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印
眼前朦朦朧朧的,是聚合崗村的舊屋,有鄉親們的說笑聲,兒子給兒媳盛了一碗地瓜湯,桌上還有一盤地瓜,幾個黑窩頭、白菜煮蘿蔔。
自己吃了一口,不知為什麼好像沒有味道,多熟悉的飯菜,怎麼會沒有味道?
忽地眼前是兒媳的短髮,整整齊齊,黑得特別明顯,她在向同桌的老人們問好,給跟上來的孩子們發糖。
兒子兒媳開口說話了,好像在詢問鄉親們的生活狀況,自己卻聽不清。
忽然笑了,所有人都笑了,原來是兒子告訴大家要給每戶包3000元的紅包,車上的糧油也是要分給大家的年貨。
許家印與妻子丁玉梅
眾人說去屋前拍幾張照片做紀念,自己放下碗筷,下炕穿好鞋子,有人扶自己,卻怎麼也動不了身,再一次用力蹬了一下腿,終於動了。
99歲的許賢高躺在床上,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剛剛蹬在床柱上的腳傳來絲絲的痛意。
慢慢地回神過後,睡夢中的喜悅消失殆盡,只剩心底的冰涼和焦慮。
許賢高掃了一眼錶盤,已經早上九點了,他用滿是皺紋的手,顫顫巍巍地撥通了兒子的電話。
「喂」
許家印聽到老父親的聲音,頓時刻意平靜過的情緒變得波濤洶湧起來,有自責,有羞愧,有無奈。
許家印
他說自己還好,恆大的債務問題處理得還算順利,可1.95萬億的窟窿哪是那麼容易解決的。
安慰也不過是安慰,新聞總會告訴父親實情。
彼時的許家印,已經急得瘦了16斤。
「我夢着咱們老家了,咱們的老鄉親們了」。
許家印頓時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
曾幾何時,他是父親的驕傲,是鄉親們的驕傲,每次回家,受到的優待皆如「迎財神」那般。
他從前可以站在第十屆「中華慈善獎」表彰大會上的發言:
「我和恆大的一切,都是黨給的,國家給的,社會給的。」
「飲水思源,我們一定要回報社會,一定要積極承擔社會責任,一定要多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
許家印在第十屆「中華慈善獎」發言
沒有國家高考政策的恢復,他如何能離得開農村,沒有國家給的14塊的助學金,他如何讀得完大學。
沒有國家改革開放的好政策,他一手經營的恆大,怎麼能夠有如今的規模,他又怎麼會成為大家口中的「首富」。
「老爹,別擔心,恆大欠的債咱們是一定要還的,我哪能做賈躍亭那樣的人」。
他告知父親,自己已經把手下能動的資產和質押股權給賣了,有70個億,Peter在美國的豪宅也掛在網上賣,讓老人家別太擔心。
許家印安撫了父親幾句,便掛上了電話。
許家印兒子售賣私人房產抵債
說到賈躍亭,那是他最不齒的一個商人,空手套白狼,坑了孫宏斌,也坑了自己。
孫宏斌在樂視陷入信用和資金危機時幫過賈躍亭,投資150.4億元購入樂視網股份,救他於水火之中。
還在外界媒體面前公開挺他,說他是「一個有夢想、不平凡的企業家」,說他「手裡還有好牌」,表示「支持老賈」。
終究以慘敗收場,讓孫宏斌賠的血本無歸。
他自己也曾以恆大健康為名頭,拿出20億美元幫賈躍亭,度過了法拉第最危險的時期,最終他卻單方面撕毀協定,讓自己賠掉17億。
最終使得2018年恆大健康年終財務報表都是赤字的,獲得了虧損14億元的爆冷成績。
賈躍亭
賈躍亭因為欠債太多,債主太多,現在人逃到美國去了,整個人活成了一個「段子」。
「賈躍亭在美國造出汽車了」「賈躍亭下周回國」,彷彿和賈躍亭的人一樣,這些承諾可信度趨於0,實現的時間遙遙無期。
恩將仇報,欠債不還,誠信分清零的人,是不配和任何人談合作的,是不配回國的,是不配回故鄉的。
許家印對待恆大債務如此積極,除了舍不下他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之外,也是不願意與賈躍亭那樣的人為伍。
若是那樣做,他又如何有臉面回故鄉。
許家印與父老鄉親
家鄉在他的心中分量始終是很重很重的,重到那份鄉愁只能通過持續不斷地付出來「化解」。
當天夜裡,許家印和父親做了同樣的夢,只不過他因身體疲憊睡得更沉,整個夢境還原得更加清晰。
睡夢之中,許家印和父親「回」到了同一天:2018年12月15日。
那並不是他發跡以後的第一次回鄉,那次回鄉對於已近百年的老父親來說,卻顯得彌足珍貴,因而也總會想起。
「『回鄉宴』就吃我小時候吃的那種『黑窩頭』怎麼樣?」
丁玉梅見着許家印些許興奮的神情,沒有遲疑地點了點頭。
許家印與妻子丁玉梅
她與丈夫是在河南舞陽鋼鐵廠認識的,自己也是普通農村家庭出身,也是吃過苦的人,當然懂得丈夫心中的那份情懷。
初識時,他們都捧着「鐵飯碗」,過着已是不錯的生活。
丈夫與自己講過他小時候過的那種苦日子,講他對於出人頭地的渴望,她才心甘情願地答應與他到深圳「從零開始」。
小時候的許家印,過得着實是苦。
聚台崗村所在的太康縣,受「黃泛區」困擾,貧困一直如影隨形,太康縣「國家級貧困縣」的帽子,從未真正摘下來過。
許家印參觀家印高中
「孩子娘害了會死人的敗血病,沒個治了」。
窮家庭沒錢看病,窮縣城也沒地方看病,許家人只能看着許家印母親的生命一點點逝去。
只有1歲3個月大的許家印,彷彿「知道」了什麼,躺在垂危的母親身邊放聲大哭。
嬰兒雖是會哭,但那日他哭的聲音卻着實大了些,聽得人直心疼。
奶奶含着淚,一手把孩子抱了起來,「不哭啊,孩子,以後奶奶疼你」。
不缺家人的疼愛,他的性格倒是沒出大毛病,只是家裡窮,許家印的生活條件還是很不好。
許家印
這日,許家印和往常一樣裝着奶奶給準備的食物,那是下周一整周的吃食,因為學校離家太遠了些,他只能每周回家一回。
筐被裝得滿滿的,裏面卻只有地瓜、地瓜面做的黑窩頭,一個裝着鹽、芝麻油、蔥花的小瓶子。
夏天的太陽烤得他身上熱熱的,也讓黑窩頭長出了毛。
到學校的第一天中午,他吃的就是洗掉了毛的黑窩頭,整整一周,他都這麼吃。
一個地瓜、一個窩頭、一碗鹽水,就是一頓飯。
「要不『回鄉宴』除了地瓜、窩頭,再加個白菜煮蘿蔔吧,那時候寬裕的時候不也吃?」
丁玉梅越想越心疼,便向許家印提議「加個菜」。
許家印與父老鄉親
就這樣,一個白雪茫茫的冬日,許家印與妻子、96歲的父親一同向老家的方向駛去,後邊跟着一輛拉着糧油的貨車。
這一行,除了吃「回鄉宴」,許家印也要看看他出資修建的家印小學、太康縣醫院高賢分院、第三高級中學和農業基地建設得如何。
給自己家鄉做建設,怎麼可能做「面子工程」?
許家印和妻子先是到自家基地里摘了蔬菜,用它們做了一桌子的菜,樸素、平淡卻充滿了煙火氣息,每一口都是對從前日子的回憶。
「35年前和許家印回家結婚時,村裡那個窮啊,現在變化真大。」丁玉梅在飯桌上和許家熟識的親友親切地交談着。
飯罷,許家印拉着丁玉梅到堂屋裡走走,觸摸着每一個老物件,回憶着當年發生的故事。
「小時候條件很苦,每天晚上都是點着煤油燈,趴在這個小方桌上寫作業。」
許家印父親許賢高
一頓飯,讓許賢高吃得眼睛裏泛出了淚花。
等兒子兒媳的功夫,他便在炕上靜靜地坐着,手上摸着胸前的大紅花和掛着的功勳章,心裏格外欣慰。
老兵出身的他,1938年當年參軍,當年入黨,這是屬於他的驕傲,當兵8年,更是他一輩子的驕傲。
如今自己的兒子做生意發了家,幫助村民一起致富,他臉上有光,能做這麼大的貢獻,他覺得此生無憾。
這一日他特意穿了最寶貝的軍裝,戴着一直留着的,複員時別人給佩戴的大紅花,還有在戰場上獲得的軍功章。
「老爺子,來拍照嘍,先給您單獨拍一張吧」。
這張照片從此便被許賢高一直珍藏着,放在箱底最不易丟失的地方。
「回鄉宴」
屋裡屋外圍着的都是鄉親,人聲鼎沸,一撥又一撥的人湧上來找許家印與父親、妻子合照。
聲音彷彿越來越響,甚至有些變了音,慢慢地變成了鈴聲……許家印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那種被真摯的情誼包圍着的感覺,那種有能力幫助村民,從而得到他們的真心讚賞,曾是他最初的夢想。
他的母親,曾因為這裡醫療條件不足,早早離去。
他所在的學校,曾因為太過遙遠不能每天回家,使得像他一樣的孩子,只能吃發霉的窩頭。
他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曾是泥濘的,他喝的每一口水,都曾是父親一扁擔一扁擔挑出來的。
所以他在家鄉修路、修建學校、修建醫院,為家鄉安裝自來水和排水系統。
許家印參觀家印小學
誰願意看到生自己養自己的地方始終破敗,自己有能力去做,卻成為一個「無用」的人。
賈躍亭似乎就是這樣。
或許是許家印如今的現狀變得越來越像賈躍亭,彷彿他哪一步走得不對,就會變成「下一個賈躍亭」。
這讓他這幾日總能想起這個人,他厭惡的人。
許家印彼時幫助賈躍亭,其中的原因,或是被賈躍亭口中的「汽車夢」所迷惑了,許家印曾認為他與自己是「同道中人」。
最終導致自己被賈躍亭的「人品」所傷,許家印被坑後,便把他的出身經歷查了個「底朝天」。
賈躍亭家鄉
「自早年離開山西在北京發跡後,賈躍亭甚少與家鄉聯繫。即便是在樂視的鼎盛時期,他也未能給予家鄉多少關照。」
「在賈躍亭的第一段婚姻和工作開始的地方,垣曲縣,已經難覓其痕迹。」
這樣一個輕易忘本的人,竟曾被自己認作是可以成為「合作夥伴」的人,當時被坑的許家印看到這樣的報道,懊惱的直拍大腿。
再往下看,有一段有寫賈躍亭對家鄉做出的最大貢獻是「一口井」:
「2012年,賈躍亭為北膏腴村的村民捐了一口機井,用於莊稼灌溉,預算是100萬元,最後花了80多萬元。」
「村民為表感激,為賈躍亭立了一塊功德碑。」
賈躍亭
這連許家印在考察家印高中時再投入的擴建資金:2.5億元都比不上,賈躍亭的做法,像是在沙漠當中倒了一杯水那般輕描淡寫。
家鄉公益事業,不僅要做,還要做好,這是對「家鄉」這個沉甸甸的稱謂最基本的態度。
連家鄉公益都做得這麼表面的人,自己是堅決不能被與其稱為「同類」的。
對於「感恩」,許家印是有執念的。
父母,師長,故鄉,母校,與他共同經歷風雨的妻子丁玉梅,他的第一家公司,沒有一份情誼可以敷衍了事。
想到這裡,許家印當下就在心中做了一個決定。
許家印
許家印給自己的「好搭檔」趙長龍打過電話後,緩緩地呼出一口氣,因為茲事體大,需要去公司進行進一步商議。
許家印剃掉了長長的鬍子,穿上了丁玉梅為他熨燙好的西裝,翻看錢夾時,一張照片從其中掉了出來。
那也是回鄉時拍的,是在「回鄉宴」的第二天,他在走訪過幾個幫扶工程後,去看望還住在太康縣的幾位老師時,為了紀念拍下的照片。
「咚咚咚」,敲門聲不久前剛在80歲的程守得家中響起,現在又出現在了75歲的周淵夫婦家門前。
敲門的人正是許家印,他來拜訪這幾位曾在高中時教過他物理和數學的老師,來看看他們如今過得怎麼樣,需不需要他的幫助。
許家印看望老師
許家印平時往返武漢更方便些,因此對於母校武漢科技大學拜訪的次數更多,會經常去看望大學老師。
這一次回家,家鄉變化了許多,為了尋找幾位高中老師的家庭住址,許家印着實費了不少功夫。
但想起老師們當年給他湊出20元路費的恩情,他卻絲毫不願放棄尋找。
如果沒有這20元,當時的他只能放棄復讀才得到的讀大學機會,本就對教育十分重視的許家印,將此份恩情銘記於心。
再看到老師們時,許家印是慶幸的,已經75歲的數學老師周淵,再見時已經躺在了家中的床上,身體看起來不是很好。
言語之中,許家印得知周淵夫婦已經按揭買了恆大的房子,當即表態:
「房子免費」。
許家印與妻子在老屋
許家印更是表明了其中的緣由「沒有老師的悉心教導,我就考不上大學,更不會有我的今天。」
當時周淵老師已經完全忘記了「20元路費」的事,許家印的知恩圖報,卻讓他倍感欣慰。
從此照片上周老師的笑容映在了許家印腦海中,成為了支撐他的精神力量之一。
這些許家印生命中出現的老師們,教授了自己知識,還教會自己如何付出等等寶貴的做人之道。
許家印心滿意足的將照片收好,堅定的踏出了房門。
許家印
2021年8月17日的地產圈頭條上,赫然寫着:
「恆大地產集團在當日完成了相關工商登記變更,恆大地產集團董事長由許家印變更為趙長龍,總經理、法人也從柯鵬變為趙長龍。」
簡言之,便是許家印承認了自己「回A夢」的失敗,從此卸任恆大地產董事一職。
消息一出,不知情的群眾紛紛認為許家印「是不是想要要撂挑子」,不想負這個責了。
要知道,「恆大」所背的巨額債務並不等同於許家印自身的資產,放棄「恆大」不意味着他將要過上窮苦日子。
恆大的債務危機早就不是秘密,商票無法兌付,被銀行起訴凍結資產,被上市公司凍結股權……
他可以選擇放棄恆大,拿着自己的資產東山再起。
許家印
隨即另外一則新聞,一定程度打消了人們這樣的顧慮:
「許家印任恆大風險化解委員會主席」。
以變賣個人資產等方式進行補救並不能扭轉大局,需要他放下公司的其他業務,運用智慧,專心的應對這一場「恆大危機」。
其中的艱苦和艱難可想而知,但他並不想做「逃兵」。
這其中包含了太多層因素,有情感,有夢想,有堅守。
他要證明自己與賈躍亭不一樣,他不想得到人們諸如「下周回國」的調侃。
只因為他是許家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