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寧寧
2018年11月11日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一百周年紀念日。紀念日當天,60多個國家領導人齊聚法國巴黎舉行紀念活動。在國際儀式環節,法國高中生朗讀了6段紀念停戰日的文字,其中一段文字出自中國勞工之手,這也是華工這個群體首次在法國國家層面的紀念活動中獲得承認。
1914年7月28日,一戰爆發,戰火快速燃遍了整個歐洲。
1917年春天,招募華工的告示張貼在中國各大城門、街巷。
出生於上海閘北區的青年學生顧杏卿當時才23歲,由於生病,他拖着病弱的身體在華北養病,既不能上學,也不能工作,滿腔熱忱的他正為自己的未來擔憂。
正巧,這張招募告示讓顧杏卿看到了希望,上面還標明了招募翻譯,他認為這可是出國遊學的大好機會。
於是,23歲的年輕翻譯顧杏卿與招募而來的3000多名華工一起登船前往歐洲。作為華工軍團400多名翻譯中的一員,顧杏卿把自己的所見所聞記錄了下來,留下一本《歐戰工作回憶錄》,是至今為止唯一一本由中國人撰寫的關於一戰的回憶錄。
一路向西,道阻且長
在成功應徵後,顧杏卿連忙打包了行李,同親友告別後,便迫不及待地啟程了。
離開祖國讓他頗為感慨,「人生於普通之離別,已足以使柔腸九轉,而況遠別祖國,赴萬里重洋之外乎?」
1917年4月6日,顧杏卿先到濟南,然後從青島啟程,坐船橫渡太平洋到加拿大溫哥華,再從溫哥華乘坐汽車抵達哈利法克斯。隨後從哈利法克斯橫渡大西洋到達英國利物浦,再轉向法國。
與他同行的大約有3000名華工,但是,船上並沒有他們的船艙,華工們擁擠在一起,像「貨物」一樣被整理打包,猶如對待 「動物」的方式一路被運往歐洲戰場。
顧杏卿於1894年出生在上海閘北區,戰後回到中國,後前往美國西北大學求學。留學歸國後,他擔任了開灤礦務局會計主任等職位。解放後他又在軍委工程學院、上海外語學院擔任英文教授。
一路由東向西,艱難且危險。
由於德軍實行「無限制潛艇政策」,敵軍潛艇出沒無常,因此,當輪船在海上航行時經常面臨熄火難行的局面。雖然一直保持警惕心理,但危機仍然四伏,幾次遭遇不測。
一天深夜,顧杏卿在熟睡中突然被人聲所驚醒,他急忙詢問發生了什麼事,同住一室的人立馬對他說,不要問發生了什麼,趕快起來。他於是從床上一躍而起,還把床邊的救生圈牢牢地綁在了身上。
雖然是初夏,但夜晚的海上十分寒冷,黑暗中又什麼都看不見,他感到十分恐懼。跑到隔壁,發現都沉默地坐着,聽見有人說,船拋錨了,還聽見了三聲槍響。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敵軍的潛艇出現了,被英國軍官發現,朝其射擊,結果潛艇逃之夭夭。
華工中也有十分膽小的人,在這種情況下往往驚慌失措、憂慮不堪。於是,顧杏卿會走到華工聚集的艙位給他們講故事娛樂,一是自己解悶,二還可以緩解他們緊張恐懼的情緒。
在抵達目的地地還有兩天時,航程進入了最危險的時期。
英國軍官讓顧杏卿轉告華工,從現在到登陸上岸起,每晚必須和衣而睡,練習小舢板的駕駛技術以及救生圈的使用方法。此外,還有一語相告,「一旦船臨險地,務當鎮靜行事,若心神錯亂,有急救方法亦無從施展。」
雖然很鎮靜地向華工轉達了,但顧杏卿心中始終無法安寧,認為最壞的結果就是船沉了,他葬身於大海,被魚吞食,但家人卻還認為他乘風破浪、一路向前。
不僅是他心感不安。但該船的船長連着三天日夜不寐,勇敢鎮定行事。不禁讓他感嘆,「西方人勇敢,又任勞任怨。」
生活艱苦,紀律嚴明
在戰場後方,華工要冒着槍林彈雨搬運物料、挖掘戰壕、鋪設道路、修復各種被摧毀的基礎設施以及裝填成千上萬的沙袋。
華工們長時間處於戰壕內,生活艱苦,不易忍受,這都是事實。身體髒了得不到清洗,夜裡疲乏卻難以入睡,白天又在塵土中勞作,周身骯髒食物得不到清洗。要是下大雨,更是苦不堪言。
但是,華工們卻並沒有沮喪之氣,反而經常互相開玩笑調侃。談笑間化解了精神危機,因此在戰壕里常置敵方的槍炮不顧,處之泰然。
由於最大的炮彈不能穿達數碼之深的土地,所以在三四十尺以下的泥土裡用木料和三合土搭建一個堡壘,大炮的力量也不可到達。因此,在敵人發動炮火攻擊時,華工們竟然可以安居其中,比如睡覺、休息,有時炮火的聲音實在是太大了,華工們還以此來作為娛樂。
華工在拆除、搬離彈殼
苦力在勞動
在生活待遇上,顧杏卿寫道「工人飲食每日三次,午餐在野外廣地而食,其餘早晚兩餐均在營中,在外因不便煮飯,故僅食麵包,佐以牛油充饑。」
在具體每餐食物搭配上,麵包、牛羊肉、蔬菜、糖、火腿、乳酪以及茶葉都有所提供。除了軍官外,每個華工每周還能領到香煙、紙煙來消遣。另外,糖酒還作為獎品來獎勵英勇作戰、向上奮鬥的人。
在顧杏卿看來,他為自己本人過上了這樣的生活而感到「知足食足也」。
這是顧杏卿所在的英國軍隊里華工的情況,而大多數在法國軍隊里的華工也而獲得了以往中國輸出勞工所從沒有獲得過的良好待遇。
華工出發時,可領取藍布衫2件、棉衣1件、褲子2條、棉褲1條、毛內褲1條、布鞋1雙、帽子1頂、襪子2雙、席子1張、旅行被1條及碗碟用具等。到法國後,可以再領皮鞋1雙、帶領子帽子1頂。去法國和回中國時免路費、飯費,不領工資,去時每天發1法郎,到法國後扣除40法郎用於將來回中國時飯費。到法國後半年(意即每半年)發放藍布衫2件、褲子2條、鞋1雙、帽子1頂、襪2雙,棉衣褲一年發1套。華工上船出發後,家屬可以另外從銀行領取安家費50法郎。
在法國期間,華工除享受法國工人同等的節假日外,還可以另外在中華民國國慶日放假一天。法方提供公共居住,並免費提供照明、供暖。華工患有應該治療的疾病享受免費醫療;如果生病超過6個星期,則由法方醫生和中國領事館指定醫生共同鑒定,決定其是否應該終止勞工合同回國,彼此不作另外賠償,如果中、法雙方指定醫生意見不一致則由法官裁判。但如果華工在半年內不是因為受傷、疾病而去世(意為因戰爭死亡),法方賠償135法郎;超過半年去世的,賠償270法郎。如果因為工傷而死亡者,也按此標準賠償。
然而,戰時的工作非常緊張,搬運子彈尤為重要,要是一旦出現疏忽,前線的士兵就會彈盡糧絕。因此,後方的華工們一周7天每天至少10小時地工作。後方紀律十分嚴明,華工受英國軍官的管轄,設有遠法(遠征軍紀律),若有臨陣脫逃者,需受軍法制裁,重者還會被處以死刑。
顧杏卿曾聽聞有交戰國的軍人因不堪炮火的猛烈襲擊而脫逃,被處罰槍斃;他所在的隊中還有一工人因毆打長官而被判罰死刑。
嚴守軍紀是戰地華工們的第一要義。
在華工隊寄信件不需要貼郵票,中文信件需被檢查後才准寄往中國,而英文信件要經過本營官員檢查後投送至郵局,關於軍營駐地、戰情內容的信件一律不準寄出。因此,家書只能寒暄一下,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在顧杏卿看來,這樣做能讓已參戰的華工加以訓練,繼續服務于軍營中,以增加對外作戰的能力。
護佑華工,溝通橋樑
在華工團中擔任譯員並非易事,因為華工來自全國各地,語言不一,比如有奉天、河北、河南、安徽等地的口音,山東方言尤以泰安、青州、濟南居多;而英國軍隊這邊,人員出處也十分多樣,有愛爾蘭、蘇格蘭以及威爾士等口音的英語,還有的人說話口音含糊不清。這一切給包括顧杏卿在內的譯員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由於各軍隊中無中國籍官員,因此譯員的地位等同於中國官員,擔任指導與保護之職,並常為華工辯護,因為往往華工被審時,持有充分理由但苦於不能申訴,故需有翻譯在旁為其辯護解釋,使得以公平裁判,以免冤屈。
「僑工受譯員之護佑,實非淺鮮」,顧杏卿寫道。
除了起到保護作用,譯員們主要的工作是扮演華工與軍官之間溝通的橋樑。
顧杏卿發現華工隊伍中的翻譯總是不夠,他由於經常能接觸到不同的軍官和士兵,開始嘗試和他們聊天,跟他們講中國的文化,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同時也去了解他們對華工的看法。在他看來不同的文化要在這種磨合下慢慢地交融。
據顧杏卿稱,在華工隊中的官員主要來自以下幾方面:在我國傳過教的牧師,在我國經商的商人或是奉命調來的軍官。這些官員的素質優劣有分,對待華工的態度也有高下之分。
就所在的隊而言,顧杏卿先後經歷過10幾名官員,其中有一名叫做馬修斯的英國軍官之前因多次參戰受傷,英國政府為免其上前線而任命其服務於華工隊,以表示對他的獎勵。
這位馬修斯軍官對待華工平易近人,帶人溫厚,輕言細語常勉勵華工。當華工表示無力工作時,他會允許他們休假養精蓄銳,華工都尊敬地稱他為「馬大人」。
但是,另外一位出生成長在中國的軍官雖然能講一口流利的漢語,但暴躁成性,動輒度華工又打又罵。當華工疲憊不堪時,他毫無憐惜之情,還上報給隊長讓華工接受處罰。
可笑的是,當敵機飛來時,這位軍官嚇得屁股尿流,躲在溝壕裏面祈求上帝保佑。一旦危機過去,又周而復始地咒罵華工。在顧杏卿看來,他毫無修養,這是沒受過高等教育的原因造成的。
在顧杏卿看來,軍隊官員對待華工的態度與華工工作成績有很大的關聯:沒有官員態度好而華工工作成績不佳的;也沒有態度不好,而工作成績好的。
隊中也貼有中文印製的公告,「凡工人或工頭受有不公平待遇,必須控訴英官員者,得直接稟告督辦,以便處置。」
此外,英督辦也會時常派漢語流利的官員秘密訪問華工,調查是否有軍官虐待工人的事情發生。如有發生,情況屬實,軍官將會被查辦或調往前線作戰。因此,這樣說來,華工在軍隊中的生活是受到軍法保障的。
《歐戰工作回憶錄》
戰爭結束後,顧杏卿抵達上海轉道回江蘇老家。他在回憶錄中以一個一家團聚共享「天倫之樂」的大團圓結束了他的這一段經歷。
1937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顧杏卿撰寫的《歐戰工作回憶錄》。1938年,該書再次印刷了兩次,是至今為止唯一一本由中國人撰寫的關於一戰的回憶錄。
《歐戰工作回憶錄》中的素材來源於顧杏卿在歐洲擔任華工譯員時記下的筆記。
該書出版後,顧杏卿希望該書能鼓舞和勸誡中國人民,認為戰爭中的勞力與實際作戰一樣,同樣能為取得最後的勝利作出貢獻。
《歐戰工作回憶錄》
《歐戰工作回憶錄》後來被翻譯成了荷蘭語,並於2010年與「一戰中的中國勞工」一起在在比利時佛蘭德斯戰場博物館展出。
「如果沒有中國勞工,戰爭不會取得勝利。這些勞工們至關重要,在這場戰爭中必不可少,假如歐洲戰爭,沒有中國勞工的參與,是贏,是輸,還很難說」,顧杏卿在《歐戰工作回憶錄》的最後寫道。
本文資料參考自《歐戰工作回憶錄》、《法比參戰記》、《一戰華工的待遇及薪酬》https://en.wikipedia.org/wiki/Gu_Xingq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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