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艾弗砷
去年,MAPPA放棄《進擊的巨人》最終話,全面為火遍全球的漫畫《電鋸人》做準備。
一年多來,隨着PV的發佈,CV和畫風揭開了面紗的一角,對動畫的種種討論和猜測,隨着10月新番《電鋸人》第一話的上線,終於塵埃落定。
不過引起最大話題性的,不是第一話的正片,反而是OP。八爺在OP中獻唱,在電鋸聲浪中升起的字幕和MAPPA每集一更的ED,雖有驚喜,都算情理之中。
真正驚喜的,是番劇在OP中密集致敬了啟發《電鋸人》原作者藤本樹的電影,從這些走馬燈般一閃而過的電影畫面,可以一窺這個迷影漫畫家消化靈感和融會貫通的能力。
看得出,《電鋸人》借鑒了《康斯坦丁》里基努•里維斯消滅惡魔的情節推動線;致敬《德州電鋸殺人狂》畫面的前景是電次和啵奇塔,指出人物塑造的源頭;化用了冷門B級片《番茄殺手》的鬼馬轉折橋段,而且主角電次殺死的第一個惡魔就是番茄惡魔。
致敬《康斯坦丁》
帕瓦和電次有昆汀《低俗小說》的話嘮殺手組合的影子,角色像科恩兄弟《老無所依》中一樣無差別地遭遇突如其來的死亡,像《謀殺綠腳趾》一樣用無厘頭的嗑藥式快樂來沖淡悲傷,如《好萊塢往事》一般在高潮段落錯進錯出。而《異世浮生》中出神入化的瀕死幻想,很可能是粉絲們津津樂道的名場面——早川秋彌留之際打的那場極盡哀婉的雪仗的靈感來源。
然而,炸裂的OP之後,不出意料,第一話的正片還是失望多過驚喜了。
畢竟,像《電鋸人》這樣個人色彩濃厚的漫畫,其獨一無二的作者性本就難以復現。誰叫它的作者是自由的藤本樹呢。
即使在努力求變的《少年Jump》周刊新近推出的不再那麼熱血的作品中,《電鋸人》也是異類。畢竟這部漫畫的作者藤本樹,出生於首個世界精神衛生日當天,神經突觸天賦異稟,被拜倒其下的粉絲尊為永遠的神(經病)。
周刊作者常常徘徊在死線附近,沒有充足時間構思故事和分鏡,不可能細細打磨作品,這樣緊迫的條件下,藤本樹還是保留着他簽名般的電影質感的分鏡。這與他驚人的閱片量分不開。
漫畫原作像一部癲狂的cult電影,有腦殼崩解般的感官震撼。糅合了幾種漫畫類型,血漿噴洒,斷肢亂飛,閃爍着B級片的惡趣味和無厘頭,吸引人沉醉於它獨有的詭異魅力。
它時刻保持着高速的節奏,情節的推進沒有絲毫喘息,以電鋸轉動般的速度切斷劇情,轟鳴着收割人物。毫不留情地讓觀眾喜愛的配角以最突然的方式領盒飯。酣暢淋漓,血漿四溢的粗野畫面讓人停不下來,根本來不及思考。
相比起來,第一話的正片過於正常和溫吞了,失掉了《電鋸人》的邪氣。
除了給岸邊配音的津叔,《電鋸人》聲優陣容都是新生代。楠木燈的瑪奇瑪有點甜,有種御姐變甜妹的感覺,但這不是硬傷。
問題出在敘事節奏、畫面質感和動作場面上。不出所料,MAPPA的畫面非常講究,細節精緻,色調甚至有些清新,但卻因此失掉了漫畫中那種粗線條的凌亂感,也就是《電鋸人》原作DNA中的粗糲味道。
MAPPA一直因為缺乏超一流原畫師被詬病,2D作畫水平不算頂尖,第一話後段倍受期待的倉庫打鬥場面以三渲二呈現,而且感覺幀數不夠,讓人懷疑,成本都揮霍在宣發上了,反而沒有時間和人手補救自己眾所周知的2D作畫的弱項。
再加上不時切出故事的內心獨白畫面,滿目田園風光,把公認最會畫第一話的藤本樹的第一話,拍得緩慢而且庸常,如一潭波瀾不驚的溫吞水。
不過,第一話中的缺憾,並非不能補救,即使動作戲難逃窠臼,MAPPA仍有機會依靠細膩的文戲挽回局面。
《炎拳》的阿格尼因為不能停止思考活着的意義而痛苦,《電鋸人》的電次則從未在瑪奇瑪之外的事物上花過任何心思。不論戲份多寡,《電鋸人》里的人物,只要對生活閃露過些許眷戀,馬上橫死當場。然而,在沒心沒肺的外表下,每個魔人的內心深處都回蕩着無奈和空虛。
電次被眾惡魔追逐,但延展全書的這場惡魔殺戮嘉年華的目標,並不是電次本人,而是他體內的惡魔的心臟。實際上,對於惡魔,甚至對於瑪奇瑪,他都只是一副承載意義的外殼而已。
魔人,是人有求於魔而向魔出售肉體的使用權,或者交換部分壽命。人需要魔的能力,魔需要施展拳腳的皮囊。這並非等價交易,人只是皮囊,完成體內魔的使命。作為魔的載體,任何人性的覺醒,都是削弱惡魔力量的弱點。
與魔契約的早川秋試圖延長活在世上的時間,在意識模糊後的一場雪仗中淪為徒勞,就像飄落的雪花消失在命運漠然而恆溫的手中。
與天使惡魔接觸的人會馬上消耗壽命,作為它外殼的人只能眼看着自己觸碰過的人死去。每個與人偶惡魔師徒交心的人都會在他們外殼眼前化作人偶。他們目睹周圍人失去生機的整個過程,卻無能為力。秋能夠看見轉瞬的未來,但切近得來不及應對,只能以義無反顧的悲壯去接受它。
擅長文戲的MAPPA,如果能在接下來的篇幅里,恰到好處地表現出藤本樹在畫格的空隙中傳達的這些細微的情緒擾動,那些插科打諢背後的固執追求,喧鬧背後流露的孤獨,快意恩仇背後深深的無力感,也算抓到了電鋸人的神髓。
藤本樹喜歡突然處決自己的人物,但這不盡然是「第三自由」的漫畫家任性的超展開,而是他獨特的創作技巧。就像他在《再見繪梨》提到的,死亡能讓他得以決定這些人物以何種方式出現在回憶里。啵奇塔、秋、帕瓦、姬野、蕾塞、岸邊、光熙以及瑪奇瑪,都是剛剛看到人生轉機的曙光,便猝然離世,這讓這些角色能夠更深刻地被銘記。
而藤本樹對這些人物死亡的處理,妙就妙在其乾淨利落,絕不多用一個畫格延宕時間,牽住讀者,絕不去煽情,比如電次對蕾塞去世的深情流露,馬上用一聲「好耶!」消解。
觀眾情緒的積累全在死亡之前貌似不經意插入的閃回上。這是藤本樹慣用的創作技巧。
毫無疑問,這種潤物無聲的分寸感,實現起來不容易。過分的烘托會失去原作沒心沒肺的黑色氛圍,過於薄情寡義又會丟失原作的厚度。而動畫版本接下來如何還原這種毫釐之間的分寸感,只有拭目以待了。
貫穿藤本樹所有作品的永恆主題,是這位迷影漫畫家對電影的熱愛。
《炎拳》中帶給阿格尼生機的是立志拍一部星戰片的導演利賀田,而在教主角演戲的同時,利賀田自己也瞥到了活着的意義。《再見繪梨》中命不久長的吸血鬼繪梨,則手把手教主角如何做一名導演。
藤本樹兩部前作中這兩個熱愛電影的人物,生命中想做的最後一件事,都是拍電影。
《炎拳》的尾聲是主角阿格尼在觀看漫畫中的導演拍攝的那部爛片,他不能自己,流下了眼淚。八年來經歷的所有荒誕、殘酷、混亂和迷茫,都化作黑暗中亮起的星點,在他眼角滑落。這是整部漫畫最讓人動容的時刻。讀到這裡的感覺,就像看到《喜劇之王》中柳飄飄織着毛衣等尹天仇回家,眼淚止不住流淌,卻說不清為什麼。藤本樹混亂卻豐沛的能量,突然間如潰堤般傾瀉而出,含混卻洶湧,不可遏止。
《電鋸人》中瑪奇瑪抽出時間陪電次看了一天的電影,看到蘇聯電影《士兵之歌》阿廖沙與母親匆匆相見的一幕時,兩個人同時流下了眼淚。片中阿廖沙再沒有回來。多說一句,這個片段撐起了姜文《太陽照常升起》三分之一的內容。這大概是只有迷影人才能get到的共鳴吧。
寫到這裡,我突然發現,太棒了,我逐漸理解一切:
——或許最好的藤本樹作品,只有藤本樹本人做監督才能拍好吧。這樣的藤本樹,沒有理由不去做監督指導一部電影。他今年才三十歲啊。
不過話說回來,《電鋸人》才放出一話而已,PV中驚鴻一瞥的的帕瓦和早川秋還沒有出場,擅長氣氛營造和音樂烘托的MAPPA,相信能把地獄惡魔現身之前肅穆而詭異的名場面復原出來。也就是說,不管怎麼說,這部番我還是要追,即便那是新一輪的暴擊。
好了,陳索曼,是時候了,喊出那兩個字吧——
「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