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定有很多球迷朋友記得這一幕。
2018年世界盃,十六強戰,日本對陣比利時的比賽開始之前,看台上升起了大空翼的巨幅海報。這是漫畫家高橋陽一專門為日本隊繪製的助威海報,祝福日本隊能「登臨至高」。
是的,海報內容不是什麼日本足球巨星,也不是其他什麼標誌,而是從二次元走向世界盃賽場的《足球小將》。

然而結果非常現實——大空翼說過,不到哨響決不能放棄。日本隊似乎用奇怪的方式打開了這句名言。在手握兩球領先的情況下,堅持攻勢足球。
最終,比利時隊讓二追三,補時絕殺,日本隊再次飲恨16強賽,未能更進一步。
可即便如此,誰也不能否認,短短几十年間,這支日本隊已經從亞洲區預選賽難求一勝的弱旅,變成6屆世界盃三進16強的亞洲一流強隊。就好像鄉下窮小子成為王國最強騎士一樣,王道熱血劇情總是能動人心弦。而日本足球的發展史,就像漫畫主角一樣,一波三折之中,變得愈發強大。

(自1998年法國世界盃起,日本隊就從未缺席過正賽)
60年代的克拉默——
「沒有聯賽,就沒有現代足球」
就好像遠古大神總是在漫畫後期成為突然出現的伏筆一樣。被譽為「日本現代足球之父」的德特瑪·克拉默(Dettmar Cramer)反倒在最近的番劇中才出現。
2021年播出的足球番《再見了,我的克拉默》,用標題致敬了這位日本足球史上的第一位外籍「技術顧問」。

1960年,這位德國人受日本足協邀請,來到日本工作。名義上是技術顧問,實際上,他幾乎完全接手了國家隊主教練的工作。在他的任上,主要辦了三件事:
培養教練員,培養裁判員,推動日本足協建立聯賽。
類比成漫畫世界的話,克拉默就像是兢兢業業送給主角新手出門三件套和生命藥水的NPC老村長,沒有這一步,恐怕在第一個練級點就會被野怪打死——
在足球世界裏,沒有專業教練,那就不可能讓孩子們從小接受專業的足球教育。沒有專業裁判,就不可能組織正規的比賽。而沒有聯賽,就不會有職業化和市場化,足球自身的持續發展也就無從談起。
在他的建議下,1965年日本建立了JSL全國足球聯賽,成為J聯賽的前身。

JSL聯賽,本質上是日本足協聽了克拉默的建議,但又沒有完全聽的奇怪產物:說它是職業聯賽,可聯賽的成員均是「企業團」,大企業的員工隊是JSL聯賽的主體;說它是純粹的業餘聯賽,大企業會為員工修建專門的足球場地,獨立衛浴的訓練間,甚至組織海外訓練。

(JSL冠軍年表……我甚至誤以為這是日本公司市值排行)
日本足球就這樣邁出了職業化的第一步。
70年代的默默生長——
「體育為所有國民服務」
剛出新手村的主角,總是要在第一個迷宮歷經磨難才能正式踏上冒險之旅;克拉默這一頁的短暫成功之後,日本足球又迎來沉寂的二十年。
70年代與80年代,日本隊的的確確是亞洲二流球隊。1978年世界盃預選賽,日本隊三負一平打道回府。1982年世界盃預選賽,最終負於朝鮮出局。值得一提的是,中國隊與日本隊唯一一次世預賽交手就是這屆世界盃。中國隊1-0戰勝日本隊。

(你都如何回憶我,帶着笑或是很沉默)
不過,得益於1964年奧運會男足八強、1968年奧運會季軍的好成績,日本國家體育管理部門認同了克拉默的邏輯。「體育為所有國民服務」的理念得到廣泛認同。

就像不能因為出門帶在身上的多蘭盾或者樹枝,到最後總會被賣掉,結果就裸裝出門一樣;前期獲得的寶貴經驗,也不會後面成長了就變得一文不值。在沉寂的二十年中,日本足球也同樣在默默積累力量:
1972年,「建設好多好多體育俱樂部」法案通過。日本建設起2.8萬個社區體育俱樂部,招募俱樂部會員超過425萬人。
1977年,「搞好社區俱樂部」法案通過。這項法案給了地方政府更大的發展自由度。在這二十年中,日本的校園體育運動和基層體育運動基本上建設成型——不管怎麼說,新手村建好一點,總不能一代代冒險者越來越差了吧?
80年代的《足球小將》——
「足球是朋友!」

有了基本上設施完備的「新手村」,有了一群兢兢業業的NPC,那麼就差一面能將冒險者聚集在此處的旗幟了。而《足球小將》,就成了那面旗。
《足球小將》第一冊出版於1981年。創作背景與我此前想像的完全不同:並不是因為足球這項運動在日本如日中天,吸引了漫畫家們的目光,進而創作足球題材的作品。足球在彼時日本,實屬小眾運動。沒有獨立的職業聯賽,只能依靠企業團,甚至連升降級制度都沒有。在校園裡,足球也不時興,棒球才是年輕人的第一選擇。
連作者高橋陽一自己,初中的時候也選擇加入了乒乓球部;高中時,則以成為一名職業棒球運動員的目標努力。打棒球卷不過,畫棒球漫畫也卷不過,只好「賦能新賽道」了。這就是高橋陽一創作《足球小將》的現實因素。

(高橋陽一與伊涅斯塔的合影)
以現在的角度來看,《足球小將》的專業性真是無法評價。有些技術動作顯然不是足球比賽里應該出現的,有些賽會制比賽的規則作者也不太熟悉,比如紅牌下場的球員會附加停賽,但早田在世少杯四強賽被紅牌罰下,決賽仍然出場等等。

(亮鞋釘鏟腳踝,這恐怕是直紅動作)
但即使這樣,《足球小將》還是以8200萬冊的銷量,影響了一整代日本青少年。這就好像觀眾們看《灌籃高手》,重點肯定不是「學習如何在體育館打群架」一樣。在1980年代的足球荒漠日本,並沒有誰指望《足球小將》去做科普工作。

大家在隊長小翼身上看到的,是對於體育運動最原初的熱愛,是一群少年對失敗的反抗與自己的成長。更重要的是,那些帥氣逼人的必殺技和射門得分時的英姿。又或者說,任何一部取得非凡成功的體育動畫,一定不只是在講體育運動本身,而是那些在運動中砥礪成長的人,所綻放出的璀璨光輝。
足球是朋友
要努力才能變強。
要相信自己的夥伴。
不到哨響就不能放棄。
再配上一個漫畫般的美好結局,這樣的作品在80年代的日本,又怎麼會不成功呢?

(隊長吉田麻也:中田英壽是日本足壇傳奇)
日本國腳中田英壽,就是因為《足球小將》而從棒球轉向足球的。他在2017年接受FIFA官方採訪時,有過這樣的回答:
「三十年前,棒球是日本國內最大的運動,相反足球仍是冷門。我當時並沒有喜愛的國內球員或球隊,因為我對根本對他們沒有認識。但《足球小將》的出現,令我慢慢愛上足球。事實上,我在成為棒球運動員或足球運動員之間做抉擇,結果我選擇了後者。」
90年代的川淵三郎——
「沒有成功先例,那就我來當」
1988年,當年克拉默的麾下弟子川淵三郎進入日本足協管理層,以雷霆萬鈞之勢開始改革。

川淵三郎任內,總的方案只有三個:聘請外籍教練提升日本足球技戰術水平、吸引歐洲或者南美大牌球星來日本踢球、建立先進的、獨立的職業聯賽體系並反哺社區。這三個方案,最終都成功落實了。
1993年,J聯賽正式成立。為了擺脫昔日「企業團」聯賽的負面影響,川淵三郎規定,球隊名字中不得包含企業名。到現在,J聯賽已經形成了完備的三級聯賽制度。各傢俱樂部也有着優秀的青訓體系,甚至吸引了頂級聯賽的球探到日本尋寶。不少大牌球星的名字,也與J聯賽聯繫在了一起:濟科、萊因克爾、伊涅斯塔等等。
至於教練——也許日本跟白學堡,真有一種不可言說的妙緣?
1995年,一位在斯特拉斯堡大學修讀了政治學與經濟學兩個學位的斯特拉斯堡人阿爾塞納·溫格,遠渡重洋來到日本,拿起名古屋鯨八(又稱名古屋逆戟鯨或名古屋八鯨)俱樂部的教鞭。

執教的第一年,名古屋鯨八在J聯賽第二階段與冠軍附加賽僅一步之遙。次年,溫格麾下的名古屋鯨八,成為了日本國內杯賽的雙冠王。
再後來,溫格遠赴英倫,成為槍手阿森納的傳奇主帥;出生在名古屋的製作人丸戶史明,用名作《白色相簿2》將溫格的家鄉變成了」白學堡「。當然這都是後話,在此按下不表。不過,就像溫格自己所說的那樣,90年代中葉的日本,已經有可以教給英國球員的事情了:
賽季中,禁煙禁酒,嚴格限制油炸食品,晚上少去酒吧,努力訓練,積極表達自己對比賽的看法。
「我在那裡學會了放下即擁有。這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對我有益。當我回到歐洲後,我變得遠比過去更清醒、更超然、更平靜。」
這是日本留給溫格的足球哲學。回到歐洲的不止有溫格。新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日本球員,登上了歐洲五大聯賽的舞台。

被譽為「日本足球教父」的川淵三郎改革,可以說全部取得了成功。在日本足球史上,他留下了這樣一段名言:
「對於那些總是說時機沒有成熟的人來說,即使過了100年,他們也還是會說時機沒有成熟。對於那些說沒有成功先例的人來說,即使過了200年,他們也還是會說沒有成功的先例。」
兩年後,1998年法國世界盃亞洲區預選賽,日本與伊朗的出線生死戰最後時刻,中田英壽遠射造成門將脫手,岡野雅行補射破門絕殺伊朗。日本隊終於在世界盃的舞台上為自己贏得了一席之地。

(「衝出亞洲,走向世界」)
還記得中田英壽這個名字嗎?那個因為《足球小將》選擇足球生涯的少年,終於走上了足球世界的最高舞台。在這之後的每一屆世界盃正賽,都有日本隊的身影。
新世紀的日本足球:
「世界冠軍的野望」
到現在,日本足球新手村能給足壇新人們的,已經不再是簡單的出門裝,而是一整套經驗大禮包了。
足球動漫中,估計很少再會出現亮着鞋釘的飛鏟,或者射穿球網的必殺技。動畫也不再是鏟球、帶球、過人、射門,幾個動作來來回回的組合,而是描繪出球場位置感、技術動作和清晰的戰術。
如果《足球小將》將漫畫少年們聚集到足球新手村,那最近的《青之蘆葦》與《藍色監獄》,已經在討論「加點路線」了。
《青之蘆葦》是日本一以貫之的傳控路線:三個人形成控球小組,通過傳球-跑動的方式,撕開對手防線。這個鏡頭交代的格外清晰:鋒線拉邊,帶走對方後衛。己方中場(邊後腰)插上攻擊肋部。

(三人進攻小組展示——《青之蘆葦》)
《藍色監獄》這樣新奇的足球+大逃殺的類型,則是直指日本隊一直以來鋒無力的弊病。只要能有絕對實力把球踢進球門,那麼任何戰術都顯得非常複雜且多餘。《足球小將》讓一代日本青少年選擇了中場位置。《藍色監獄》或許也有可能,為日本找到一位鋒線答案。

(找哈蘭德——《藍色監獄》)
在現實中,技戰術問題姑且交給專業的教練員們。漫畫中所展示的日本高中足球錦標賽,已有百年歷史。即便是高中足球錦標賽京都預選,也有上萬名觀眾入場觀賽。之所以特地選擇這個畫面,是因為其中吹奏樂器,為球隊加油助威的紅衣少女們,是有着【橘色惡魔】之稱的京都橘高校吹奏樂部。

這也是京都動畫名作《吹響吧!上低音號》中,「水色惡魔」立華高中的原型校。有着在全國大賽中屢獲金獎,受邀參加迪士尼巡遊的吹奏樂強手們,就在一場普普通通的地區預選賽,為球隊奏響樂音。
這樣的氣氛,這樣的運動,怎能不觸人心弦呢?

(第100屆日本高中足球錦標賽冠軍——青森山田)
就在卡塔爾世界盃開賽前不久,新聞媒體上,有這麼一條來自日本隊的新聞:
《堂安律:日本隊不應該以八強為目標,而是要劍指冠軍》?
說真的,一般路人都知道,日本隊奪冠,真的不可能。這一屆恐怕連小組出線都要有奇蹟才行。
然後點開內容,看到這樣一段話:
「難道一開始就覺得會輸,就不參加比賽嗎?我的目標是冠軍,我想很多人會覺得我在痴人說夢,但是我認為日本會有支持我想法的人,所以我覺得不要說八強了,以冠軍為目標不是很好嘛?」
「我認為雖然這個目標不太現實,但在這個舞台要敢於夢想。小時候說要參加世界盃,恐怕會被人們當成傻瓜嘲笑。但那時還是像傻瓜一樣懷揣夢想,現在到了這個舞台,不做夢怎麼行?所以我認為應該樹立奪冠的目標。如果有這樣的支持者的話,我們也能並肩戰鬥。希望大家能一起實現這樣的夢想,支持我們。」

(日媒football-zone:「堂安律在進球後用雙手手指在自己臉前畫了一個菱形的形狀,據說是改編自足球漫畫《球場幻想曲》)
看完這段話,竟濕了眼眶。還真是個二次元國度,連國腳都像個從青春足球漫畫里走出來的熱血笨蛋。
但說到底,足球不就是個熱血的運動嗎?之所以有那麼多球迷,為了遠方賽場的球員時而歡呼,時而落淚,不就是因為這樣敢於夢想,勇於拼搏的精神嗎?
08年歐洲杯,法國隊在蘇黎世冷雨夜遺憾退場。足球詩人賀煒引用作家福樓拜的名言,送別法國隊。也許這個情景,很快又要在日本隊身上再現——但,足球就像人生,最重要的是不要放棄。
「我們在一生中最為輝煌的,並不是功成名就的那一天,而是從悲嘆和絕望中產生對人生挑戰的慾望,並且勇敢邁向這種挑戰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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