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華語女作家裡,亦舒和安妮寶貝讀者粉絲龐大,卻是作品影視改編拍攝最少的兩位。她們被影像化的次數卻遠遠不及張愛玲。也許是因為難拍。亦舒尚好一些,可安妮寶貝的作品被拍成電影,這才是首次。
看完《七月與安生》走出影院,是中秋的午後,天空落起蒙蒙的涼雨。從三三兩兩的情侶檔里抽離出來,形單影隻,像走在雪地仰頭的七月,像坐上火車離去的安生,像電影里溫吞、模糊得沒有血氣而只有一個影子的家明。
02
很久之前,我是質疑的。質疑影片的選角。
安妮筆下那些青春動蕩、黑暗荼蘼的女子,不該由早些年的周迅、尚未微胖的郝蕾、或者是之後的譚卓與齊溪,這些女演員們去演,才會更合適的嗎?
我質疑周冬雨和馬思純太嫩,不文藝范,不夠閱歷,也不知愁滋味。
好在,她倆沒有太叫人失望。
03
我買的第一本安妮寶貝,是盜版書。
學生時代,你知道,沒有什麼錢。在逛街的擺攤書店看到一本厚厚的《安妮寶貝作品集》,買下,20塊。那時她還沒開始寫《蓮花》,是那之前她所有文字的合集。那是個冬天,好像。
買回來,寒假開始看,發現海量錯字。紙質也差。深受盜版書之害。用鉛筆一邊讀一邊修改別字——它變成了一本厚厚的修改病句的練習手冊。
後來念大學,學校圖書館借閱到《二三事》《彼岸花》《薔薇島嶼》的初版正版書,破損斑駁,沾滿了無數學長學姐們的汗漬、體味和色斑。
再後來,文藝女青年R從另一個文藝女青年那裡借來兩本書,《小團圓》《素年錦時》,他問我讀哪本,我挑選了後者。
我絲毫不避諱,我是安妮的讀者之一。
04
我也認識這樣的兩個女孩。
我認識的七月,高中同班三年,大學兩地,她幾次坐車跑到我的學校去。她只想過安穩日子,回到小城市,相夫教子,柴米油鹽。我給不了她。我們失聯很久後,她在某個夜晚給我打了一通長長的電話,告訴我:她就要結婚了。我知道,那是一種告別儀式。她說她也等了我多少多少年,終於要嫁給別人了。
她是個好姑娘,她終於要嫁人了。又過了很久,我們加上了QQ,像兩個若無其事的老同學那樣聊過幾次。她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她過上了她想要的生活。我也正在經歷人生最負重的一場失去。然後呢,不知又過了多久,我解除了好友關係。她曾說過,希望老了還可以一起坐在夕陽下的藤椅上說起從前。那樣的畫面好美,但是,卻跟我無關了。
她或許是七月,但不是我的了。
我所認識的安生,在初三,只同班一年,她熱情、活躍、張揚、生動,跟男生們嘻嘻哈哈地打鬧,有段時間我們走得很近。也許是我看見她一個人的時候其實很憂傷,同時發現她聽的其實是各種傷情歌。我們冷戰,難受,沮喪,和好,當時我並不能肯定那樣的友情就是愛。後來念了不同的高中,沒有手機,寫過幾封厚厚的長信。她依然跟男生們走得很近,我會湧起妒意。二十歲生日,她邀我參加,我以為會去表白,但帶着失意離去。
大學時,她來我的城市,我們一起去看重映版的《東邪西毒終極版》,像一場告別電影。再後來,很多年過去,微博重逢,她沒有了少年時候的冶艷動蕩。她也結婚生子,像每一個女生,最終回歸家庭與孩子。
她或許是安生,但不是我的了。
太像戲劇情節的是,我的七月與安生,後來因為我,她們倆輾轉也認識,知道有對方的存在,但也許,她們沒有見過面,也不再聯絡。
在與她們逐漸疏離的過程中,我開始跟男生走得很近。我開始明白自己的身體、慾望和情感的走向,也開始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我走上了另一條路。
我終究沒有成為她們的家明。
我不是家明。
05
他低眉,她仰首。
你看,我們的人生,其實遠比電影要更平庸。
06
《七月與安生》這個故事有三次反轉。
先前讀原著文本,我以為七月就像夏天天氣一樣,驕陽似火,熱情奔放,其實溫吞,逆來順受;我以為安生也像名字一樣,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其實性野,一點兒也不安生。
第二次反轉,是看到女演員。一向怯生生、弱不經風模樣似的周冬雨,卻演起了流浪漂泊、遷移動蕩的安生,渾身散發野草不馴的魅惑氣息;演過那個大大咧咧、活蹦不羈「黎吧啦」的馬思純,卻成了剋制隱忍、內斂含蓄的七月。
或許,這是導演曾國祥的刻意,拋離了慣有印象,才能更好地進入故事。
07
最出乎意料的最後一處反轉,是結局。
安妮小說的結局,是安生死了,留下孩子,七月與家明帶着這個孩子,從此生活在了一起。
電影的結局,孩子是七月的,安生帶着孩子活着,她們都沒有和家明在一起。
以及,交換人生,置換版本。
七月成了輕裝上陣、浪跡天涯的安生,安生成了塵埃落定、退回起點的七月。
在安生善意欺騙家明的版本里,七月不告而別,再無音訊,她去「暢遊異國,放心吃喝」了,她過上了漂泊無定,雲遊四海,自由自在的人生。
在安生假以七月為筆名所寫的小說版本里,七月走向世界盡頭,和盡頭的燈塔。
在安生心裏的版本,七月永遠停留在了二十七歲,最後那個產房,留下孩子,她去往天國。
還有很多,版本。
妮可·基德曼在《兔子洞》里說:「有些地方你存在着,而我卻漂浮着」,這是「平行宇宙」,是悲劇和喜劇版本。在別的版本里,「在那個地方我過得很好」。
這是她們的版本,也是我們的。
在不同的平行時空里,這些版本各自穿梭而行,永遠不會交替,永遠無法相遇。
08
不知是否陳可辛監製的輔助功效,這樣一個很危險就能拍爛的故事,其實不錯。影像講述、場景調度、節奏把握、燈光運用都使人覺得舒服。
就算我苛刻頑皮起來,想說周冬雨某幾場戲的拉麵爆炸頭很像房東大媽,或者擔心高鼻樑的馬思純和高鼻樑的李程彬接吻會不會撞到鼻頭。
其實觀影過程中,還有一處障礙,是要偶爾走神停下來強迫自己記住誰是七月誰是安生:
哦,那個在火車開動時邊跑邊哭成淚人的是七月,那個在酒吧仰臉吐舌忍住眼淚不出來的是安生;那個理想是「從一個家到另一個家」,只想停靠與落地的是七月,那個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所以一直在搖晃、漂泊與流浪的是安生;可是最後,那個在臆想的版本里變成了一隻新的遷徙的鳥、停不下來的才是七月,那個剪成短髮、回到校園和課堂念書的才是安生,她們過上了對方才最想要獲得的生活。
是的,某一刻,會有像這樣的錯亂,和慌亂。
或許,將之看作導演的刻意為之,七月和安生本來就是雙生花。
很久以前寫過,蘭花有一種姐妹,叫蕙,本是雙生雙調謝,但一個常年經受陽光雨露潤澤,即使長居深山幽谷,依舊明亮乾淨,引得趨鶩無數,另一個種植在牆角,被照耀在月亮的背面,陰鬱,孤絕,清寒,與黑暗相生相伴。
當生長環境交換,它們的指征也會漸變。
就像七月與安生。
09
美色誘人,說說男主角家明。
有心人如果寫一篇文,來比較亦舒與安妮筆下都出現的家明的男性性格,或許有趣。
電影里飾演家明的,是李程彬。
是新人男子,但我先前已看過他另外兩部戲。
初夏,看台劇《一把青》,他是與劇中少女小墨婷成婚並偕老的男子,有堅挺好看的鼻子和側臉,穿上橘橙色或淡綠色的飛行軍官服,英氣逼人。
(順講,之前寫過《一把青》的劇評《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儘管台灣金鐘戲劇獎式微,仍預測該劇是得獎熱門)
夏末,在十幾個小時火車行程的北方城市,看電影《六弄咖啡館》,又見他,演男三或者男四號,戲份寥寥,片中能見籃球打得很好,還是很帥。
有人說他像小彭于晏,其實他真的早已被鄭元暢創辦的經紀公司所簽約。
也許我們會愛上與愛人相似的人,如七月與安生。
10
很多年以後,其實我已經混淆了《七月與安生》《八月未央》這兩個故事,都是兩個女孩愛上同一個男人,一個死了,一個活着。這樣的混淆,就像那樣的青春,那些借書和閱書的人,那些喜歡過或者沒有喜歡過的人,都會逐一地模糊了臉孔。
張愛玲寫過一本並不盛名的小說,叫《同學少年都不賤》,也是兩個女孩子的情誼故事。書名出自杜甫的《秋興八首》,「賤」指低微與稀薄,「都不賤」便是說誰也不比誰差。
後來,我也喜歡用作「見」字,意境似乎折煞了一層,可也淺顯孤直。
同學少年都不見。
無論是七月與安生,還是《八月未央》里的未央與喬,無論是《金今歲月》里的朱鎖鎖和蔣南孫,還是青蛇與白蛇,或者是你我。
真的啊,有一天會「都不見」。
11
看《七月與安生》,陳直雷說他想到《青蛇》,宣直謠說他想到《流金歲月》和《玫瑰的故事》,還有人想到《花與愛麗絲》,我想到《公主復仇記》和《薇羅尼卡的雙重生命》。
似乎沒有人注意到,電影的英文名是《soulmate》,靈魂伴侶。高中英語老師告訴我們,人的一生,最美好的愛情就是遇見一個靈魂伴侶。
七月和家明,不是soulmate;安生和家明,也不是soulmate。也許,七月和安生才是soulmate。所以她們最後變成了彼此,她們變成彼此的靈魂,靈魂里的那隻白鳥,白鳥頭頂的那輪月亮。
12
七月遇見安生的時候,她們都才十三歲。
當一個死去,離開另一個的時候,已經是14年之後。
她們都已二十七歲。
隔開她們的,橫亘她們的,是生死,以及時間。
途中那些漫長的膠着與疏離,後來再回頭看,都變成轉瞬的事。
就像那些,我們以為漫長的,最終都會呼嘯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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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良生
已出版《繼續走,繼續失去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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