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迪·塞奇威克很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長。
那時候她還很年輕,等不及大學畢業,就輟學來了紐約。
紐約真是個好地方,逛不完的藝術展,參加不完的狂歡派對。
她在這個花花世界裏迅速淪陷,如魚得水。
有一天,她在派對上認識了一個會看手相的女人。
她把自己的手掌攤開來給對方看,成功地讓對方目瞪口呆。
她忍不住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說:
「我知道,我的生命線很破碎。我知道我活不過30歲。」
然後她滑入舞池,像一條蛇那樣瘋狂扭動着腰肢,神情迷醉。
舞池中擠滿了醉生夢死的男男女女,和她一樣。
但她又顯得如此與眾不同。
恍若人群中最亮的星。
美得那麼動人心魄,也那麼令人心碎。
她最終死在了28歲那一年。
一語成讖。
伊迪·塞奇威克曾經紅遍美國。
一頭桀驁不馴的金色碎發,浮誇到底的煙熏妝,碩大的水晶耳環,以及臉頰那顆標誌性的美人痣。
再搭配大膽前衛的着裝,永不離手的香煙,肆無忌憚的言行,奢靡墮落的日常。
這一切共同構成了那一代人記憶中的伊迪·塞奇威克。
作家喬治·普林頓曾經描繪過伊迪帶給他的震撼: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時間好像停止了一樣。她有種妖艷的美,修長的腿,蒼白的臉和唇,像只迷路的動物。」
她獨具特色的美貌與個性,與那個風起雲湧的時代簡直是絕配。
那些年裡,美國颳起了一股「嬉皮士」風。
風暴席捲之處,年輕人從拘謹沉悶中「覺醒」。
他們崇尚頹廢,奇裝異服,標新立異。
「壞女孩」伊迪就這樣橫空出世,一躍而成為深受年輕人追捧的摩登Icon。
她是《Vogue》雜誌描述的「青春地震者」。
也是「時尚界女祭司」戴安娜·弗里蘭所說的那個時代「青年文化的代表人物」。
她的獨特魅力甚至俘獲了搖滾圈眾多的音樂才子。
滾石樂隊的主唱米克·賈格爾,大門樂隊的主唱吉姆·莫里森都曾傾心於她。
當年紅極一時的「地下絲絨樂隊」,以及鮑勃·迪倫等都為伊迪創作過歌曲。
這個兼具性感與帥氣的女孩,曾經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是鎂光燈追逐的焦點。
然而往事迢迢,所有的榮光俱已煙消雲散。
如今再提起她,就只剩下兩個標籤:安迪·沃霍爾的「超級巨星」,以及鮑勃·迪倫的前女友。
一個是大名鼎鼎的波普藝術大師,一個是殿堂級的搖滾樂天王巨星。
他們是伊迪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
因為他們,伊迪聲名鵲起,風光無限。
同樣因為他們,她絕望心碎,墮落自毀。
諷刺的是,伊迪死後,這兩個曾被她赤誠以待的男人,都不約而同地裝作跟她不熟。
一個在接受採訪時說:其實我並不怎麼了解她。
另一個則自始至終,否認與她有過親密關係。
人情淡漠如斯,想來不免心寒。
有一整年的時間,安迪·沃霍爾把伊迪寵上了天。
他們相識於1965年初。
當時伊迪22歲,已從劍橋女子藝術學院輟學來到紐約一年。
而安迪年近40,身份複雜多變。
時而是畫家、出版人,時而是地下電影導演、地下樂隊經紀人。
彼時的安迪雖已是小有名氣的先鋒藝術家,但徒有其「名」,經濟窘迫,一窮二白。
第一眼看到伊迪,安迪的眼裡就閃現出驚喜。
「她真是個滿身毛病的女孩兒。」
他用了「毛病」這個詞,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這位特立獨行的藝術家是在誇她。
這個衣着古怪,行為放蕩卻又渾身男孩子氣的年輕女孩,有他欣賞的獨特風采。
他立馬邀請她出演自己的電影。
他把伊迪帶到自己的工作室參觀,為她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安迪的工作室名為「工廠」,隱匿在紐約東區47大道的廢舊車間里。
在上世紀60~70年代,這個地方絕對是一個神奇的存在,被稱為當時紐約地下文化的心臟。
這裡匯聚了一大批在當時不被主流圈層認可的怪咖。
風格詭異的無名畫家,叛逃離家的藝術生,不被認可的地下電影製作者,沒有名氣的搖滾樂隊。
以及同性戀,癮君子,異裝癖,無所事事的小混混等與藝術毫無關係的邊緣人。
這是個魚龍混雜之地,但生性叛逆的伊迪卻覺得這裡棒極了。
她喜歡這裡自由,狂野,肆無忌憚的氛圍。
也喜歡這群個性,前衛,特立獨行的「天才」們。
在這裡,伊迪第一次感覺到呼吸順暢,生活美好。
也第一次感受到被認可,被需要。
她是工作室里最受寵的「沃霍爾女孩」。
安迪以她為靈感,創作了一系列的波普藝術作品。
又安排編劇專門為伊迪量身定製電影劇本。
短短一年,伊迪就一口氣參演了安迪的9部地下電影作品。
那一年裡,他們總是出雙入對,形影不離。
面對媒體時,一向高冷寡言的安迪竟高調宣稱,說伊迪是「超級巨星」和「工廠女王」。
很快,伊迪的名字在藝術圈、時尚圈與娛樂圈變得響亮起來。
那年年底,伊迪登上《LIFE》雜誌的封面,標題上赫然寫着「地下電影界的超級巨星」。
第二年3月,她的身影又出現在時尚界頭號大刊《Vogue》上。
這是伊迪生命中的高光時刻。
隨後,她開始陷入無休止的醜聞,然後驟然從巔峰摔落,粉身碎骨。
伊迪曾說,鮑勃·迪倫是她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深愛的人。
相遇之時,她是風頭正盛的「地下電影女王」,他是風靡全國的民謠歌手。
都是正當紅的明星,兩人的個性卻截然不同。
鮑勃沉靜內斂,文藝氣息濃郁,還帶着幾分書卷氣。
而伊迪熱烈張揚,頹廢迷離中又不乏天真率性。
最關鍵的是,鮑勃身上有伊迪一直渴望的特質,那就是溫和平靜,堅定不移。
也許就是這一點,讓伊迪對他一見鍾情,並且第一次開始審視自己墮落失控的生活。
她一直就有很大的煙癮和酒癮。
自從混跡「工廠」後,她更加放縱無度,煙抽得更凶,還經常喝得爛醉如泥。
更可怕的是,在那些癮君子的誘導下,她逐漸沉迷於毒品。
一天晚上,剛注射完毒品的伊迪搖搖晃晃回到家中。
倒在床上後,她習慣性點燃了一根煙。結果剛抽了一口,意識就徹底陷入昏沉。
最後,她的公寓被一場大火全部燒毀。
意識不清的她被警察及時救出,她嗜毒的醜聞也隨之傳揚開來。
不過,正是由於這場火災,伊迪被迫搬到切爾西旅館暫住,這才邂逅了也住在這裡的鮑勃。
鮑勃顯然也對伊迪有好感。
他們時常在一起閑聊,一聊就是幾個小時。
伊迪開始頻繁去觀看鮑勃的演出。
她是他最虔誠的粉絲,在台下正襟危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仰望着她的「天神」。
鮑勃愛貓,他的愛寵「滾石」生了一窩小崽,他就把其中一隻送給了伊迪。
伊迪給這隻貓取名「斯莫克」,沒事幹時就抱着它傻樂。
她給哥哥打電話,說自己愛上了鮑勃,說自己很快樂,從未有過的快樂。
她深深地迷戀着他,恨不得昭告世界,讓大家都知道。
她不再長時間待在「工廠」里。
偶爾回去拍片,她的嘴裏也總是張口閉口就是「鮑勃」。
她說自己與鮑勃相處得有多愉快,說安迪應該請鮑勃到「工廠」來,大家一起合作拍一部電影。
她滿臉都是興高采烈,生氣勃勃,與以往頹廢迷惘的形象大相徑庭。
安迪對伊迪的變化非常不悅,從此不再安排她參演「工廠」的電影。
但伊迪毫不在意。
因為她已決定離開「工廠」,與鮑勃的經紀人簽約。
她想重頭開始,與鮑勃相伴,度過一個正常美滿的人生。
可惜,天意弄人。
毀滅來得如此迅猛。
先是經濟破產。
伊迪家世顯赫,系出名門。
她的父親是石油商人,牧場主,還是雕刻家,慈善家。
得知女兒在紐約放浪形骸,揮霍無度之後,他不再為女兒支付任何賬單,每月僅為她繳納一半的房租。
沒有了家族財力的支撐,過慣了富家千金生活的伊迪,頓時陷入窮困潦倒。
她試圖找認識的時尚編輯,製片人,導演,希望他們可以給她提供一份工作。
但因為吸毒醜聞,無論是時尚界還是影視界,都把她列入了黑名單。
無奈之下,1966年2月,她去找安迪,希望他能支付前期為他拍戲的片酬。
她的「天真」引來一群人的無情嘲笑。
原來,安迪從不為出演「工廠」電影的演員支付任何片酬。
伊迪既難堪又委屈,開始歇斯底里地控訴安迪。
她說他利用了她,透支了她所有的財富,讓她染上了毒癮,毀了她的名聲。
安迪卻沒有失態,反而很冷靜地告訴了她一個消息。
他說,你知道嗎,鮑勃早已結了婚。
伊迪聽完後愣住了。
她不顧一切衝到鮑勃的住處求證。
結果只換來對方的一陣沉默。
真相不言自明。
鮑勃的確已於1965年11月,與模特莎拉·勞登悄悄完婚。
伊迪徹底崩潰。
她關在房間里酗酒,嗑藥,痛哭流涕,活得像一條蛆。
她對麻醉鎮靜劑,產生了嚴重的藥物依賴,還常常把藥物與酒精混在一起飲用。
因為已經完全破產,她只能用身上值錢的東西來與人交換所需。
祖母留給她的首飾,她自己買的奢侈品,一件件消失不見。
直到再也沒有東西可交換,她就向機車黨出賣身體。
日復一日,她的身體迅速衰敗,精神越來越恍惚。
最後,骨瘦如柴、精神異常的伊迪被哥哥帶回了老家聖巴巴拉。
生命的最後幾年,伊迪輾轉於老家的精神病院與戒毒所之間,狀態時好時壞。
1971年底,她猝然離世。
在伊迪留下來的影像資料里,常常能看到她笑得肆無忌憚。
但那只是她用來偽裝自己的面具。
聖巴巴拉博物館的館長薩姆·格林曾經惋惜地說:
「伊迪身上有些很脆弱的部分。每個人都喜愛她,甚至崇敬她。但大家都知道她其實很脆弱。」
看起來大大咧咧的伊迪,實際擁有一顆極度脆弱敏感的心。
這種過度神經質的性格特性,既有家族遺傳因素,也有童年經歷的巨大影響。
伊迪的家族雖然家財萬貫,卻有精神病史。
她的父親、外祖父都是精神病患者。
伊迪的兩個哥哥也都因精神問題,先後被送進精神病院,最終一個自殺,一個車禍而亡。
兩個哥哥的慘死給伊迪造成了極大的精神衝擊。
但讓她對家庭、對親情徹底失望的,卻是家人的冷酷無情。
伊迪一直覺得自己是大家庭里的「孤兒」,單打獨鬥,孤立無援。
在兩個哥哥的葬禮上,全家人都表情冷漠,一滴眼淚都沒流。
伊迪說,最後她把全家人的份都哭完了。
此外,她在這個家裡不僅感受不到溫馨,還得保持高度的警惕。
因為從她8歲起,她的父親就千方百計想上她的床。
還有一次,她無意中看到父親與女鄰居的荒唐事。
當她把事情告訴媽媽時,她的母親卻什麼也沒說。
結果伊迪反而被父親指責為精神錯亂,妄想症發作。
在父親的強烈要求下,家庭醫生給年幼的伊迪,多次注射了麻醉鎮靜劑。
這可能是她成年後藥物成癮的源頭。
而經歷過如此糟爛的童年,也使得長大後的伊迪思想消極,生活頹廢,變成徹底的悲觀主義者。
潛意識裡,她一直認為自己的生命會像死去的哥哥們一樣短暫。
所以她不對未來抱有任何希望,只是放縱自己,沾染一切不良嗜好,以為越墮落越快樂。
然而對慾望放任自流,最終只能換來內心的無盡空虛,與人生的徹底失控。
離開紐約之後,伊迪也曾試圖自救。
她配合精神治療,努力戒毒。
1971年7月,她還與陽光開朗的病友邁克爾·普思特結了婚。
婚後,在丈夫的撫慰下,伊迪的藥物成癮與酗酒癥狀都有所好轉。
然而好景不長。
同年11月,因在一次酒會上被人當場辱罵為「癮君子」,伊迪再次精神崩潰。
第二天,她就被發現死於藥物過量與酒精中毒。
此前幾天,她剛剛過完28歲生日。
伊迪親手葬送了自己,在最美好的年華。
她被藥物與酒精操控,又因個性中容易輕信他人、單純不諳世事的一面,而備受現實打擊,一蹶不振。
只是因為安迪給予的一點關注,「工廠」眾人的幾句奉承,她就把安迪當成父親與偶像來崇拜,把「工廠」里那些形形色色的「妖魔鬼怪」當成知己。
她掏心掏肺,不惜與他們一起沉淪,還甘願為他們支付賬單,透支她所有的存款。
後來遇到鮑勃,又錯把「情」混淆為「愛」。
輕率地把情場浪子的曖昧遊戲,理解成願得一心人的真情摯愛。
殊不知,人性深處的自私與冷漠,遠在她的想像之外。
她曾經赤誠以待的兩個男人,從來不曾對她回報以真心。
鮑勃接近她,撩撥她,更多是出於天才創作的需要,是為了藉由新鮮的激情,採擷靈感的火花。
從一開始,她就只是他無數紅顏知己中的一個。
而他就像無數情場浪子那樣,永遠只想談情,拒絕說愛。
但伊迪卻把他視為一生的摯愛,此生的唯一。
她最後的歇斯底里讓鮑勃難堪,由此徹底成為始終不被他承認的過客。
而安迪的殘酷在於,從始至終就把伊迪作為一件工具來對待。
他一直愛的,都是她身上的「問題」,是她既天真又墮落的矛盾之美。
她的頹廢、迷惘與疼痛,是激發他藝術靈感的「藥水」,也是他想呈現給世人的「傑作」。
因而看到她與那些癮君子為伍,嗑藥、酗酒,越來越墮落,他不但不阻止,反而有意無意地加以縱容。
又在發現安迪試圖回歸「正常」時,無情將她拋棄。
伊迪死後第2天,媒體去採訪他,提及兩人最後的分道揚鑣,他以近乎冷漠的口吻說: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其實不怎麼了解她。」
可笑又可氣的是,伊迪死後4年,安迪在他的藝術自傳《安迪·沃霍爾的哲學》中,用了整整一章的內容,表達對伊迪的喜愛。
他在書里說,伊迪是60年代最美好的事物。
還把伊迪比喻為「的士」,因為「的士可以成為任何你要她變成的東西——小女孩、女人、聰明伶俐、愚昧傻氣、富有、貧窮,任何東西。」
這種冷酷的類比,被陳丹青形容為「無辜的自私,病態的天真」。
只是,既然他的自私已對別人造成了傷害,又何來「無辜」之說?
歲月蒼涼,曾經鮮活的伊迪早已化為時光的遺骸。
雖然隔了半個世紀之久,她的早逝依然令人痛惜。
人生既有歡愉,也有苦痛。
歡愉常能與人分享,苦痛卻往往無從表達,無法訴說。
當撕裂靈魂的痛楚襲來,如何自處?
是像伊迪那樣,選擇逃避痛苦,放縱自我,遁入虛幻的世界。
還是選擇直面痛苦,剋制慾望,將生命錘鍊得更加堅韌。
何去何從,取決於自己。
只須謹記: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買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