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賭王」與神秘的邵陽商幫

封面圖 |《賭神》劇照


文|風馬牛 (微信公眾號:馮侖風馬牛)


兩年前,《財新周刊》曾出過一篇文章——《一個逃犯的緬甸「賭城」狂想》,揭露了來自湖南邵陽的商人佘倫凱(曾用名佘智江),自2012年起如何在緬甸柬埔寨菲律賓翻雲覆雨,開私彩、辦賭城、搞線上賭博,操控着幾十億資金。最風光時,佘倫凱頭上頂着柬埔寨湖南總商會榮譽會長等11個頭銜,直至2021年5月被國際刑警組織列入紅色通緝令


最近,這名在東南亞混得風生水起的湖南商人被泰國警方抓獲。據紅色通緝令,佘倫凱通過運營多個網絡賭博平台,僅2018年1月至2021年2月間,吸引了賭客約33萬人,從中獲取了1.5億元非法收入。


1982年,佘倫凱出生於湖南省邵陽市邵東縣農村,14歲輟學,做過廚師、裁縫、保安,20年間,從湖南農村小伙搖身一變「東南亞賭王」。佘倫凱的故事充滿傳奇色彩,這是他個人命運的起伏,也是時代浪潮的助推。追溯佘倫凱的發跡之路,可以發現他的路徑背後難以被忽視的一條線索——邵陽商幫的起興。說到會做生意,溫州商人、潮汕商幫、晉商、徽商等都聲名在外,不少影視作品都有體現,但邵陽商幫很少被提及。邵陽商幫的故事,也很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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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從貧窮的內陸縣城走出來,和溫州人一樣,散到各地做小商品生意,漸漸地成了規模,並稱霸了東南亞。他們就是佘倫凱的老鄉——邵陽商幫。


佘倫凱的老家邵陽市,深陷湘中,不沿邊、不靠海,沒有地緣優勢,而邵東縣經濟更差,人均耕地少,資源匱乏,改革開放之初,邵東經濟發展水平在全省平均水平之下,是典型的內陸貧困縣。當年如果有女孩要嫁去邵東,家裡都會阻撓,怕嫁過去吃苦。


如果對比邵陽和溫州的發展脈絡,可以發現二者有着極大的相似。邵陽與溫州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還曾互派考察團學習,80年代溫州學邵陽,90年代邵陽學溫州。窮則思變,是溫州與邵陽最大的共同點。


為謀生計,邵陽人和溫州人一樣,很早就開始走出去「淘金」。由於缺少資源與原始資本,邵陽人最開始做的都是些小生意,收雞毛、鴨毛、鵝毛,收爛涼鞋,補鐵鍋,後來開始挑着擔子賣鈕扣、牙刷、小五金、老鼠藥、菜刀、煙酒茶,被稱為「擔擔客」。研究者在評價邵商時說:「他們不怕丑,你們不敢走出家門,他就敢走出去了,你們不敢提籃叫賣,他們就敢叫賣了。」


湖南長沙的下河街批發市場,在上世紀80年代就有很多邵陽人在那裡擺攤,有句話是「下河街是提籃叫賣的邵東農民的籃子提來的」。擺攤很苦,沒有本地戶口的邵陽人,無法獲得經營許可證,沒有固定攤位,凌晨五六點就要去搶位置,有人甚至夜裡2點就守在那裡。沒有許可證還會被攆來攆去,但怎麼也攆不走想掙錢的邵陽人。


那個時期的邵商,靠着走街串巷、擺攤賣貨,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積攢下了第一桶金,他們吃得苦霸得蠻,而且做生意不挑大小,哪怕一樣東西只賺一兩分錢也照做,具有極強的草根韌性。到80年代末,邵商已經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游商部落」,從富裕的珠三角、長三角到偏遠的黑龍江漠河、新疆阿勒泰等地,都能看到邵商的身影。他們也從最初的走街串巷,漸漸開起了店子,上世紀90年代,邵陽人的一元店、三元店、九元店遍地開花。


那時的邵陽,不僅民間經商氛圍濃厚,政府也鼓勵經商,尤其在邵東,上世紀90年代初,政府就喊出了 「只要來邵東,一切都寬鬆」的口號。1996年,邵東縣獎勵民營經濟納稅大戶五輛吉普車和六台大哥大,1997年,又撥出140萬元再獎勵六輛桑塔納、兩輛吉普車,抬高民營企業家的身份。這樣重商的氛圍使得越來越多的邵陽人願意經商,經商的熱情深深地刻在了邵陽人的基因里。後來有個說法是:邵陽人是天生的生意人。邵陽人出去很少進廠打工,大部分選擇經商,一個人走通了路子,就帶着親戚朋友一起來做,互相幫襯、抱團發展。


佘倫凱的父母便是這段時期走出了邵陽,到了廣西桂林,那一年佘倫凱14歲。到了桂林後,佘倫凱就輟學了,開始想法子賺錢,他繼承了邵東人的經商基因,開按摩店,做銷售,挨家挨戶推銷洗髮水、掛曆,做直銷……那段時間,他說自己「什麼都想干,看見什麼賺錢就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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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商的發展路線,有一部分往珠三角、長三角去,還有一部分像佘倫凱的父母一樣,往廣西、雲南等地去做邊貿生意。


上世紀80年代初,廣西、雲南等地的市場還是一片空白,而邵陽本地村鎮生產的小五金、打火機、箱包等產品成本極低,腦子活的邵陽人發現了商機,他們將產品賣到邊境,不僅利潤高,而且競爭少。漸漸地,在廣西和雲南聚集了一波邵商。這為邵商闖入東南亞打下了根基。


與雲南接壤的老撾,在80年代末時,基本沒有形成自己的工業體系,日用品也需要從美國、日本等國家進口,商品經由泰國運輸入境,層層轉手,成本不斷提高。中國一輛非常普通的單車,在老撾能賣到200美元,1平方米的瓷磚能賣到近14美元,而且供不應求。


1986年,老撾開始實行改革開放,這無疑是一片肥沃的新興市場。商業嗅覺敏銳的邵陽人,在中老邊境還未完全開放時,就闖進了老撾。商路未開,早期去老撾的邵商,不少人只能翻山越嶺。直到1992年,從中老邊境坐大巴車到老撾第二大城市琅勃拉邦,還得在破爛的土路上顛簸一個星期。


最早一批在老撾經商的邵商張躍鵬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採訪時回憶說,他從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去老撾闖蕩,早年,他們常需往來於貿易與走私的邊緣地帶,炎熱氣候、叢林環境、不穩定的治安讓一些先行者喪命於此。邊境山林尤其讓人膽寒,那裡有嗜血的山螞蟥和各種蚊蟲,山螞蟥一旦吸附上人體,即便將它拽成兩段它還是會牢牢地吸附在肉中,必須用煙火才能燙掉,而若被蚊蟲叮咬,會感染瘧疾,極度危險。


到了老撾,也是困難重重。首先是語言不通,交流只能用手勢,靠在計算器上打出數字來交易;其次,人到異鄉,沒地方住,早期到老撾經商的邵陽人,一開始仍是做「擔擔客」,擔著他們千辛萬苦運來的紐扣、牙刷、鍋子等小商品,在老撾走街串巷,居無定所,就像當初在國內一樣。那時老撾的營商環境也不好,農村排外,打砸搶時有發生。


直到1994年中老邊境的磨憨口岸正式開通,邵陽人進入老撾才方便了許多。隸屬於西雙版納磨憨鎮,常住人口約3萬人,但本地人只佔少數,內地人佔六七成,走在磨憨街上,到處都能聽到邵陽鄉音。


開拓新興市場,先行者總是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而代價背後是源源不斷的財富。《三湘都市報》曾採訪過邵陽商人李立新,他1987年就揣着2000元到老撾闖蕩,在老撾做了兩年生意後,1989年就成了村裡第一個「萬元戶」。從「擔擔客」到擺地攤賣魚鉤魚線,再到買下門面倉庫批發小五金、文具、玩具,李立新一步步在老撾站住腳。2016年,李立新在老撾做玩具批發生意,年營收額可達1200萬元。


李立新的致富路徑是大多數前往老撾「淘金」邵商的一個樣板。掙到錢後,李立新回鄉第一件事就是娶老婆,然後把自己的6個兄妹、老婆的5個姐妹及親朋共50多人帶到老撾做生意,他們有的賣摩托,有的賣五金,有的開百貨店,這十幾年間都賺得盆滿缽滿。


這條商路走通後,許許多多的「李立新」前輩帶後輩,老鄉帶老鄉,邵商就這樣「佔領」了老撾。1991年至1996年,老撾經濟發展迅速,國民經濟年均增長7%,邵商抓住了時代的機遇。在老撾站穩腳後,邵商漸漸湧進東南亞市場。20多歲的佘倫凱就是在這個時期,隨着邵商大流,揣着4萬餘元人民幣去了菲律賓首都馬尼拉,想着去東南亞搞電子遊戲開發,實際上就是線上博彩,那便是他「賭王」生涯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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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各類報道中,佘倫凱在2012年之前的起家之路都基本是空白的,沒有人清楚他的第一桶金源自何處。佘倫凱空白的十餘年,正是邵商在東南亞,尤其是在老撾擴張的十年。


從上世紀80年代末進入老撾到21世紀前十年,20年間,邵商基本壟斷了老撾的五金、手機、摩托車市場。一個形象的說法是,在老撾,只要有五金店,10個裡有9個是邵陽人經營的,每10部手機就有6部手機是邵陽人店裡銷售的,華為手機總代理就是邵陽人。老撾街頭很少能看到公交車和的士,老撾人多靠摩托車出行,而每10輛摩托車,就有9輛是在邵陽人店裡買的,力帆摩托車老撾總代理也是邵陽人。除此之外,老撾80%的柴油機市場、一半以上的服裝和箱包市場,也被邵商佔領。在老撾首都萬象的宏格亞星商業街,70%的店鋪是邵陽人開的,走在老撾街頭,只要你會說湖南話,就不會迷路。


老撾的超市和醫院也有邵商的身影。


1998年,邵商卿濟康和妻子來到老撾萬象,在當地開了一家超市,率先採用了明碼標價模式,大受歡迎,「生意好得人都擠不進超市,我們只能在門口擺桌子收錢。」可以說,卿濟康引領了超市風潮,後來有不少湖南人在老撾開超市,琅勃拉邦當地最大的超市就是湖南人開的。


2010年,邵商趙勇軍在琅勃拉邦開了一家醫院,老撾醫療條件比較落後,醫院的醫生和藥品都是趙勇軍從國內找來的,當時只有80多張病床和30多個醫護人員,但在當地也算是大規模的醫院了。如今,趙勇軍參股的中老合作現代醫院面積擴大到30畝,醫生50多名,300多張床位,已成為琅勃拉邦第二大醫療機構。


2009年,據邵陽市商務部門不完全統計,邵陽在全國及世界各地經營具有一定規模生意的商人近60萬人,資產在100萬元以上的有30多萬人,資產上億元的超50人。而到2017年時,邵商在東南亞已達10萬人,勢力尤為強勁,以老撾為基點,邵商的摩托車、箱包、五金等產品銷往泰國、越南、柬埔寨等國家,他們的商業版圖從百貨超市、摩托車銷售擴展至農產品加工、地產開發及工程建設等,涵蓋了當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佘倫凱登場時,邵商在東南亞無論是社會地位還是經濟地位,都已達頂峰。老撾湖南商會、泰國湖南商會等各類以邵商為主的華商會組織相繼成立,邵商成為老撾政府與湖南政府之間的友好橋樑,如邵商宋傑鋒,2015年利用自己在老撾政商界的資源,促成了長沙至萬象直飛航班開通,2019年獲老撾政府授予的「國家友誼勳章」,這一切都體現着邵商在東南亞的地位。


佘倫凱趁着這股東風,構建着他的「賭博帝國」。2012年至2013年,佘倫凱以佘智江身份在菲律賓馬尼拉開設私彩,涉案資金高達21.82億元人民幣。此案由山東煙台經濟開發區法院審理定罪,同案8名疑犯被判刑,但佘倫凱並未到案,潛藏在菲律賓。2014年,佘倫凱重操舊業,在馬尼拉成立公司,還開了一家「亞太水療店」,實際仍是在搞網絡賭博。


2017年是佘倫凱的「洗白時刻」。這一年,他獲得了柬埔寨國籍,改了名,為自己戴上多個商會名譽主席、榮譽會長的頭銜,搖身一變成功人士。他靠着這些社會身份的背書與包裝,與緬甸克倫邦邊防部隊運營的公司合作,號稱投入150億美元,在緬甸「三不管」地帶妙瓦底市開發了亞太智慧產業新城(下簡稱亞太新城)。規劃中,亞太新城有科技產業區、休閑旅遊區、金融商貿區、商貿物流區等,目標是打造一個集「金融科技、旅遊度假、商貿物流」於一體的「綜合性國際城市」,但實際上,亞太新城最先、最快發展起來的是賭場和詐騙園區,承接了從菲律賓、柬埔寨等國流竄出的網絡賭博、電信詐騙、「殺豬盤」等黑產團隊和公司。


不少中國人被所謂的高薪工作引誘至亞太新城,被逼從事網絡賭博、電信詐騙及其他違法活動。逃出來的人說,那裡沒有法律,猶如魔窟,每天高強度工作,高牆電網,軍事化管理,不聽話就會被毒打。在《大公報》的報道中,亞太新城被視作整個東南亞人口販賣鏈的最終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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佘倫凱不是邵商中唯一的一抹黑色。


2018年,有一起案件震驚邵陽。8月12日,42歲的老撾籍華人李朝鵬在自家別墅內被害身亡,家中保險柜被打開,約60萬元現金被盜,家人懸賞人民幣150萬元徵集兇手線索。


李朝鵬,原籍湖南邵東,是東南亞資深邵商,老撾湖南商會創始人之一,也曾擔任過老撾湖南商會會長。後來案件告破,李朝鵬系被同鄉鄧某林200萬元買兇殺害。20多年前,犯盜竊罪出獄的鄧某林來到老撾干賭場洗碼的營生,李朝鵬後來加入,兩人通過洗碼,賺了上百萬。而公開資料中,李朝鵬的發家史是:家中貧窮,高中輟學,懷揣300元到老撾經商,從擺地攤做起,經過多年積累,將企業發展成為一家跨國公司。


後來,李鄧二人因經濟利益多次發生糾紛,關係破裂,最終走到了買兇殺人的地步。


李朝鵬與佘倫凱的故事,在40餘年邵陽商幫的發展脈絡中,猶如斜逸而出的一條灰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財富聚集的地方總少不了血腥、黑暗與灰色地帶,邵商的故事也因此披上了一些神秘色彩。


據邵陽市商務局數據,2021年,邵陽在東盟地區從事外貿的邵商已逾10萬人,企業近2000家。從改革開放之初肩挑背扛到後來海外創業,邵商的經商因子始終熊熊燃燒,他們勤勞、勇敢、敏銳,追逐着財富,他們的故事還將繼續,而等待着佘倫凱的,可能是10年的監禁。


參考資料:

[1]《解讀「老、湘」情深 老撾為什麼在湖南設立總領事館》,三湘都市報

[2]《邵商:從「走出去」到「建家鄉」》,中國新聞周刊

[3]《邵商,離世界級商幫有多遠?》,瀟湘晨報

[4]《十萬邵商「闖」東盟——邵陽市與東盟經貿合作紀實》,湖南日報

[5]《15萬湖南人闖老撾:每個人都有一個傳奇故事》,新湖南

[6]《湘商闖老撾》,湖南衛視

[7]《老撾湖南商會會長被殺案告破:好友出200萬雇兇殺人》,北青深一度

[8]《一個逃犯的緬甸「賭城」狂想》,《財新周刊》

[9]《涉嫌經營線上賭場,「紅通」華商在泰國被捕》,中國青年網

[10]《「草根」邵東面臨轉型之痛》


圖片來自網絡

本篇作者 | 王十二 主編|王滔

編審|陳潤江 顧問|王淑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