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府里下人失明,樹木一夜枯萎,老僕「15年前的報應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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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輝映城一入夜便有萬家燈火輝煌。若站在須彌山之巔,登上浮屠塔的頂尖,便可看見城中街道四方排列,屋宇星羅棋布,城西的一處院落每夜都有三十六盞燈奴悠悠長明,那是城主白氏的府邸。

近日,白府鬧出了許多怪事。

先是灌溉花草的下人突然失明,隨後一片茂盛草樹一夜之間枯敗荒蕪。不出一日,每夜負責在點上燈奴的下人莫名其妙斷了手腳。

打坐念經祈福的和尚也瘋魔起來,跣足跨出白府,奔走於輝映城街道,將佛珠拆解開來一顆一顆扔給路上的行人。扔完佛珠,這和尚便一路三跪九叩上了須彌山,踏進了浮屠塔。

前腳和尚剛走,後腳便有老僕攀爬上了大門前的石獅身上,驚恐地呢喃着,夭折十五年的小姐回來了。府里下人失明,樹木一夜枯萎,老僕「15年前的報應來了」

折騰到第三天,出入白府的法師、道士一個又一個,法事做了一場又一場。本該襲城主之位的白家長子白亦笙卻失蹤了。

2

輝映城是天洲大陸西北的一座大城,平日四通八達,吸引了無數外邦人前來貿易,因此官道上每日都擠滿了人。

身着棗紅衣衫的少年在人群中艱難地牽着馬,另一隻手死死抱着一隻綉着金線魚龍的包袱。肚子嘰里呱啦亂叫一番,少年只好用力將包袱朝着肚皮掖了幾分,想藉此減輕陣陣襲來的飢餓感。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準備得倉促又簡略。他牽着的馬乃純種的西域烈風馬,但很遺憾。

他不會騎。

白家的獨苗,從小身子就不大好。於是少爺從萬千呵護中長大,手不能提肩也不能扛。騎馬怕摔了,習武怕傷着。長到弱冠之年,家裡鬧了怪事,父親生怕這寶貝根子出了事,便安排一眾人等護着他出城去臨近的城中暫且避一避。

但他心中有些骨氣,已經弱冠的人哪能再當小孩子?他趁着夜半悄悄牽了馬一路小跑,終於逃離了無微不至的保護,要去證明自己已經能擔當大任了。

然後他就被一巴掌拍中了肩膀,疼得顫了顫身子。一回頭,嘴裏已不由分說被一個姑娘塞進一塊又干又硬的饅頭。

姑娘拍拍雙手白了他一眼,一雙碧綠的眸子在長長的睫毛下靈動生仙,「聽你肚子嘰里咕嚕叫了好久,吵得我心煩!」

他被饅頭噎得咳嗽,臉也羞得通紅。姑娘雙手抱胸圍着他轉了好幾圈,若有所思道:「哦,我知道了,你肯定是偷跑出來的!」

白亦笙大驚,忙喊道:「噓!你不要亂說!」

姑娘噗嗤一笑,眼睛狡黠地轉了兩圈,「嘖嘖嘖,我就知道你是個大戶人家的小賊。前面不遠就是關卡處,你說我要不要告發你呢?」

白亦笙連連搖頭,目光帶着一絲哀求:「不要啊,我是有苦衷的。」

「那我要你這匹馬當封口費。」姑娘此刻已經牽上了馬,一副早有預謀的模樣。

繩子上是白亦笙的手,但這姑娘膽子忒大,絲毫不顧及男女之嫌,將一隻冰冰涼涼的小手覆上他的手背。白亦笙整個人一激,他從沒有觸碰過姑娘家的一雙柔荑,只好滿臉通紅搖頭道:「可是我要去的地方很遠,我需要這匹馬。」

「你要去什麼地方?」

「我要去須彌山,浮屠塔。」

她鬆開了手,綠眸似笑非笑瞧着他,「好巧,我也要去須彌山。」

她轉身一腳踩上馬蹬便上了馬,他已經做好了灰頭土臉為她牽馬前行的準備,卻瞧見她伸出一隻手,「呶,上來吧,我帶你去。」

馬背極高,他平日得由人攙扶着才敢坐上去。但鬼使神差,他還是怯怯地捏住她的手,身子一飄便被她拉上了馬。尚未來得及驚訝,她已經將他的手環在她腰間。她拉緊了韁繩,馬兒一聲嘶鳴,揚塵而起。

3

「我叫染秋。娘親說我生下來的時候剛好是秋天,樹林里的楓葉被秋日微風染紅了一片。」

白亦笙雙手捧着溪邊的水往自己臉上撲去,清涼感席捲了臉頰。清澈的溪水泛着漣漪,他似乎從其中若隱若現地瞧見了那雙綠眸,然後是綰成雙鬟的髮髻映入眼帘,靈俏可愛,宛如一隻林中跳脫的小鹿。

他抖抖自己的腦袋,又捧起一汪水擦臉,分明是幻覺。可腦子裡卻開始回蕩起她說的話。

她叫染秋,生於楓葉紅染的秋天。他追問她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她說,後來母親死於另一個秋天。

「獃子!吃飯啦!」她的聲音如清泉激石般清冽。

白亦笙站起身來,引袖擦了擦臉上的水滴,朝着一旁的院落走去。此時已經入了夜,微風瑟瑟吹着。

方才在夕陽剛落的時候,染秋髮現此處有臨溪院落,便勒馬在此落腳。院中只住着一個老嫗,一張口便要十兩銀子,否則就關門拒客。染秋不服氣同老嫗爭辯幾句,她的道理儘是歪理。

「我們二人是佛祖座下的金童玉女,你若好生供奉,當積大德……」

染秋話音未落,老嫗便啐了一口,「呸!哪來的狐媚子……」

白亦笙邊聽邊忍不住發笑,便抓住染秋的胳膊,將她擋在身後對老嫗道:「十兩就十兩,但你不許再欺負她。」

染秋在他身後嗤嗤地笑,雙眼狡黠地瞧着他護着她的模樣,心情愉悅得很。

待他和老嫗商量半日,她才開口問道:「獃子,你為什麼要去須彌山?我聽說浮屠塔里有很多妖魔鬼怪的,你不害怕嗎?」

「那你又為何要去須彌山?」

染秋垂下頭來,綠眸中一片水霧瀰漫,低聲道:「我想去求須彌山的和尚超度我爹娘。這些年,他們在地下過得很苦。」

白亦笙一時怔然,伸手小心翼翼地撫撫她的腦袋,「我陪你一同去,如果有妖魔鬼怪,我會保護你的。」

二人在院子中落了腳,床鋪雖然整齊,但只有一間屋子,一張小床。

「我睡地上。」白亦笙一見到這張小床便脫口而出。

染秋點點頭,朝着老嫗索求另一床被子,卻得到一句冷冷的「沒有」。

染秋破天荒沒有生氣,反而是一臉促狹地笑,若有所思地盯着白亦笙,他的臉躥得通紅。

他的臉越紅,她的嘴角便彎得越發愉快。明明是那麼一雙無辜的大眼睛,他卻覺得這目光令他周身燥熱,這才忙要去溪邊洗臉。

染秋瞧着他的背影,嗤笑一聲,「真是個獃子。」

黃昏後,染秋準備了晚飯。桌上幾個素菜和一碗湯,色澤黯淡無光,品相十分難看。染秋雙手托腮,用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瞧着他。

吃慣了山珍海味的白少爺艱難地舉起筷子,將一片筍往嘴裏放。只一嚼,鮮嫩又軟滑的味道從舌尖開始擴散,他的味蕾開始臣服。

「好吃……」他迫不及待誇讚染秋。

染秋果真十分高興,又舉筷夾了另一道菜遞至他嘴角,輕笑道:「嘗嘗這個。」

好一頓飽餐,白亦笙意猶未盡地拿起調羹喝湯。桂花的清甜香味瀰漫在舌尖,他驚嘆道:「原來是一碗桂花赤豆羹。」

他目光灼灼瞧着染秋,突然眼眶泛起微紅,「桂花赤豆羹是南方大盛王朝的佳品。自我娘過世以後,我再也沒有嘗過它的滋味兒了。」

染秋笑盈盈地帶他去溪邊洗碗筷。

他從小在家十指不沾陽春水,這一次竟然嘗到了幾分人間的煙火氣味。

他微微側身看着水中少女的倒影,她開始哼起了不知哪裡學的小調,聲音清麗婉轉。月光極亮,他看着她的側臉。距離極近,他能看見頎長的睫毛在她眼睛上撲棱着,仿若欲飛的蝴蝶。他瞧着瞧着,竟不知自己的一顆心被這紅塵俗世飄飄然騙了去。

入了夜,二人回到了房間,白亦笙笨拙地爬上了簡陋的木桌。他將頭枕上去,樣子怪異難受,染秋只輕輕哼一聲「獃子」,便自顧自脫去了外衫掛在床頭。她將抹胸長裙撩到膝蓋上方,坐在床沿來回晃蕩着兩條腿。

白亦笙陡然瞧見兩條白皙修長的光腿,一時血脈噴張。他慌忙閉上眼,臉一點一點漲紅。

染秋從床上跳下來,赤足走近桌子,捏住了他的手。白亦笙唇上傳來一陣溫軟濡濕,他驚慌地睜開眼,正對上一雙水盈的綠眸,眸中倒映着他的眼睛,一重一重讓他迷失其中。她的睫毛同他的痴纏在一起,他一時分不清是夢是真。

他獃獃地迎着她的動作,任憑她撬開他的唇齒,舌尖在他唇齒間跳舞。他閉上眼,陷入了沉淪。

4

「公子被妖邪纏身,需要除妖。」崇明和尚雙手合十,手中卻沒有佛珠。

多日前,他受師兄所託去輝映城白府誦經鎮妖,但妖邪之氣反而越發深重。

他深知自己道行太淺,為避免鑄成大錯,崇明不敢停留,只得留下法陣牽制妖魂不得進入白府,沿途四散佛珠庇佑百姓。

隨後他贖罪般三叩九跪回到了浮屠塔,求師兄借他一些法力來力挽狂瀾。

法力借到之時,白亦笙也獨自一人騎着馬上了須彌山,帶着崇明和尚一同回到白府。

一進府,崇明便四處查看白府的院落與佛堂,法陣並無強行闖入的痕迹,看來作祟的妖畏懼法陣。隨後法陣漸漸消散,白亦笙開始口吐白沫,腿軟無力,只能躺在床榻上。

崇明在床榻前說要除妖,白亦笙連連吃力地搖頭,掙扎半日才爭辯道:「不……她不會害我……」

他顫抖着伸手,想抓住和尚的衣袍,眼神滿是懇求。

崇明皺眉,「你早知道她是妖?為何給她機會害你?」

白亦笙輕笑兩聲,臉色蒼白得有些駭人,他指着和尚道:「你是個……和尚,自然不懂,世上情為何物。」

崇明嘆了口氣,為白亦笙蓋好被子,心事重重地走出房門。

房門一閉,白亦笙在昏昏沉沉中閉上眼睛,很快便進了夢裡。

那天他被染秋的一個吻帶上了仙境。

他以為那一切都在他的幻覺之中,幻覺里……染秋的小腦袋瓜貼在他胸膛上,他的心「咚咚」直跳,跳得有些不真實。

醒來後,他的身邊卻沒有人了。被衾變成了一裹草席,睜眼一看,哪有什麼臨溪院落、農家老嫗,只有一間呼嘯着風的茅草屋。

染秋仿若從未存在過,但他仍舊記得那雙碧綠的眸子靈動地瞧着他,記得她的小手觸碰他時那酥癢的感覺,記得那碗桂花赤豆羹的香甜美味。

白亦笙陷入了無盡的昏迷。

崇明暫未找到妖的藏身之處,白府上下大亂。崇明讓所有人將近日發生的事再說一遍,才知道他回須彌山後,有人說起了十五年前的舊事。

崇明坐在城主身前,眼神澄澈相對,雙手合十道:「若不知前因後果,貧僧亦無能為力。」

城主長嘆,「大師隨我來吧。」

崇明走在城主身後,進了他的房間。

房內一應古董物件皆十分奢華明麗,但都抵不過一件引人注目的寶物——床前的一架屏風。

約莫有了些年頭,木架與畫布皆有着一股歲月砥礪的陳舊感。屏風上畫著的兩片巨大的蝶翼,色彩斑斕。畫的紋路沒有歲月的痕迹,依然熠熠生輝,仿若是兩片真的蝶翼,隨時可以翩翩飛舞。

「這是內人留下的遺物。」怕崇明沒有聽明白,城主解釋道:「內人不是凡人……她是一隻蝶妖。」

崇明走近那架屏風,抬手輕輕摩挲着那雙蝶翼,天洲大陸有許多妖族,巨大的蝶翼生得如此曼妙,必然是世代生活在楓林中的羽蝶族。羽蝶族生性溫和,好與人為善,且全身都是寶貝,時常被捕獲追殺,但從未有冤魂作亂。

「我知她是妖,但她生性柔和,從不會害人。將她娶回家後,她與我白氏滿門都相處得極好。我本以為此生無子嗣,然她執意艱難地生下笙兒。笙兒沒有繼承她的一汪綠眸,處處同常人無異,我們以為這是上天眷顧,因此後來又生了個小女兒。」

「離小女出生已過了十五年了……那年恰逢城中大旱,糧食顆粒無收,百姓陷入饑荒。當時輝映城還是小小屬國,哪裡能交上給朝廷的供奉?大盛皇帝疑心甚篤,派五萬精兵前來圍城……」城主低下頭,聲音微帶滄桑。

崇明等着後來的故事,城主卻哽咽出聲。他鬢角早已生了白髮,抬眼望着眼前這個無紅塵俗念的素衣僧人,蒼老的眼珠沁出了幾滴淚,「大師可去翻翻輝映城志,便知後來的事了。」

崇明瞧着蝶翼,突然心下一驚,雙手緊緊捏住了衣袍。

城主若愛他的妻子,又怎麼可能親手剝下她的蝶翼做成屏風?它是羽蝶的翅膀,折翼的羽蝶無異於人被砍斷了雙手,這該是何等的殘忍啊?

他飛快地在書架上找到那本泛黃的城志。

「宣明六年,輝映城大旱無收,未交供奉。盛帝疑心,遣精銳之師圍城。兵臨城下十二日,城主供奉稀世珍寶,共夜明珠六十六顆,絕品刺繡三十三幅。帝大喜,撤兵南下。同年冬月,城主秘率精銳之師出城,奇襲附近四城,商議良久後決定以五城各自為邦,互為盟友,與大盛朝南北對峙,各不相犯。次年改年號,為輝映元年。」

夜明珠六十六顆,絕品刺繡三十三幅……

崇明的額間冒出涔涔汗珠來,傳聞羽蝶族渾身是寶,目似夜明珠……

他回頭又瞧一眼那扇屏風,竟不由得腿一軟,從小在浮屠塔修鍊至今,他尚且還未見過人間有如此殘忍之事,三十三幅刺繡,竟是活剝了三十三隻羽蝶的蝶翼!

城主抹去眼角的淚,「大盛朝退兵那一日,我尚未滿一歲的女兒,在那個秋日輕飄飄地倒在我身上,從此再也沒有醒來。」

「阿彌陀佛。」崇明長嘆一口氣,方才他已動用了從師兄那借來的法力,閉上眼將自己置身於十五年前的這裡。一幕幕場景從他腦海中翻飛而過,他旁觀着白府的庭院中那一群翩翩飛舞的蝶。

後來它們一一死去,只有一隻幼蝶活了下來。庭院的花開了又謝,花瓣上再也沒有飛舞的蝶群。

身為僧人,本不該有如此悲傷的情緒。但不知為何,他的眼角微微濕潤。

5

入了夜,崇明在院中點起一盞明燈。今日他吩咐了白府上下所有人,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要發出任何動靜。

這幾日無人點燃燈奴,但兩個燈奴座內卻有光若隱若現。

崇明舉着燈,一步一步走近那發亮的燈奴。光線十分柔和,泛着碧幽的色澤。他朝內一看,果真是兩顆極圓潤的夜明珠。想必它們便是城主夫人的眼睛,已經過了十五年仍舊熠熠生輝。

崇明輕嘆一口氣,舉着燈轉身踱步去了白亦笙的房間。

白亦笙尚且還在昏沉之中,寂靜的屋中只能聽得他平緩的呼吸聲。崇明的燈舉在了他的臉頰上空,崇明低頭輕聲道:「出來吧,若是你不想害死他。」

燈罩內火苗突然開始劇烈地跳動,仿若受了極強烈的風。崇明的手震顫了片刻,才用力定了神。

這是師兄給的引妖燈,只要照着妖的藏身之處便可會生出一股無盡之力,將其引出來。

羽蝶族總被人追捕,因此他們擅長以情入夢。若是令人生了情,羽蝶族便可進入那人的夢中,遮掩自己的氣息。她正是由此破了法陣。

白亦笙輕笑,夢中,染秋牽着他的手帶他去看了一大片美麗的楓林,正逢秋日,微涼的風吹拂着臉頰,也吹起了染秋額前的碎發,她咯咯直笑。

楓葉極紅,在風兒中微微搖曳。染秋仰着臉瞧他,一臉張揚笑意,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目光灼熱,眼睛裏似有一團楓葉燃成的火,燒得他滿臉發紅。

「你有沒有喜歡我?」染秋撅起了嘴,一雙碧綠的眸子盯得發緊,她的手開始搖晃他的脖子。

他離那雙眼睛更近了。他想起了白府院落中的那隻翩飛的蝶,也想起了臨溪院落的那一絲紅塵煙火氣。

「什麼是喜歡?」他羞羞怯怯。

「就是你每天都想看見我。讓我陪你去很多很多地方,你要吃我煮的菜才覺得吃的是好東西,旁人給的一律沒有我的好。」染秋一口氣說了許多,說得氣喘吁吁。

他沒再猶豫,心撲通撲通跳着,他未給她喘氣的機會,便壓唇吻上去。

喜歡?

他知道她是妖,她是他院中的那隻小蝴蝶呀。他是熟悉她的,他是喜愛她的。

那是他的小秘密——只要入了夢,他的眼睛便能看見夢中人的原身,應當是母親遺傳給他的血統起的作用。

很小的時候,他就在夢中看見母親身後有一雙美麗的蝶翼,那般光彩照人。

若現在也是一個夢,他寧願他永遠沉浸在夢中不要醒來。

那吻很長,也很熱烈。他以為自己到了天荒地老,可再一睜眼,染秋又不見了。一切彷彿是一場幻覺,他驚慌失措地在楓林中奔跑,卻怎麼也尋不到她的下落。

染秋此時正捂着胸口坐在白亦笙的床沿上,瞪着崇明手中的燈,冷哼一聲:「原來是你這個不分青紅皂白的和尚!」

崇明面無懼色,只是淡淡道:「蝶妖,收手吧。」

「我沒有害他!」染秋仰起頭不服氣道:「至於那兩個壞人,那是他們罪有應得!他們曾經怎樣對待我的族人,我便怎樣對待他們!」

崇明搖頭道:「若我所想沒錯,斷了手腳的小廝曾經將你族人的蝶翼割下,失明的僕人曾捧走他們的眼睛。」

「我的法陣壓制住了你,所以你費盡心思藏在白公子的夢裡,才能回來破了法陣,繼續報仇。你若想殺了白城主,早可動手,不必如此大費周章。」崇明淡淡道。

染秋的眼淚一下子便涌了出來,她胸口憋悶間難忍着吐出一口血。這血海深仇是如此難受,如此痛楚。

她含着鹹鹹的眼淚恨恨道:「殺他太便宜了他。我要重現十五年前的場景,讓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他屠戮我全族、殺死妻兒的罪行!那時我尚且幼小,羽翼未全得以逃過一劫。我親眼看着一整族人被剜去雙目,割掉羽翼,奄奄一息地躺在石頭上。」

「白府的夫人也是一隻羽蝶,可是多麼可悲!她摯愛一生的夫君,竟然也用同樣的方式殺了她,她的女兒——未成形的羽蝶失去母親的庇護必死無疑……」染秋泣不成聲。

「錯。」崇明的眼睛悲憫地看着少女,語氣平靜道:「我以法力窺到了十五年前的往事。若我告訴你,白城主並未參與殺戮呢?」

「怎麼會?我親眼看到他們……」

「羽蝶一族皆有法力在身,凡人如何能屠戮這麼多羽蝶族人?」崇明目光炯炯,「偌大的白府,只有夫人有法力……」

染秋愣了片刻,她知曉僧人不打誑語,手指顫抖半日才難以置信地大笑幾聲,聲音悲戚,「好……好……我明白了,原是夫人為了自己的情郎殺了我們全族?」

「又錯。」崇明長嘆一聲,「當年大盛王朝兵臨城下,夫人百般憂慮。你們一族的族長自小愛慕夫人,為分其憂,才想了這個萬不得已的法子,以羽蝶族為寶物獻出去。是他親手施法殺了族人,和他自己。只留下你這個孩子。」

「原來……」染秋的淚滴滾滾而下,她劇烈咳嗽兩聲,吐出一口血來,「竟是族長!」

「再錯。」崇明遞出一段衣袖,輕輕拭去染秋嘴角的血痕,「你可有想過,羽蝶乃妖族,為何可生活在白府的院落中?」

「你們本生活在一片楓林之中。有一年楓林被大火熊熊燃盡,族長帶着族人投奔白夫人。若無族長的帶領,羽蝶一族早就被燒成了灰燼。」

「羽蝶族生性溫和,若有大恩必思相報。當年白夫人收留庇護了這麼多羽蝶族人,是滔天的大恩。他們的死,一是自願報恩,二是保護百姓。當時情勢危急,若是開戰,五萬精銳入城殺戮,城中將有無數鮮血橫流。族長想了這個法子,全族便以死拯救整個輝映城。」

崇明閉上眼,心中湧起一股難忍的傷悲,「後來,夫人看見族人都成了這副模樣。她痛不欲生,決意與族人同生死,她自剜其目,自斷其翼,承受的痛苦更加劇烈。她本以為幼女也同長子一樣生為凡人,卻不知幼女是一隻羽蝶,失去了母親庇護而早夭。」

「你說這一切,究竟該恨誰呢?」

6

染秋失魂落魄地跪在地上,她垂首啜泣,最終發出一聲悲戚的慟哭,祭奠這些年的怨恨痴纏。

這一年她的法力終於有了更大的威力,終於能夠有能力報仇了。她卻怎麼也沒想到,這仇,本不該存在。

崇明伸手探了探白亦笙的額頭,十分滾燙。他藉著火光看到白亦笙的身子在不斷抽搐。

「啊?為何會這樣?我都已經從他的夢裡走了出來……」染秋大驚失色,捏住了白亦笙的手。

崇明冥思片刻,尚未說話便見染秋一張小臉掛滿了晶瑩的淚珠,她哀求道:「和尚,求你救救他!求你救救他!」

「羽蝶族擅以情入夢,但白公子身上也有羽蝶族的血統,若有人對他生了情愛,他也能進入那個人的夢,不是嗎?」

崇明輕輕喟嘆道:「他對你生了情,你入了他的夢。可你對他也有情,他便陷進了自己夢中的你做的夢。如今他深陷夢中之夢,已是情根深種。但他終究是個凡人,沒有羽蝶族出入夢境的法力,只會越陷越深,無法自拔。」

染秋怔然,她怎能知……怎能知這顆凡心,已翻攪紅塵,陷入情海?

其實她從小同他一起長大,只不過他在明處,她在暗處。那時她念着他是夫人的兒子,生怕他也被人所害,便總是環繞在他身側。

他總是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站在廊前對着花朵傷春悲秋,亦會伸手,讓那隻翩翩飛舞的小蝴蝶在他手心上停留。

他每年都要在春天誇讚她一句「你真好看」,也會在秋日涼風襲來的時候目送她離去,她會躲在某一座燈奴內度過寒冬。

他總是在不斷經歷生病和受傷。每每他卧病床榻,她便從窗戶的罅隙飛進來,停落在他的枕邊陪伴他。每逢他出門,她便用微弱的法力幻化成人形,遠遠地跟在他身後。若有人敢欺負他,她便要施着各種拙劣的小法術保護他。

他幼時在院中騎馬曾摔得腿斷了三個月只能坐着修養。她便日日攜着一縷花香來陪伴左右,有時停留在他手中泛着墨香的書頁上,有時趴在他肩頭瞧他側臉。

他從小便生得粉雕玉琢,是個極漂亮的小公子。他曾歪着腦袋在書頁上畫上兩筆極丑的蝴蝶花樣,極認真地在她面前小聲細語,似乎生怕別人聽了去。

「我叫阿笙,你叫什麼名字呀?」

她不敢同他說話,但她的心裏不知轟轟烈烈預演了多少次。

她很想告訴他,「我叫染秋。」

生於楓葉染紅的秋日,無數曾陪伴你度過的秋日。

7

「我一旦開始施法,就沒有反悔的餘地了。你可想好了?」崇明手中捧着一枚佛珠,目光平靜地望着眼前的蝶妖。

染秋舉起袖子胡亂擦了擦臉頰上的淚痕,擠出一個故作輕鬆的笑容道:「想好了!動手吧!」

「等……等等。」她帶着哭腔念念有詞小聲道:「佛祖,染秋再錯一次,一次就好了……」

她大步走到白亦笙躺着的床榻前,伸出手撫摸他蒼白的臉,小聲說著:「獃子……我以後再也不欺負你了……這是最後一次了……」

她俯下身去,輕輕在他額間印了一個吻。

崇明輕輕嘆了口氣。世上男女痴愛,他總是看得不甚明白,卻懂得這些痴愛若是一步錯,便會步步錯,直到陷入無論如何也無法挽回的死局。

「和尚,動手吧。」她已站起身來,努力地平復着自己臉上的表情,卻難以遮掩滿腔的悲愴。

白亦笙陷入夢中之夢,尋常的法子已經無法讓他清醒,唯有斬斷其中一人入夢的情絲。夢若是斷了,他便能醒來。斬斷情絲,便是抽走其中一人關於對方所有的記憶,好的,壞的,從前的,現在的。

染秋獨自一人坐在地上沉默了很久,最後選擇了讓崇明抽走白亦笙的記憶。

和尚在一旁開始施法,她抱着膝背對着他們坐在地上。淚水如決堤般止不住,她將自己的衣袖捏得發皺,恍然間聽得背後的人在神情迷惘中大喊了一聲。

「染秋!」

她忍不住回頭看,他依舊在昏迷之中,但他的眉皺得很緊,全身都在抽搐,似是在經歷難忍之痛。

「染秋……染秋……」

幼時的記憶在白亦笙的腦海中翻滾,一幕幕都紛紛襲來。

他記得的,每每出了白府大門,總會有個梳着雙鬟髻、穿着綠衣裳的小姑娘遠遠地瞧着他。他很想同她說話,但只要他走近她,她便要躲藏起來。

只有一次,他與同伴踏春時被人群擁擠得難受,她終於走到了他身邊。她一言不發地牽起他的手,朝着人群外走去。那一天他身上毫髮無傷。

那個夜晚他夢見了她,看到了她身後斑斕的蝶翼,與院落中那隻小蝴蝶一模一樣。他知曉她在保護着他。

她卻不知,她有多麼小心翼翼地呵護了他多少個年頭,他就有多盡心儘力地呵護她那麼多年頭。

記憶一絲一毫在慢慢消逝,他想起了有一年冬天,他與父親爭吵了許久。那天他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打,在床上躺了三個月。但他很高興,因為他最終還是成功地在燈奴里搭了一個溫暖的小鳥窩,他想讓她的冬天過得暖和一些。

「染秋……」他的身子來回翻動,她的心也被來回翻攪着。

她狠狠咬住嘴唇走出門去,飛快將房門關上,然後頭也不回地朝前跑。她不知道該跑去哪裡,只是拚命地朝庭院的角落中跑去,她不敢回頭。

她害怕一回頭,她就會不顧一切禮儀道德,她會再犯下大錯,不顧一切地痴纏在他的夢裡,自私地將他留在只有她的夢裡。

一隻蝶跌跌撞撞地飛往燈奴內,將自己的羽翼張開躺在夜明珠上,風涼颼颼地衝撞着她。她痛苦地想着,她不能再有所糾纏,她不能毀了他的一生。

他不僅僅是她的阿笙啊。

他是白亦笙,是光彩照人的夫人留下的唯一血脈,是輝映城主的兒子,是輝映城未來的主人。

和尚說,若是他陷入夢中醒不來,他會漸漸走入死亡。

和尚還說,他是人與妖所生的孩子,身子骨終究與常人不同。所以他才會那麼容易受傷。騎馬會摔傷,打馬球會跌倒,一生病便有幾個月都無法出門。

「小僧會把白公子關於你的記憶封存在這顆佛珠之中,若你願意帶着它為白公子祈福,便能讓他的後半生少受些折磨。」

她的眼睛明亮起來,原來……只要她此生儘力,他便能過上正常的生活,他會娶妻生子,會得到人世間所有的幸福。

也會永遠忘記她,永遠不再想起舊事。

過了許久,崇明找到燈奴中的染秋,輕聲道:「他已經醒了,現在尚且記憶混沌,若你願意,可以去見他一面。」

染秋站得遠遠的,只瞧了他一眼便一路跌跌撞撞跑出了白府的大門。她的背影在月光下十分蕭瑟,他卻看不見。

僧人崇明雙手合十,同白亦笙告了別,便趁着夜色離開了白府。妖孽作祟之事再也沒有發生過,白亦笙更像完全忘了這回事,再也沒有一絲記憶。

8

浮屠塔上,崇明帶着身後的小蝶妖跪在佛像面前。染秋十分虔誠地雙手捧着懷中的佛珠,鄭重地在佛祖面前立下誓言——

「染秋願虔誠修行,每修一分善行,便為白亦笙多增一分福祉。求佛祖保佑他歲歲年年,平安喜樂。」

9

她後來並不是沒有見過他。

有時她會出現在輝映城中的某一個角落,一如幼時那樣,靜靜地站在不起眼的地方,遠遠地看着他。

看着他同美麗溫柔的世家小姐成了親,大紅的喜服刺得她眼睛很痛。鑼鼓喧天中她也曾流下兩滴熱淚,但她還是高興,高興他的福祉又多了一分。

看過他在上元節的夜晚攜妻帶子走在燈火通明的街上,他的手中抓了一隻虎頭面具,戴在臉上百般逗弄他的孩子。

也瞧見過他身着一襲淺青衣衫,獨自一人站在白府的庭院中,瞧着一院的草木輕輕喟嘆,一如他幼時那般傷春悲秋。

他的孩子要請先生教書的那一日,他童心大發,將自己幼年讀過的書從箱子中搬出來放在院子里,就着陽光一本一本翻閱着。

他看見了自己胡亂塗鴉的蝴蝶,記憶中似乎有隻蝶總是與他嬉鬧玩樂。但那記憶轉瞬即逝,他很快被孩子的玩鬧聲吸引,便將那本書放在藤椅上曬着太陽。

染秋的眼睛被陽光灼得發燙髮紅,她施了個小法術偷走了那本書。瞧着他曾經稚嫩的筆畫,又哭又笑,像個傻子。

雖然崇明和尚在整日教她佛經道理,但她從來就沒放下。她不想放下,她還是會哭會笑,會快樂也會痛苦。

染秋閉上眼睛,緊緊捏住了那顆佛珠。

她只是想歲歲年年看着他平安喜樂。

她不會打擾他,她可以站得很遠。

遠到咫尺天涯,遠到這一生都無法跨越。(原標題:《歲歲年年蝶染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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