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復刻真實,不如將最普通人的經歷和感受提煉,用影像的方式呈現。
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集《神的孩子全跳舞》一直是我很喜歡的一部作品。小說集以阪神大地震為背景,每篇小說里的主人公不一定親歷了那場災難,但都或多或少地在精神與心理上受到了地震事件的影響。
有人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有人發現了自己潛在的能量,有人因此放下執念重獲自由……村上春樹沒有正面描寫地震的殘酷和震後救災的悲壯與偉大,也沒有直面那些親歷者,而是站在一個有些疏離的位置,深入到個體的精神世界和現實困境,去講述重大公共事件帶給個體的影響。
在這樣的美學選擇下,故事中的衝突被展現得更細微,但人物的處境更有普遍性,所捕捉到的個體與社會情緒也更容易讓人共情。
如果說,對大事件的正面講述是奇觀式的,感動、緊張、憤怒的情緒更多地來自於生理性的應激反應,那跳開一定距離,深入到個體故事的講述調動的就是更日常的情感與思考,它不激烈,但綿長。
疫情發生以來,正面講述這段經歷的電影已經陸續上映了一些,我一直期待,有人以更個體化的視角來講故事,豐滿這一題材。眼前,這樣一部作品好像出現了,它弱化了作為大背景的疫情,把人的感受和更日常的困境作為核心,甚至在視角上更極致——講述的是在疫情中幾個女人的故事。
2020年,整個電影行業一度陷入低谷,李少紅、陳冲、張艾嘉,三位華語電影圈最有代表性的女性導演選擇以《世間有她》共同「復工復產」。
《世間有她》某種程度上說更是一部女性電影。生活中暗流涌動的衝突、代際差異,風平浪靜下小情侶的日常,以及都市生活中女性家庭與事業的平衡……
這些都是探討女性議題不會迴避的問題,只是在疫情這樣極端的情境之下,一切日常生活中的經驗和情感都被放大了,擁有了更為戲劇化的張力。
有過隔離和居家經驗的人一定深有體會,疫情期間關在家裡,與最親近的人24小時全天候相處,人們似乎都暫時地失去了特定的社會身份,家庭關係變得更重要,也更具體。
人人都回歸為母親、父親、妻子、丈夫、婆婆、兒子……社會角色因有特定的規則而清晰、有邊界感,但在家庭中,每個自我都褪去了保護,好的、壞的都變得更真實。
衝突和差異也因這份「真實」而更凸顯。李少紅捕捉的就是這家庭關係中,兩代女人對「自我」的不同理解。
許娣飾演的婆婆是典型的「上一代人」,她勞碌,一輩子操心命,眼裡只有兒子、孫子。她不是只對周迅飾演的兒媳沈玥不好,而是對自己也不好。和她一樣,沈玥最傷心的不是被婆婆忽視,而是——你為什麼就不能多關心關心自己,還有同樣是女人的我呢?
許娣這樣的婆婆太常見了,兒媳疑似得了新冠肺炎,她想着讓對方搬出去,不是自己害怕,只是怕傳染給兒子和孫子。
兒媳心疼她,給她做了牛奶和蛋炒飯,但她沒心思吃,滿腦子都是還沒吃上帶魚的兒子和孫子。她每天斤斤計較的不是兒媳有沒有對自己更好一些,而是為什麼同樣是女人,對方卻不能像她一樣,為家庭付出所有?
同樣地,沈玥這樣新一代的兒媳、妻子如今也很常見。她們愛家庭也愛孩子,但同時也需要在家庭生活之外找到自己存在的方式。她的愛建立在彼此獨立和理解之上,可以付出,但不能無視自我的感受。
在平淡安逸的往日生活里,兩代女性的衝突稀釋在瑣碎的細節中,雞毛蒜皮的爭執肯定有,但都不觸碰原則。
疫情讓觀念之間的衝突變得集中而劇烈,以至於,幾條帶魚讓兩人的矛盾徹底爆發。壓抑得透不過氣的沈玥奪門而出——帶着婆婆一定要給兒子的那口帶魚。
兩代女人,一個的「自我」在關係中確認,另一個的「自我」全然獨立,並努力在各種關係中尋找平衡。直到面對真正的生死,兩種觀念的隔閡才被親情與善良擊碎。
李少紅所呈現的女性問題很普遍,她只是在極端的背景下,讓這個日常困擾每個女性的問題像火山一樣爆發。
陳冲在同題的背景下,講述了一段年輕人的愛情故事。黃米依飾演的女主角曉璐一副大學生模樣,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女孩子。正是春節,女孩回北京過年,留易烊千璽飾演的男朋友昭華在武漢備考雅思。
導演用紀錄式的鏡頭語言來呈現這一對年輕人的戀愛日常,幾乎所有情侶之間的對手戲都是隔着手機屏幕完成的。
他替她擼擼貓,她替他多吃幾口姥姥做的飯菜;他們穿着背心兒躺在床上,整晚開着視頻;他們身處熱鬧的親朋好友聚會中,手機卻是連接彼此的秘密通道;他們暢想未來,好像此刻的甜蜜會一直持續下去……一切愛的呈現都真實卻又如夢一般虛幻,隱隱暗示着故事的結局。
今天,我們談論「女性視角」,一方面是在強調女性,另一方面,也是在以「女性」為支點,尋覓一種宏大敘事、傳統的英雄敘事之外的故事講述方式。
在陳冲導演的這部分故事裏,疫情、無助的城市和陷入恐慌的社會都只是大背景,對於小情侶來說,這些背景彷彿不存在,衣服晒乾了、叫沒叫到外賣、生日許了什麼願望……一對最普通的年輕人,正在經歷一個最不普通的歷史時刻,他們的愛依然只寄托在最平常和瑣碎的地方,這是最真實的小人物面對大時代的方式。
可以說,陳冲導演的故事在形式和敘事方式上都是最具當下性的。
電影里的男女主角身處異地,大量故事推進和情感表達藉助了手機視頻、社交軟件等方式。很多電影為了體現當下性,都會把這些元素融入其中,但像陳冲一樣用得如此自然,準確抓住了年輕人戀愛狀態,又能藉此推進故事和情感的並不多。
故事最後,曉璐的情感爆發也是對着手機完成的。在大的主題框架之下,本質上,陳冲想講的是一個年輕女孩如何面對「愛與失去」的主題,電影高度凝練了時間,將這一過程呈現給了觀眾。
李少紅導演說,《世間有她》的三位導演分三地、不同時間拍攝,過程中並沒有太多交流,但大家選取的視角卻十分契合,這大概是一種默契。
張艾嘉導演的故事發生在疫情期間的香港,講的也是家庭,也是愛情。鄭秀文的「港女」形象一出場就立住了:梁靜思穿着襯衫、戴着口罩,拎着一個大相機擠在一群男人中間搶新聞。她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也是要強的職場女性。
讓人舒服的是,張艾嘉鏡頭下的職場女性沒有職業套裝、名牌包包、十厘米的高跟鞋,她就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出腦力,也得出體力,干起活兒來難免灰頭土臉。偶爾也要耍耍職場老油條的滑頭,比如,在超市貨架上擺上最後一打衛生紙,等着阿婆拿走,記錄下「搶購」的瞬間。
這樣一個在工作中強悍的女人,回到家也是一地雞毛,面對的都是最現實的問題:衛生紙、口罩沒有了怎麼辦,孩子誰來帶,菲佣靠不靠譜,自己的婚姻還有沒有繼續的必要?
梁靜思身上聚焦了很多當下備受關注的女性議題:二胎、婚姻與事業、中年夫妻的情感關係、中產家庭的生活困境……這些議題都自然地暴露在這個香港四口之家裡。
很多時候,我們說起「女性題材」,都好像站在了「男性」的反面。但在張艾嘉的故事裏,馮德倫飾演的丈夫何達仁也沒犯什麼大錯。他對孩子不錯,對正在鬧離婚的老婆也分寸得當,他只是像多數男人一樣,覺得老婆應該比自己更顧家。
如果說,李少紅導演的故事探討的是失去自我和守住自我之間的矛盾,那張艾嘉的故事講的就是兩個都獨立、有個性的人,如何在家庭中讓渡出一部分自我。
疫情這一特殊時期會讓一些關係中的裂痕變得更清晰,同樣地,也會讓人在危難關頭,看清自己真正在乎的究竟是什麼。
電影里有個彩蛋很讓人唏噓,2003年,一對共同經歷過「非典」的小情侶,如今再次共同面對一場疫情,十七年轉瞬即逝。
十七年,大時代變遷,我們各自經歷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最後,再說說演員吧。
《世間有她》的演員陣容一直被討論,是電影一個很大的看點。這是繼2005年的《生死劫》之後,周迅和李少紅時隔十五年的又一次合作。這幾年,銀幕形象也進入了新的階段。
周迅演媽媽還是很有特點的,有點脆弱、有點倔強。
電影里有一幕,她站在窗邊接媽媽的電話,邊上是剛剛還在和她吵架的婆婆,電話里是關心自己的媽媽,那一刻的複雜情緒,周迅用簡單的幾句台詞,強顏歡笑又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就讓人共情了,這大概是天賦吧。
易烊千璽和黃米依的表演其實是難度很大的,因為異地的故事設置,在實拍過程中,他們幾乎沒有真正的對手戲。但兩人把年輕人談戀愛的自然狀態呈現得很自然,最重要的是,看電影的那一刻,你真的相信,這是兩個不知道人生走向和故事結局的年輕人,你願意跟他們共同經歷這一段短暫卻重要的人生。
至於鄭秀文,過去三十多年的人生和表演經歷早就把她的個人形象經典化了。作為「港女」形象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她怎麼演都成立,只要還願意演,就行。
從籌備拍攝到最終能夠上映,《世間有她》經歷了兩年多的時間,這兩年多,每個人都過得不容易。
接受採訪時,張艾嘉說過,一開始,電影的策劃也把目光投向了那些疫情中被廣泛報道過的高光人物。那當然都是好故事,但它們太精彩和感人了,在真實面前,有時電影也顯得蒼白。與其復刻真實,不如將最普通人的經歷和感受提煉,用影像的方式呈現。它不是任何一個人的故事,但也屬於每一個人。
這或許是當下電影能做,也應該做的事。
監製/寧李Sherry
編輯/Timmy
撰文/Ste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