習慣性地越過土炕,望向窗外。隴縣的山區已進入深秋,多雨,土黃色的院子里泥濘不堪。玉米金黃,裝袋壘了一米多高,用雨氈蓋得嚴嚴實實。農民的日子極端地依賴天氣,已是種小麥的時節,他看着窗外嘆氣:「又下雨了,幹不成活兒了。」
謝萬清不再指望自己發財,「我就這人,就這命運。」他有時想起往事,會嘆口氣,「人這一輩子太難太難了。」
兩年前,寶雞群眾藝術館為配合扶貧政策,為他在隴縣文化館安排了一份工作,主要負責看管攝影展廳。那個廳里至今還擺放着他的作品。他很高興,覺得自己作為政協委員,「帶頭脫貧了」。縣裡有什麼文化活動,他也會去拍些照片,有廣場舞,有書法比賽。但他不喜歡那些片子,翻看照片時,看到活動照總是急着跳過,「不看活動,堅決不看活動」。
每個周末,他要在山路上騎4個小時的單車,回家種地。周日再回到縣城。他在館裏有一間屬於自己的辦公室,一張小床。他覺得很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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