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麻溝的流螢-大連舊事「自傳第一部20」

老麻溝是大連台山的一處散聚墓地,山溝有數公里長。山坡上和樹林間布滿了墳丘,這裡是大連市最大的一處墓地,約有二十餘萬盔墳墓。也許是活人怕死人的原因,除了送葬和祭祀的人們以外,很少有人到這裡來。我小時候,老麻溝溝口相對的兩處山坡上有兩個小村莊,人數不多。我伯父家就住在左側的山坡上。

台山周邊是一片片果園,每到夏秋之季便是一片花白果綠,到了秋天則是紅果滿樹。上世紀90年代以前台山屬於大連城郊,這裡的自然環境基本是原始風味。老麻溝在台山凈水廠對面的山溝里,離我家大約有幾里路遠。青山綠水,環境優美,令人心曠神怡。台山如今已經成為繁華的市區,那一片片美麗的果園永遠留在歷史之中了。

台山凈水廠是日本侵佔大連時期建設的,山坡綠樹成蔭,山頂有一座灰色的混凝土水塔。凈水廠周圍是茂密的樹木和灌木,野兔、小鳥及蛇類把這裡當成自己的樂園。凈水廠小山周圍被石頭城牆和鐵柵欄圍成了一個獨立區域,院子里花草樹木極其茂盛,一條小渠流水潺潺。山坡小路,曲徑通幽,一直可走到水塔下邊。從春至秋,凈水廠小山上鳥兒啼叫,蟬兒唱歌,蟈蟈吟鳴,令人感到神清氣爽,美如仙境。 小學時,我有好幾個同學住在這個大院里。

老麻溝是凈水廠對望的龍崗山向西延伸的一條山溝,又稱麻子溝。「老麻子」是山東人對野狼或野狗的別稱,野狗野狼喜歡吃人的屍體,因這片極大的山溝墓地里多有野狼、野狗出沒於林間,被人們稱為「老麻溝」。

多年前,大連人稱闖關東的山東人為「海南丟」,「海南丟」是指海的南面來大連逃荒之人。山東人來到大連舉目無親、生活潦倒,死後用席子一卷就扔在這片山溝里讓野狗、野狼呲咬。百年來,麻子溝的深處不知埋了多少闖關東的「海南丟」。

大連本地人被稱「此地巴子」,以示與外來的山東人相區別。其實,「此地巴子」和「海南丟」都一樣,生活貧困凍餓而死時,照樣丟在老麻溝。日偽時期,生活在社會底層的海港扛大包的苦力、建築工地的瓦匠、力工,工作危險,生活和安全沒有保障,很多人死後連姓名也沒有。山東來大連闖生活的人死後也無居所,麻子溝就是丟棄孤魂野鬼的亂墳崗子。多年來死去的人一層壓一層,老麻溝雖然可以統計出有20餘萬盔墳墓,但溝里到底埋了多少人,誰也說不清。

上世紀六十年代,爸爸利用休息時間到老麻溝的墳墓空隙中開墾了幾塊地,在這裡裁上了地瓜。地瓜系一年生草本作物,地下部分可以生長成圓形、橢圓形或紡錘形的塊根,塊根的形狀、皮色和肉色因品種或土壤不同而異。塊根除作主糧外,也是食品加工、澱粉和酒精製造工業的重要原料,根、莖、葉又是優良的飼料。其莖、葉淹漬的小菜有特殊的風味,至今令我與家人和許多人喜愛。

地瓜可以育秧栽培,也可以在已經爬蔓的莖藤上剪下一段帶新生葉的嫩蔓直接栽培生長。在困難年代,人們開荒以栽培地瓜為主。我是長子,爸爸每次上山都帶我去,讓我幫助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整地備壟、裁苗澆水、除草翻蔓這些農民子弟會做的活,我從小就學會了。在我下鄉後,這些技能還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

春天的老麻溝是美麗的,山坡上長滿了槐樹和一些叫做棉槐條的灌木,林間和山坡上還長滿了各種野草,間雜着五顏六色的山花。鬱鬱蔥蔥的草木將令人心驚的墳墓淹沒在令人心怡的綠色之中,解除了人們的視覺恐怖。

山溝里有一條長年流動的小溪,水裡有非常小的魚和一種小蝦。小蝦的樣子很怪,大約有一厘米長,身體彎彎的。捉在手裡時,它會在手心裏三跳兩跳就蹦回到水裡。別看捉小蝦的遊戲很枯燥,卻是我在勞動之餘僅能玩的一種遊戲。

夏天草木茂盛,地瓜到了翻蔓的時候如果不翻蔓,蔓子會在地下生根,爭奪土壤里的營養,使產量降低,爸爸經常帶我去給地瓜翻蔓。有一天,爸爸領我幹活休息時,我聽到山坡上有蟈蟈的叫聲。

蟈蟈是一種大型鳴蟲,體長可達50mm(40—55mm)。雌蟲前翅很短,不能鳴叫發音。雄蟲膠翅比雌蟲長,厚而發達。雄蟲前翅有音銼、刮器和發音鏡,兩前翅摩擦可發出鳴聲,優美響亮。

徵得爸爸批准之後,我躡手躡腳向一處灌木走去,要去捉蟈蟈。蟈蟈的聲音非常響亮,我心裏給自己使勁:一定要捉住它。當我到了灌木叢時,蟈蟈不叫了。我屏住呼吸,蹲在灌木旁邊耐心地等候着。太陽曬在身上火辣辣的,樹林間的空氣似乎停止流動了,身上不斷往下流着汗水。因為害怕驚動蟈蟈被它逃走,我蹲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兩隻眼睛不停地搜索着。蟈蟈終於又發出了鳴叫的聲音,聽聲音它好像就在我的眼皮下面。我是近視眼,只能將臉貼在樹叢上仔細地尋找,卻看不到蟈蟈。我只好將眼前的樹叢劃成不同的區域,一片一片地分區搜索,終於看到一隻蟈蟈趴在一叢枝頭上的樹葉間。它背後的兩片翅膀一開一合,發出悅耳的鳴叫聲。我屏住呼吸,伸出兩手輕輕地向它合圍過去。蟈蟈發現了危險,它一下子跳走了。我盯住了它逃走的方向,輕輕地移動腳步向灌木中間追去。這一次我看準了,蟈蟈趴在幾片茂密的樹葉下邊,兩隻觸鬚向四周搖動着,就像雷達的天線似的。我輕輕伸出兩手對準蟈蟈趴的地方,迅速出擊一下子把它捂在手中。我捉住了蟈蟈,高興極了,便用兩隻手指輕輕地捏着蟈蟈,一挺身站起來。誰知,眼前突然冒起一片塵土,腳下「撲通」一聲身子陷了下去,我不知掉進了什麼地方。我嚇得驚叫起來:「哎呀!」爸爸聞聲上來,把我從土坑裡拽出,我這才發現自己掉進了一個墳坑裡。幾塊腐朽的棺材板子卡在我的腰部,我的上半身在墳墓的外面。當爸爸把我拉起來的時候,我看到兩腳踩在墳墓里的幾塊白骨上。

此時,我的臉色一定特別難看。爸爸一下子把我抱起來,來到地邊,用手撫摸着我的頭,輕聲喊着我的名字:「維國,別怕。」爸爸從來沒有對我這樣好,我依靠在他的懷裡,沉浸在幸福之中。

當我情緒恢復正常的時候,發現蟈蟈還捧在我的手中。爸爸說:「你別怕,等我一會兒。」

爸爸拿起鐮刀到山坡上割了幾根柳條,他看看我,便坐在地頭上,用他那靈巧的工匠之手給做了一個精緻的籠子。爸爸把蟈蟈裝進籠里,放進幾朵剛摘下的南瓜花做蟈蟈的食物,把籠子往單車上一掛就帶着我回家了。回家後,蟈蟈籠就掛在我的窗前,一天到晚叫個不停。鄰居家的小夥伴們羨慕極了,第二天我們就結伴上山捉蟈蟈,這一夏天我們每個人都捉了好幾隻蟈蟈。不過,玩伴們捉的蟈蟈哪一隻也沒有我這一隻蟈蟈叫的響亮。

秋天到了,爸爸帶我去刨地瓜。到了地里,爸爸先教我用鐮刀割地瓜蔓,又教我用钁頭刨地瓜。當我學會這些勞動技能後,爸爸對我說:「老大,你一個人先在地里刨,我把地瓜蔓送回家去。」

早晨出門的時候,爸爸和媽媽商量過:「地瓜蔓的梗和葉能吃,蔓藤晒乾可以當柴草燒,不能扔掉。」

我想起了那次掉進墳坑的事,有些害怕,沒敢答應爸爸。

爸爸指了指天上的太陽,說:「大白天,沒有事,我一會兒就回來。」

爸爸走後,我一個人在地里刨地瓜,一干起活來,也不知道害怕了。刨地瓜也挺有意思的,一钁頭下去,翻開的土壤下面露出了粉紅色的地瓜,一個個足有半斤重,哪一棵地瓜都能刨出五六個,我非常開心。過了很長時間爸爸回來了,他給我帶來了一袋餅乾和一瓶汽水。我特別高興,這可是對我最奢侈的獎勵呀,因為平時我根本吃不到這些東西。天漸漸地暗下來,地瓜終於全部刨完了,裝滿了兩大筐後,地里還有一大堆,看來一次是運不完的。

爸爸和我商量:「老大,你在地里看着地瓜別丟了,我先送回去一趟,再回來接你。行不行?」

爸爸從來沒有用這種溫柔口氣和我說話,在激動之下,我毫不猶豫地答應:「行!」

爸爸猶豫地看了看我,他也不放心,天畢竟快黑了,來回約十里路再快也得一兩個小時。爸爸走的時候,說:「我一會兒就回來。」

當爸爸的身影在林木間消失的時候,恐懼又升上了我的心頭。天漸漸黑下來了,周圍一片漆黑,山風呼呼地吹着,林木發出嘩嘩的聲音,林間不時還傳來一來陣陣孩子般的哭叫聲(貓頭鷹的叫聲),令人極其害怕。林木間和山坡上的墳丘在夜色里像一個個怪獸趴在那裡,令人極其恐懼,我嚇得蹲在地瓜堆旁一動不敢動。說也奇怪,當人害怕的時候,會聽到各種不同的奇怪聲音,越聽越害怕,越害怕聽到奇怪響聲越多。我開始打哆嗦了,身體抖動個不停。

正當我快要絕望的時候,面前突然出現了一條條亮光。這些亮光越來越多,輕輕地向我飛來。上下飛舞的亮光,像一條條彩鏈,令人感覺神奇。我試着用手去捉,一下子捉到了一隻尾巴會發光的小蟲。我把小蟲裝進汽水瓶里,便開始捉第二隻、第三隻,我越捉越多,汽水瓶子也越來越亮,綠瑩瑩的,非常好看。我逐漸忘記了恐懼,便使勁捉着瑩火蟲。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遠處有了手電筒的光亮,是爸爸回來了。我高興極了,舉起汽水瓶向爸爸來的方向揮舞着。

我這一揮不要緊,就聽見爸爸喊了一聲音:「不好!」隨後就是急促跑動的腳步聲,這是兩個人的跑步聲,一定是媽媽不放心也來了。當他倆來到地頭看到我安然無恙時,便長出了一口氣。

爸爸問我:「你拿的是什麼?」

我把瓶子遞給他看,他笑了,說:「差一點把我嚇死,我還以為是張三的眼睛呢?」

我不明白,問道:「張三是誰?」

「是我的朋友,你不認識。」爸爸其實是騙我,長大後來才知道「張三」是人們對狼的別稱。如果當時爸爸告訴我這個地方有狼,我一定會嚇暈過去。

在回家的路上,我發現汽水瓶里的光越來越小,媽媽讓我把瑩火蟲倒出來。我雖然不情願,但它不發光了,我留着也沒有用,就把它們倒了出來。誰知這些瑩火蟲一出了瓶子很快又發光了,它們飛起來,向樹林間飛去,遠遠望去像象一條條晶瑩的彩鏈。小學四年級時我讀了《十萬個為什麼》以後,才知道瑩火蟲是靠空氣中的氧氣發光的,瓶子里的空氣越來越少,它們當然不會再發光了。

流瑩漸漸地遠去了,它們曾經幫助我驅走了恐懼,也給我留下了永遠也抹不掉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