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杭（一）｜杭州近百年變遷史，一度要做「東方日內瓦」

城市頭條/杭州

沒 有不被水流過的土地

沒有不被商業塑造的城

杭州的鼠年春運，比以往要來得早一些。

在杭州生活二十多年的創業老兵詹正凱，對此感受最刻骨銘心。事實上，2019年的整個下半年，他都忙着跟各路朋友送別，這些朋友有的回北京、回上海，有的回廣州、回深圳，他們都是各個領域特別精英的一群人，卻捨棄那些大城市的生活，義無反顧地投入到了杭州的「江湖」。那時，他們大多朝氣蓬勃。然而，來得有多熱切，回去就有多悲切。

這一進一出的「用腳投票」之間，是杭州在這一年的尷尬處境。西湖雖然依舊美麗，但往年那突飛猛進的移動互聯網經濟開始褪色。馬老師在這一年退休了，他一手托起的傳統電商，也被拼多多底層逆襲。

在其它的幾個賽道上，杭州的移動互聯網經濟也被定點打擊。吾球君和詹正凱認識的一些人，也因此各自失去了自由。即使到了年底也不安生，此前還貴為「獨角獸」的同盾科技，在爬蟲風波之後，又遭黑龍江警方跨省追索。這些和此前一地雞毛的P2P，讓杭州西湖的水，都變成了淚。

曾幾何時，杭州自信滿滿。以前成都提出了第四城的概念，現在的杭州，則想衝擊第五城。只是擺在它面前的，是京滬廣深。尤其是2019年，其實際常住人口突破1000千萬，補齊了自己一直以來的「短板」，更讓它在顏值之外，又添底氣。

但是，對這一說法，不要說南京、武漢，甚至鄭州、西安都不同意。鄭州、西安都是國家級中心城市，而杭州名聲大卻實惠少，甚至在中國沿海城市之中，是唯一無自貿區、無國家級新區的省會，就連它的同省兄弟——寧波，內心中都有些隱隱的不服氣。

這些潛藏的問題，曾一度被杭州「電商之都」的名頭給遮掩掉。越是在杭州生活久的人，越是被這種帶有點虛幻的「花頭」，以及五一十一那西湖邊朝聖般的人流，給弄得「上了天」，忘記自己已經越住越遠，不要說蕭山餘杭，就連跨市的海寧，也因為和下沙一街之隔成了必須的選項，但每個月的工資卻越來越不夠用，一碗面都要花上二三十塊錢。

回過頭來看看，杭州，真的是想說愛你不容易。

覺醒

即使是在馬可波羅的筆下，杭州「這座城市的莊嚴和秀麗，堪為世界其它城市之冠」，但正如煙雨江南的朦朧和溫順，千餘年來，杭州一直在「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讚譽中，做着小而美的春夢。直到近百年前，杭州才有了改變自己人生的想法。

讓杭州有些「覺醒」的，是蔣介石的大哥張靜江。這個從湖州走出來的殘疾少年，日後成為了商業大亨，以及革命的最忠實的夥伴。孫中山逝世前立遺囑，指定的第一個簽字人就是張靜江。但是，北伐之後，在建國方略上和昔日的小弟有所不一——前者想建設，後者想剿共進而武力統一全國，加上受「四大家族」的排擠，他被打發回了老家任職，二度出任浙江省政府主席。

今天西湖邊北山路上，有他住過的新新飯店，還有他的靜逸別墅。這是張靜江人生中最為尷尬的一段時期，但是杭州卻因為這位鄉友的到來，而嬌軀一振。

【圖說：張靜江在北山路上的別墅（王千馬攝）】

正是在杭州住的地方，張靜江一邊踱步，一邊向好友們闡述自己對這座城市的構想：「我確實有一番雄心，集中一批人才，使杭州迅速崛起，成為東方的紐約。」這個無法在全國範圍內實現自己建設理想的大人物，退而求其次，將杭州當成了實現自己理念的藍本。

今天杭州的北山路，還有張靜江當年為之付出的痕迹——西湖博覽會博物館舊址。這座浙江省近代保留下來的極少數大跨度公共建築，既是杭州留存不多的民國記憶之一，更是研究近代杭州經濟、會展業發展、公共建築變革的最佳實物案例。

也正是在這裡舉行的第一屆西湖博覽會上，展出了重工、輕工、棉紡、機械、手工、化學、電子、儀錶、礦冶、建材、食品、水產品、煙酒、糧油、五金、交電、郵政、日用工業品等數萬件物品，它不僅刺激了江浙民族工業的發展，更對杭州這個城市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只可惜的是，抗戰爆發，打斷了杭州的現代化進程，與此同時，張靜江先避居漢口，後經香港赴瑞士、美國，寓居紐約，並於此病逝。

好在新中國的成立，讓杭州有了新的鬥志。1958-1960年，杭州在第二輪城市總體規劃中，提出了「奮鬥三年五」，把杭州建設成「以重工業為基礎的綜合性的工業城市」的號召。今天，當你漫步在西湖周邊時，很難想像杭州當年曾布局過眾多的工業板塊，像武林門電子工業區、北大橋化學工業區、半山重工業區，當然還包括聚集了杭一棉、杭州第一毛紡廠、杭州絲綢印染聯合廠等十多家大型國有工廠的金華路，它在今天被改造成北京798式的文創區。

這些板塊的出現，讓杭州變「重」了，從一個風景城市走向了工業城市。但是，工業走勢良好，西湖卻「病」了。隨着廢水、廢氣和噪音的「入侵」，西湖原有的園林景色和自然風光受到嚴重破壞。說起來，由於地形的限制，西湖群山、西溪濕地、京杭大運河，以及從西南向東北繞城而過的錢塘江的存在，讓杭州的老城陷入「三面雲山一面城」的格局，城區面積只有400多平方公里，尤其是城域面積越往南越狹窄，形似腰鼓，又稱「腰鼓城」。儘管這些工業板塊都盡量遠離西湖，但在今天看來，它們就在西湖的門口。

在痛苦的抉擇中，杭州自1983年開始糾偏，從工業城市重新退回到「歷史文化名城和全國重點風景旅遊城市」的定位，但是它的雄心卻沒有退卻。因為又一個偉人很早之前就向它提出過期許，那就是成為「東方的日內瓦」。這個偉人的祖籍同樣是在浙江，在一生中至少34次到浙江，在浙江生活、工作了至少145天（根據浙江省委黨史研究室的資料）。他就是周總理。1954年，他曾在日內瓦盡顯外交風範，舌戰以美國為代表的十六國，不但打擊了美國霸權主義的囂張氣焰，也大大提高了中國的國際威望。

將杭州打造成「東方日內瓦」，既是看中了兩個地方都有一灣碧綠的湖水，同時也寄託了這個偉人對杭州的期望，那就是杭州也能像日內瓦那樣成為生活質量居於世界前列的，有着世界影響力的會展、旅遊城市。

【圖說：1979年8月，浙江省輕紡工業新產品展銷會（王千馬翻拍）】

【圖說：1988年2月25日，第二屆浙江省出口商品交易會（王千馬翻拍）】

1972年2月26日至27日，周恩來陪同尼克松訪問杭州，這是他第33次的浙江行。正是在這一次，震驚世界的《中美聯合公報》在杭州草簽。它也讓老杭州人對周總理的這次杭州行記憶最深。事實上，他在1937年第一次來到浙江，也是和蔣介石秘密談判國共兩黨停止內戰、聯合抗日的重大事宜。南山路上那幢臨湖而立，名叫澄廬的3層奶黃色西式別墅，便見證了這一歷史。

此後的杭州，圍繞着西湖做文章，甚至在2002年，將老城區的數百家工業企業遷徙出去的同時，大膽地拆掉了西湖的圍牆，取消門票，讓其成為全國第一個免門票的5A級景區。

某種意義上，儘管有所反覆，但在相當長時間內，一個西湖，就能定義全杭州。

奮進

吾球君在2002年3月第一次到杭州時，杭州還被人稱為「上海的後花園」，隨後幾年，吾球君的工資差不多一個月能拿五六千，而城北的天都城給出的內部價，也就2千多塊錢一平米，但因為距離遙遠，還會被嗤之以鼻。

那個時候，在杭州做個文化人，還是挺愜意和安閑的事情，只要有能力和新聞理想，這裡有不少報社可供收留。當時的報業江湖，除了《錢江晚報》、《都市快報》、《今日早報》，由廣廈投資，並從《浙江青年報》改版而來的《青年時報》，也由於一幫年輕人的加入而一出生便風華正茂。

這些都市報豐富了這個城市的早餐和晚餐。但在這些報紙競爭的夾縫中，《e時報周報》的誕生卻更有點意喻未來的意思，但當時大家都沒有怎麼注意到。

也正是從那個時候，吾球君就注意到吳曉波的身影經常出沒於杭州的各大報社，為自己創立沒多久的藍獅子財經出版中心，洽談圖書出版的宣傳合作事宜。儘管剛剛推出了讓他被世人認知的《大敗局》，但誰也不會想到，這個謙虛、儒雅的年輕人會在日後成為自媒體江湖中的一尊大神。

這種成功的背後，是杭州的逐漸走強。當年像他這樣的財經作家要想做出成績，去北京或者上海，哪怕是朝氣蓬勃的深圳，才是正途。這就像戰爭中往往會搶佔高地，通過居高臨下的打擊，效果會事半功倍。但此時的杭州，一次次刷新了外人對它的觀感，並最終匯成了這樣一句話：留在杭州也能成大業。

談論杭州的再次轉變，肯定忽略不了一位強勢的主政者——王國平。吳曉波早期的進化，和他在杭州的主政生涯，有着公共的密切的「交集」。

有趣的是，張靜江去世的1950年，他剛剛在杭州出生。他當時未必知道張靜江對杭州的寄望，但他肯定會知道周總理對杭州的期許。他的父親王平夷曾是杭州備受百姓歡迎的市委書記，在1962年正式上任之後曾保護過靈隱寺不受衝擊和破壞，而且在任上接受了周總理把杭州建設成東方日內瓦的指示。

某種意義上，王國平從2000年出任杭州市委書記之後，用了十年的時間，重修西湖十景，又治理西溪，是對父輩遺志的繼承。

也正是在他的推動下，西湖實現了「免費開放」。當時很多人不同意這個提議，說一年少了2000多萬的門票收入，還不如改成水上樂園，收更貴的門票，他當場脫口而出一句國罵。

這位從合肥工業大學稀冶專業畢業的市委書記，習慣性地使用國罵來敲打下屬。但這一罵倒是很有效果，不要西湖門票收入的杭州，帶動了周邊經濟的迅速發展，2010年，杭州旅遊收入突破千億，到2019年，更是近4236億元。

【圖說：即使一般時節，西湖邊都不缺人（王千馬攝）】

沒有這種開放、共享的心態，杭州肯定不會想到留住當年還不成氣象的阿里。與此同時，受這種心態的影響，阿里落戶杭州之後，將免費戰略發揮得淋漓盡致。

2003年創立的淘寶網，就是一個免費的C2C購物網站。有文章寫道，「2005年西湖全面免費，杭州減少了3000萬門票收入，但是旅遊收入立竿見影實現翻番，這一年淘寶網總經理孫彤宇宣布將繼續免費，將對手易趣遠遠甩在了身後。」這讓杭州和阿里的關聯，變得更加緊密。

2004年1月13日，阿里巴巴同時在香港和杭州宣布，阿里巴巴與杭州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管委會簽署協議，在杭州高新區購買100畝土地設立阿里巴巴（中國）軟件研發中心。讓媒體吃驚不小的是，平常幾乎不出席企業發佈會的杭州市委書記王國平卻亮相此次發佈會。

在會上，王國平透露杭州有關方面將全力扶植阿里巴巴這樣的企業，為把杭州打造成中國甚至世界的電子商務之都而努力。據在杭媒體記者表示，印象中這應該是杭州第一次提出要建設電子商務之都的設想。這種從上到下的共識，讓杭州自此開啟了「彎道超車」的道路。

在吾球君看來，這次發佈會其實還透露着王國平對杭州的又一個主政理念——西擴東進，並跨江發展。阿里響應號召，將淘寶從西湖區的華星廣場，搬到了今天的西溪淘寶城。另外還將B2B搬到了錢塘江對岸的濱江。這個設立於1996年12月，由蕭山划出的3個鄉鎮新建而成的濱江區，在2002年之後和高新區是「兩塊牌子，一套班子」。

也正是在2003年，在台州開始造車並小有名氣的李書福，將吉利的管理總部、營銷總部和研發總部搬到了濱江。自此，吉利不僅是台州人民的吉利，更是全體浙江人的吉利。而跨上了正高速發展的杭州列車，吉利也開始成為中國的吉利，世界的吉利。

過去的杭州，到錢塘江對岸，簡直就像「出了省」。這和當年的上海浦東開發之前的情形相似，「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如今，通過濱江的設區和開發，杭州悄悄地向東打開了一個口子。

不過，這段時期的故事，值得濃墨重彩的還有另一件事情，那就是王國平甫一上任，就決定在時隔71年之後，恢復舉辦西博會，此後更是年年辦、年年新。在十年時間，讓西博會從僅有的39個項目發展到122個項目，而且規模、質量、影響力也不斷提升，湧現了全球網商大會、休閑發展國際論壇、中國國際絲綢博覽會等一大批國家級、國際級會展項目。

儘管陣營和意識形態上的不同，讓張靜江沒有葉落歸根，但是他未盡的事業，還是在後人的手上，得到了迴響。

對各種榮譽的收割，以及口碑的暴漲，讓電子商務之都，已經容納不下杭州的野心。如果張靜江對杭州的期許是「東方的紐約」，王國平的父親想要努力實現杭州成為「東方日內瓦」的寄望，到了王國平之手，對標的則是在沙漠上平地拔起的迪拜。

2008年，他親自帶着浩浩蕩蕩的黨政幹部及民營企業老總去迪拜考察，在迪拜開設學習班，讓他們準備好迎接下一輪思想解放——源於同一文的詮釋說，「意思可能就是不換思想就換人。」但是，建設迪拜是要花大價錢的，「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王國平在地圖上畫了個圈，把餘杭蕭山併入杭州，賣地換錢。」

【圖說：合併餘杭蕭山讓杭州吃了個大飽】

這讓人口和市區面積在全國15個副省級城市中分列倒數第三和倒數第一的杭州，一下子鳥槍換炮，面積比原來擴大了近3.5倍，成為長江三角洲地區僅次於上海的第二大區域性大都市。而賣地換來的錢，又反過來用於杭州的建設。美麗的西湖，破爛的杭州，自此一去不復返。

瀕臨錢塘江，和濱江隔江相望，擁有了市民中心和大劇院的錢江新城，改寫了杭州城市的天際，而於2008年12月27日進行改擴建的杭州東站，也將成為中國大型鐵路樞紐站之一。

與此同時，地鐵標識色根據「赤橙黃綠青藍紫」的順序來的軌道交通線網規劃也很快出爐，標識色為「赤」的地鐵1號線也將在2012年11月開通運營1期工程。這些天翻地覆的變化，讓很多人都承認，「廣州失落的十年，正是杭州崛起的十年。」

只可惜的是，在2010年初卸任杭州市委書記一職的王國平，並沒有在這一任上等到他所希望看到的那些景象。

但也得承認，他已經算是這些年來主政杭州最長的一把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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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寫|王千馬（中國企業研究者，中國商業地理寫作第一人。出版有小說《媒體這個圈》、《無所適從的荷爾蒙》，主編有《無法獨活：致喂大的年輕人》、《不焦慮的青春》，近年來相繼推出《重新發現上海1843-1949》、《海派再起》、《寧波幫：天下第一商幫如何攪動近代中國》、《盤活：中國民間金融百年風雲》、《玩美：紅星美凱龍30年獨家商業智慧》、《紫菜爸爸》以及《新製造時代：李書福與吉利、沃爾沃的超級製造》、《大國出行：汽車裡的城市戰爭》等作品。）

史料來源：浙江省委黨史研究室

圖片|除署名外，均來自網絡

編輯|大腰精

製作|粉紅女佩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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