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作詞人林秋離：有誠意滿滿一杯飲落去

台灣作詞人林秋離去世，享年62年。今年早些時候，新聞里說他得到大兒子捐肝，完成換肝手術後住進加護病房，妻子熊美玲在社交媒體希望得到大家的禱告力量。種種努力和不舍，還是被點下悲傷的句號。

2006年，北京，林秋離

林秋離是台灣老牌詞人，寫過的歌有《哭砂》《聽海》《剪愛》《謝謝你的愛》《江南》《曹操》《天黑》……這份填詞作品名單很長，足以確保年齡在20-70歲之間的華人，至少聽過其中的一兩首。林還當過海蝶音樂的董事長，是陳潔儀、林俊傑、阿杜等紅歌手的推手。由於早年不常露面，名字又惹人遐想，通信時代林秋離經常收到粉絲來信，被默認為女性詞人，言辭間時常浮想聯翩。

實際上他是一頭灰白披肩長發的中年人，經常和他的名字並肩出現的作曲人熊美玲，是他的太太。兩個人在結婚前家境懸殊（女富男家道中落），因為音樂結成夫婦。廣為流傳的戀愛故事中，他們留下的便箋，女方飛去國外又返轉的橋段，徹底的談心，流連在民歌餐廳的時間，都具有那個年代典型文藝青年的特徵。

兩個人結婚以後經常聯手，除了第一首歌《海鷗的天空》，其他歌都是先有熊美玲的曲，再由林秋離填上詞。林秋離形容熊美玲「是非常溫柔的人，你知道她在生氣，知道她在不舒服，還是可以感受到她的溫柔」。《江南》由景入心，寫的就是這種他想像中江南女子的溫柔。

熊美玲是林秋離的第一個女朋友，得到的唯一一顆心，白首不分離。肉麻一點說，他寫了那麼多情歌，裏面都有同一個人的影子；「每首歌詞都是我寫給你的情書」。這種在一個人身上發現無限的能力，只能被少數幸運的人擁有。一旦擁有，這種力量往往是很強大的。

林秋離和文人型的華語詞人不太一樣。2015年他出了一本書《偷你的心情，寫情歌》，非常輕鬆（簡陋）的一本小書，選了一些他的詞作來講故事，像熟人嘮嗑一樣隨便。不能全怪他，讓詞人談歌詞背後的故事總是蠻無聊的。在浴室里寫，馬桶上寫，海邊寫，又有什麼差別。被什麼情景、心情、故事或哪句話啟發而寫，在他筆下都彷彿只是一拍大腿的事情。書裏面缺乏讀者渴求的深意，萬事萬物簡簡單單地一蹴而就，人生瀟洒得如急轉過彎，總能逢凶化吉。林秋離的隨筆集和他的詞作一樣草根，直白、深情、大膽、單純，有點做作的文藝腔和老江湖的瀟洒幽默混雜，真真假假，似是而非。

作為職業詞人和資深流行音樂從業者，林秋離也懂得在一首詞里放進心緒婉轉。但他淺嘗輒止，論心理活動的多變或者寫作技巧，肯定比不上兩個偉文或者大哥李宗盛。

但林秋離有他自己的詩意，他並不想成為另一個某某。詞風上，和他比較接近的是伍佰、張震岳這一掛的，還有他們背後台灣本土流行歌曲的淵源。這個門派若寫情歌，就要最濃烈。《最怕你跟別人睡》（1996），《敲痛我的心》（1987），《動不動就說愛我》（1988），《在你眼中我最笨》（1994），《說不就不愛》（1994）……林秋離填的歌，名字就剛猛的就有一大堆。它們富有時代氣息，連通想像空間，是台灣老電影里香煙瀰漫的桌球房和冷酷冰室里會放的歌。裏面出沒着好男好女，浸泡在大爛俗的情歌里從少年走到青年，再從青年到中年，從黑白步入高清彩色的現代。

那一掛寫歌的另一個特點是，若能靈光一現想到一個比喻，必須不能浪費狠狠地用。比如，可以被剪碎了隨風的愛，像沙礫一樣痛人的愛，多情的海。林給阿杜寫的那些情歌非常誇張，就像現在粗製濫造的苦情歌一樣用力。但大俗裏面有時藏着大雅，《天黑》連可以作為題眼的比喻都被放棄了，只剩下通篇描寫閉眼即天黑的失戀感覺。外部世界和心靈世界的分野，就是閉眼那麼簡單，這樣想好像又有了哲思的意味。

林秋離應該是一個相信直覺多過思辨、智識、邏輯的人。「圓圓圈圈圓圓」寫江南的雨，他很得意這個古怪但是非常貼切的描寫。「用陰謀 陽謀 明說 暗奪的摸」，狗屁不通，後來他解釋說是從搓麻將想到的「摸」字。不是詞人是否當時只想混個押韻，後來發現被捉住了扳頭逼問不休，才靈機一動想到這個合理解釋。如果是，真是個機智的補丁。

這裡要補充說一下，歌詞因為搭載了音樂，不一定非要受到文法的束縛。有時候詞人天馬行空，臨門一腳寫出文理不通的詞句，請別責怪他/她的放誕。就問，聽歌時，是否能夠跨越文字，得到某些感受？若有，詞曲編唱們就算完成任務了。意在言外，這是音樂才能給予的奇蹟。

還有一些更樸素沉靜，不那麼林秋離的歌，我也非常喜歡。他們夫妻倆為江蕙在九十年代早期寫的《感情放一邊》《苦酒的探戈》，寥落寥廓，飲着酒，嘆息有昨日無明天，心中有愛而無人愛。閩南語比現代漢語古雅，《苦酒的探戈》里有一句：「有誠意滿滿一杯飲落去，哪目屎汀就當做無看見」。不懂閩南話的聽眾，也覺滿目蒼翠，再配上江蕙的歌聲，這是人人希望在幽暗歌廳得到的清涼安慰。

還有一首，他為當時新加入海蝶的陶晶瑩填詞的《走路去紐約》（2005），非常別緻非常21世紀。那時候，用力太大的苦情歌不太流行了。女性歌手，尤其是陶晶瑩這樣以獨立女性形象出道的歌手，再讓她去唱《太委屈》就會很違和。況且以陶晶瑩的鋒利個性，離受傷隱忍的形象也相去甚遠。林秋離為她量身定做寫了這首歌，歌詞清淺透亮，寫一個女子平時太步履匆匆，一天決定要「走路去紐約，看看這一路我曾經忽略的一切」。沒有太多的情感宣洩，只有堅定的認識自己的決心，和颯颯帶風的自由感覺。

時間過去，只愛過一個人但偷了好多的故事的詞人，漸漸地更加能夠洞悉人心，了解到人的渴望並用比年輕時更簡練的筆觸，把渴望寫成歌。林秋離一直沒變的是不惜命更加不吝惜感情的表達。第一首歌里就有「只有一杯酒」，酒貫穿他的職業生涯。或許是飲過太多液體和感情的酒，林秋離最後死於肝硬化肝癌。

「我的一生高潮不斷，驚險不斷，回頭一看實在驚險萬分，我無需要羨慕別人的故事，我的故事一點都不遜色分毫。」

——林秋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