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龍的《人生大事》,誰的大事

死亡,在中國人的觀念中是個複雜的概念。我們對它諱莫如深,也鮮有人將它掛在嘴邊。

那麼,一部描述喪事的電影在國內是否會有票房?

去年12月,第81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入殮師》高清修復4K版在國內首次上映,最終票房停在6622.7萬,與它同日上映的好萊塢電影《007:無暇赴死》的票房是4.14億。

二者從類型、陣容、製作水平上看,顯然不能在一起比較,但作為一種娛樂方式,觀眾顯然不願意在電影院看一部描述死亡的沉重影片。

而最近由劉江江執導、朱一龍主演的《人生大事》,一部原定清明檔的喪葬題材電影,被拖到暑期檔上映,10天累計票房卻突破了8億,觀影總人次超過1998萬。

答案就在影片中:只讓觀眾看到煙火繚繞的「生」,而不觸及過多的「死」。

電影《人生大事》劇照。圖/《人生大事》官微


五場葬禮背後的都市溫情

嚴格意義上,《人生大事》並不是一個典型的殯葬題材影片,而是將殯葬元素帶入了一個溫情的都市故事,這個故事裏充滿矛盾衝突、喜劇元素,最終引發了觀眾的共鳴。

導演劉江江對於殯葬題材有執念,祖父是木匠,偶爾會幫村裡人製作棺材,操辦喪事,自幼跟着祖父參加葬禮的回憶,讓他印象深刻。

這樣的經歷也讓他在塑造故事和角色過程中,有了尋常電影人不曾有的生活感悟,為殯葬師這一職業在影片中的真實度加分不少。

《人生大事》的劇情並不複雜,朱一龍飾演的主角莫三妹刑滿釋放,接手了父親的殯葬店,在一次出殯途中遇到了小女孩武小文(楊恩又飾),隨後莫三妹在機緣巧合下,拿到了武小文的撫養權。影片呈現了二者從互相厭煩到相互救贖的過程,其中呈現的細緻情感十分動人,不少觀眾甚至表示願意「二刷」影片。

演員朱一龍在影片中寸頭、金鏈、花襯衫、大褲衩的造型,與其過往乾淨、挺拔、俊朗的偶像型角色有明顯區分。

在武漢拍攝,全程使用武漢話也讓他為人物平添了市井氣息。觀眾看到了「抹去明星感」的朱一龍,在塑造人物方面的進步和要求。

但整部影片在溫情拉滿的情況下,劇情的轉折顯得生硬和倉促,「為了煽情而煽情」的橋段並不少見。

例如「莫三妹雨夜追車」的煽情段落,雖然對比此前莫三妹瞞着合伙人將武小文歸還生母的操作,能明顯表達莫三妹對武小文的感情發生了變化,但依然顯得刻意。

全篇呈現了五場喪事,分別是小文外婆去世、中年夫婦喪女、老人辦活人葬禮、莫三妹前女友丈夫車禍身亡、莫三妹父親去世。

觀眾仔細觀看這些修容後的遺體,仍能看到口鼻中的棉絮,但總體還是較為完整地還原了喪葬師的手法,比較真實。

對這五場喪事的描述,是包裹在喪葬題材的外殼裡,內核是莫三妹和武小文的情感變化,觀眾看到了最後的「生」,達到了「和解」和「治癒」,而沒有更深一步探討生死觀和價值觀。

電影《人生大事》劇照。圖/《人生大事》官微


笑中帶淚與淚中帶笑

喪葬題材被不少電影人稱作為局限性很大的題材。

局限性大帶來的結果就是票房不可控,在當下這個電影市場檔口,票房口碑雙失敗的案例並不少見,這讓電影人在處理題材和內容上顯得更加謹慎和保守。

其實,國際影壇中關於生死的思考並不少見。戰爭片如《拯救大兵瑞恩》,愛情片如《泰坦尼克號》,喜劇片如《一個叫歐維的男人決定去死》,這些都能讓觀眾產生對死亡的思考。

就連皮克斯的動畫作品《尋夢環遊記》也是觸及生死核心的話題。「如果在活人的世界裏沒有人記得你了,你就會從這個世界裏消失,這叫做終極死亡。」

與中國具有相同文化傳統的日本、韓國,在電影上對死亡的描寫則是兩個方式,前者習慣用娓娓道來的方式,為生命賦予體面和尊嚴,後者則是喜歡通過一次次死亡來揭示社會現實問題。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國內導演處理有關生死的喪葬題材,幾乎清一色選擇了「黑色幽默」。

1993年上映,由陳佩斯曾劍鋒指導的影片《孝子賢孫伺候着》,講述了二小娘生怕死後被陳二小火葬,和二小老舅用假死來大辦喪事的故事。「假死」有天然的幽默感,陳佩斯、趙麗蓉丁嘉麗魏宗萬也奉獻了精湛的演技。

「假死」這個情景,在2001年被馮小剛再次用在了電影《大腕》中,導演泰勒讓尤優(葛優飾演)為他操辦喜劇葬禮,從而產生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故事。

電影《大腕》劇照


2007年趙本山主演的電影《落葉歸根》同樣是將運送工友屍體會老家安葬的故事,包裹在了喜劇的外殼中。時至今日,《落葉歸根》中郭德綱飾演的劫匪段落,還在社交媒體中引發了二創熱潮。

在生與死的宏大命題下,國內電影的常規操作是逃避和不予正視,習慣將生與死裹在黑色幽默的外皮中傳遞自己的個性表達,而非直面生死,解讀生死。

陳佩斯要表達的是城鄉一體化進程中,傳統和現代的割裂,以及對國人追求面子的諷刺。

馮小剛要表達的或許更豐富,藝術產品植入廣告、不尊重知識產權、商業炒作都被塞進了那一場假葬禮中。

「到底是病人瘋了,還是醫生瘋了」,那個段子到今天仍能引發人的思考。

《落葉歸根》則更加隱晦,帶着工友屍體一路上經歷了「九九八十一難」的老趙,最終帶着被火化的骨灰回到工友家鄉,但那裡已經拆遷,殘破的門板上留着工友兒子的留言「爸,我們搬家了……」

電影《落葉歸根》劇照


當「笑中帶淚」成為我們對於喜劇「高級與否」的標準時,「淚中帶笑」彷彿也成為了喪葬題材的標準。

受題材和審核的限制,前輩導演們安排的荒誕葬禮中,或多或少加入的個人表達和思考,在《人生大事》中統統不見。

《人生大事》在生死方面的延伸,不僅沒有向前一步,甚至還把試探的腿收回來了,彷彿生怕再往前邁一步就會影響票房。

於是在《人生大事》中,充斥着「來觀眾,我們一起哭」這樣的情緒,生死也看不出來是一件「大事」。

天時地利人和

《人生大事》的票房大賣,讓「特殊題材+溫情」再次成為了國產劇情片突圍的方式,相比起曾經令觀眾買賬的大製作、大卡司,情感共鳴彷彿是近一段時期國產劇情片成功的唯一路徑。從《我的姐姐》,再到《送你一朵小紅花》、《人生大事》,走的都是這樣的路徑。

進電影院不願意過多思考,也成為了當下觀眾的主要訴求。而《人生大事》也算對了觀眾的需要和喜好。

想看煙火氣,給足武漢街頭的全畫幅;想看人間真情,給你刑滿釋放人員撫養孤兒的故事;希望鮮肉轉型,給你剃了短髮,帶着金鏈子的朱一龍;關注特殊行業被歧視,創造一個新詞「種星星的人」,不得不說,導演太聰明。

而定於清明檔上映,被拖到暑期檔,也讓《人生大事》驗證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道理。如今,《人生大事》身邊除了好萊塢送來的「大恐龍」( 《侏羅紀公園3》)以外,就再無對手,宣發上的「拼盡全力」也讓《人生大事》成了「大事」。

當人們經歷了兩年多的疫情生活後,不難理解電影會有這樣的套路產生。「相互支撐、理解、幫扶,最終達到與他人和解,與自己和解」,這些觀眾從影片中感受到的情緒,正是人們在這兩年多來的生活中缺失並渴望的。

從這個角度上來看,《人生大事》做到了。就像導演劉江江接受採訪的時候所說「中國人的葬禮是為了治癒活着的人。」

或許,對於生死而言,國人並不需要多麼沉重的解讀,更需要的是治癒。

而當下,需要被治癒的,顯然也不僅僅只是生死。

作者:吉安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