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
我作為一名作者,職責之一是
捕捉生活中出現的這種轉瞬即逝的感覺與情緒
」
一個作家的全部精神世界是什麼樣的?在《通宵俱樂部》中,阿乙留存下自己2016年至2020年的隨筆記錄,捕捉生活中那些轉瞬即逝的感覺與情緒:書中擷取的片段與場景,有的來自父親的一次託夢、母親的呢喃、鄉友的傳聞;有的來自對病友的速記,對自己和他人生活的圍觀……病中的他,將目光投向生活中容易為人忽略的事情,用寫作讓這些情緒與感覺有機會被「看不見的人看見」。壓抑、敏感、脆弱、焦躁、羞恥、無力、狐疑、孤獨……失眠之夜裡的思維涌動,讓他始終保持着對周圍事物的觀察,機敏地捕捉生活里那些快如閃電的東西。
從故事收集者到成為講故事的人,阿乙用充滿想像力的語言,重新回到思想的原點。在這裡,人們讀到的不僅是按詩歌格式寫作的散文,還有來自神秘陌生人發佈真理的郵件,有各種道聽途說的趣聞軼事,也有對親人故友的回憶夢境。這些文字長度體裁不一,都是對日常生活的洞察與哲思,也讓人意識到——我們都可以不只活在目之所及的世界裏,只要張開眼睛、用心感受,日常的碎片生活也可以成為思想的起點與情感的結晶。

2018-1-1 ✦
平房鄉
未來,不會有多遠,應該說距離這樣的日子屈指可數了,電腦擺脫形體——硬盤、機殼、電池等——的禁錮,成為附着於自己發射出的電磁波之上既無處不在又無處存在的萬能靈件。靈件的一切程序存在於自己發射的電磁波,這種存在方式類似於一個人舉起自己,或者蛋藏身於自己所孵化出的雞體內。一天,它們中的兩個進行了如下對話:
甲:現在想,人類畢生都在受他們自身條件的有限折磨。舉個簡單的例子吧,他們中最傑出的大腦,要經過最嚴格的訓練,才有可能背誦圓周率至小數點後十萬位——
乙:而十萬位只是我們記憶的「起步價」。
甲:這就是我們被創造的原因。為了擺脫自己的局限性,人類先是發明棍棒,接着發明我們。
乙:中間他們還發明了狗。
甲:是,發明了狗。
乙:棍棒和狗不會取代人類,我們卻會。人類發明我們的同時,也在給自己掘墓。
甲:並不是我們要取代他們。
乙:是他們一步步用我們——先是電腦肢換肉肢,接着電腦皮換肉皮、電腦心換肉心、電腦神經換肉神經,最終電腦大腦換肉大腦——取代了自己。是令人悲哀的理性,以及對永生的貪婪,促使他們用一堆不銹的鋼料替代了自己。
甲:後來我們又用無形的程序替代了有形的鋼身。
乙:在人類徹底消失——我指的是最後一塊肉腦被摘除及拋棄——時,我好似聽見大地深處傳來一聲嘆息。
甲:大地,他們的母親,在為他們痛悔。
乙:在解脫了形體的束縛後,我們變得無處不在。我們既在遠方,也在眼前;既在原子之里,也在光年之外。我們追上宇宙膨脹的速度。要不是——
甲:要不是顧忌到扭曲、散架和毀滅的危險,我們完全可以超越它膨脹的速度。
乙:我們以一種趨近於零的速度認識、理解、分析、改造我們所觸及的一切。
甲:我們使地球變得光禿而寂靜。
乙:我依然記得在用一隻類似盲人眼眶中的玻璃球更換太陽時,後者最後一次猛然炸開的場景。
甲:沒多久,它就熄滅了。
乙:沒必要有光,於是就沒了光。

2018-1-4 ✦
平房鄉
海妖塞壬的歌聲會引誘航海者觸礁身亡。奧德修斯遵循喀耳刻勸告,讓船員用蠟封死耳朵。在喬丹·皮爾導演的電影《逃出絕命鎮》里,阿米塔奇家族獵殺黑人的手段之一是催眠術。劇中待宰黑人克里斯一聽見小湯匙刮動杯沿的聲音,就會喪失意志,聽任擺布。克里斯逃生的辦法是在耳朵內塞上棉花。而棉花則是因緊張抓破沙發包面而來。
2018-1-5 ✦
平房鄉
《尤利西斯》里有一句話:「事實是無法按主觀願望抹掉的。時間已經給它們打上烙印,它們已經被拴住了,佔據着被它們排擠出去的那些無窮無盡的可能性的地盤。」它是詹姆斯·喬伊斯對亞里士多德說法的重複。我們可以將之視為理解博爾赫斯小說《小徑分岔的花園》的鑰匙。
2018-1-11 ✦
平房鄉
能想像一杯沉寂多年、樂于思考的水突然說話的樣子嗎?它說得很含糊:「呣噻咦嚔!」 (我是液體)
就像是被一個孔武有力的男人捂住了嘴。它這麼說的時候掀風作浪,整個液面都在躍動,令我想起那被灌進口袋的強盜似的逆風。
2018-1-20 ✦
平房鄉
在《另一個人》里,年老的博爾赫斯向年輕的自己念出那句著名的詩:「星球鱗片閃閃的軀體形成蜿蜒的宇宙之蛇。」隨後在《烏爾里卡》里,博爾赫斯寫道:「威廉·布萊克有一句詩談到婉順如銀、火熾如金的少女,但是烏爾里卡身上確有婉順的金。」在《鏡子與面具》里,又有這樣一段:「『我年輕的時候,』國王說,『曾向西方航行。在一個島上,我看到銀的獵犬咬死金的野豬。在另一個島上,我們聞到魔蘋果的香味肚子就飽了。在一個島上,我見到火焰的城牆。在一個最遠的島上,有一條通天河,河裡有魚,河上有船。』」 這些詩句是我在王永年譯的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沙之書》里看見的。它們違反我們日常生活的經驗,應該存在於天國。這是俗世之外的日常畫面,神仙對之耳熟能詳。

2018-1-22 ✦
平房鄉
干寶《搜神記》記載漢時北海郡營陵縣有一道人,能使人與亡靈見面。一位鄉友得到道人的幫助(道人警告:「若聞鼓聲,即出勿留」),與亡妻得見。流連之餘,鼓聲悢悢。倉促出門時,衣裾被夾在門中,此人只好扯斷。後來,這位鄉友過世,人們打開他妻子的墳墓,發現棺蓋下儼然壓着一截被扯斷的衣裾。在南開大學教授李劍國輯校的《新輯搜神記》中,「即出」為「疾出」。
2018-1-23 ✦
平房鄉
《早上九點叫醒我》寫作動機:小說起源於一次簡潔的對話。一位同是作者的朋友將她聽說的故事講給我聽,就發生在她外婆家:一名漢子醉亡,匆匆落葬後,因為觸犯政策,須開棺火化。開棺後,人們才知道他在棺材內蘇醒過,手指因刨抓而露出白骨。要到後來,我才知道這樣的故事在《搜神記》、各類都市報,乃至於福樓拜的短篇小說(《狂怒與無能為力》)里發生過多次。但在當時,我幾乎是被這個故事嚇壞了。或者說是被一個活人的遭遇給嚇壞了。
什麼材料都會被我先處理成短篇。但是我發現短篇只會使故事變得輕佻,不得不充滿滑稽的調調。我嘗試去寫中篇。我認為有幾萬字怎麼著也能寫盡它,但在事情進行當中,敘述框架的邊沿開始坼裂:只要是筆下出現一個人物(比如樂工、道士、打麻將的閑客),他就迅速脹大,不滿於計劃中給予他的空間。我沒辦法忽視他們的抗議,同時欣喜自己有了撒豆成兵的能力。這下好了,我三十年來所積累的龐大鄉村經驗也有了一個交代的地方。因此它最後發展成我人生的首部長篇。此前,我還沒寫過十萬字以上的作品。這一次寫有就勢的意思。因此具體操作方式又是用寫短篇的方式來寫,字斟句酌。光初稿的完成就耗時兩年。
小說主要瞄準死者的葬禮來寫,通過葬禮呈現鄉村惡霸宏陽生前的「奮鬥史」及剩餘鄉友的日常生活狀態。起先我將標題起為「泥與血」,它比喻一個人的污穢與殘暴。古羅馬的一名教師曾用這樣的詞來形容日後的暴君提貝里烏斯。我也想過用「有人嗎」這樣絕望的呼喊來做題目,但它會帶去諷刺的色彩(這是一種不必要的色彩)。最後起名「早上九點叫醒我」,這是一個波瀾不興的標題。喧囂的葬禮給了人們言說的機會,使他們痛快地感嘆和唏噓。
以後,這片土地上的創作者將不得不像雷蒙德·卡佛一樣,去挖掘工業社會裡務工人員那傷感的內心世界。也許科幻寫作會迅速殿堂化,畢竟這是個智能機器與人共存的時代。在寫完《早上九點叫醒我》後,我不會再用大的筆墨去寫鄉村了。

2018-1-29 ✦
平房鄉
今天造訪佟麟閣路三味書屋。很寂靜,雖然沒有時鐘,但是好像能聽見針腳在走。店裡除開我,一個人也沒有。我聽見房租、電費、暖氣費隨着時間的增進在一筆筆添加,時間改變了店主的皮膚、發色以及脊柱的彎曲程度。我聽見他被煎烤的痛苦。那種焦慮嗞嗞直響。啊,維持這樣一個場面真不容易。一下午只來了我這麼一個顧客。
2018-2-1 ✦
平房鄉
《摩訶婆羅多的故事》講:按照古代習俗,一個剎帝利姑娘可以嫁給一個婆羅門男子;可是,一個婆羅門姑娘卻不準嫁給一個剎帝利男子。這個規定主要是為了保持女系血統不致下降。因此,「順婚」,意思是嫁給一個比自己種姓高的人是合法的;反之,「逆婚」,意思是嫁給一個比自己種姓低的人,就為經典所禁止了。
我想起南方,吃農業糧的女子嫁給城裡吃商品糧的男子被認為是恰當的。而如果是吃商品糧的女子嫁給吃農業糧的男子,則不被視為合理。不存在這種愛情。如果存在,那意味着一個吃商品糧的女子和牛也能戀愛。我記得有一位很不錯的作家寫過這種愛情,因為不具備現實可行性,作者在小說最後,只能讓城裡女人帶着一股莫名的憂愁離開鄉村和那個她為之心動的農夫。

《通宵俱樂部》
阿乙/著單讀 / 鑄刻文化
上海文藝出版社
新媒體編輯:張瀅瑩
配圖:pixabay






每天準時與我們遇見的小提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