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德昌離開我們十年，人間依然處處是他的影子

文 |潘羽昕

2016年11月6日，是楊德昌導演的69歲冥誕。

我帶着單反和拍立得，拉上一位朋友，開始再一次探訪台北的我所知、「力所能及」的楊導取景過、創作過、生活過的地方。

台北這幾天天氣很好，是一種台北獨有的通透，熱，中午還久違地讓人覺得有些暴晒。一天的時間裏走了很多地方，西門町、大安、忠孝新生，經過了《牯嶺街》《麻將》《一一》，但也還有很多功課已經做好但時間來不及去的地方。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台北很大，每條街道你看上去都似乎微妙地熟悉但又難以確認，台北也很小，搭着捷運來回穿梭的時候你覺得緊湊又麻利。一片地方有很多景或留念處，而從松山到西門都散布着楊導的足跡。

這裡是楊導的台北，它清晰、有條不紊、腳步執着、又深奧、難以捉摸、纏着薄霧。六個小時的漫遊，你能看到四五部電影的曾經的樣子，在2016年，有許多還存在着，完全沒變，當然也有很多已經看不到了。

我將這一篇分為上下兩部分，上篇主要走的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和《麻將》，下篇是《一一》和楊德昌舊居。也會介紹我的路線，如果有作為影迷的你也想要探訪，或是普通遊客的你想要游台北，都能作為參考攻略。另外最後也會附上還未去的一些我所知道的信息，供大家參考。

《一一》

先說幾句別的，11月5日我在胡思書店公館店參加了一個楊德昌導演系列講座中的「閱讀楊德昌」講座，主講人是楊導的「子弟兵」鴻鴻導演和陳以文導演，分享了很多楊導有關的趣聞，有機會的話也想整理了分享給大家，其中有一段，我想在這裡寫下。

陳以文導演說，當時拍牯嶺街的時候，有一個畫面張震帶着黑色的禮帽背對着鏡頭。當時張震拍牯嶺街時正在長高期，拍攝期間長高了十多公分，大家看着張震已經愈漸挺拔的背影，感慨這個背影和楊導簡直一模一樣。

後來陳以文導演到洛杉磯，見到楊導的兒子，國中已經179、180公分了，那個背影，是真真正正和楊導一模一樣。所以或許除了不會變的電影和總會變的那些台北的街道，還有很多是一直會留在大家的心裏，就是楊導的那個創作時的面貌。我能記下此時此刻的那些奇妙的場景，也算是一個力所能及的整理吧。

早上從捷運西門站出發，往即將熱鬧起來的西門町步行區相反方向，經過寶慶路到重慶南路，路過寬敞但戒備森嚴的總統府向前，就是台北市立第一女子中學。

北一女正門對着總統府，是《一一》里婷婷就讀的學校，鄰居莉莉的媽媽在電梯門口遇到上學的婷婷說，「你讀北一女噢？好難考。」北一女還是《海灘的一天》里張艾嘉的學校。

北一女的校服真的有一種氣質，墨綠上衣，黑色褶裙，統一短髮的姑娘穿着北一女的校服，有一種細緻又堅毅的氣質，看到街頭總有很多定做校服的裁縫店，我真的很想買一套北一女的校服穿穿，最後只是買了北一女和建國中學的帆布背包。

雖然不是《牯嶺街》的相關地，但也與楊導的電影緊緊相連。或許下次在平日來看看，能遇見校門口走出來黑色裙擺的女孩子們吧。有騎着腳踏車經過的父女在門口停下，小姑娘回答爸爸，「那也要考得起才可以吧！」

沿着北一女直走到南海路向西拐彎，是台北市立建國高級中學。《牯嶺街》里小四的學校，也是楊導畢業的學校。

周末的時候也有一些人進校參觀，教室大都無人，能聽見講解員的介紹，有不少人在操場運動，也有些在建中里做遊戲的年輕學生。建中仍是一種威嚴的面貌。

最外面的紅牆建築仍是那個樣子，拱門、水泥台階，陽關穿行在拱門與地面，光影也曾打在《牯嶺街》整個團隊的身上。

片中常常出現的小四背靠着的這個過道，小明遠遠地走來。過道之間是通往校門，小貓王在這裡搗蛋的樣子讓我格外記得這個格局，現在參觀的遊客會坐在兩邊聽講解。

逛完一圈出來，拿着商務印書館一次讀者有獎贈送的楊導自畫像明信片，拍一張留念照。

其實牯嶺街的校園場景的取景不止建中，還有淡江中學（開機儀式就是在淡江中學）。建國中學是台灣文化里太重要的一所中學了。比如白先勇在建中補課的夜晚撞上了另一個奔跑的男孩，這個男孩是他一生的摯友王國祥。

建中的對面就是台北植物園。台北植物園裡的荷花池也是取景地之一。這個荷花池讓我想到許多台灣藝術作品裏都有的荷花池。比如《孽子》里的荷花池。現在荷花池裡一片枯萎，朋友說能想像水底的錯綜纏繞。

這是荷花池，下面是水，真的。

向前走，看到一些設備齊全的攝影愛好者們長槍短炮，也不知對準着什麼。

幾乎每株植物都會掛上名牌，在這裡看了很多名字奇異的植物，還有練瑜伽的人們、隔壁興趣班的練芭蕾的小孩子，老人們小孩們，就像家附近會有的，真實的日常小公園。

從植物園裡出來走回南海路，向來時的方向直走過重慶南路，第一條橫着的小街道就是牯嶺街。這裡並不是取景地，片中的景是在屏東搭的，只是當時的茅武案案發現場，但大家都會在這裡拍照打卡，我也就不免俗啦。

這張卡片是預購真善美戲院的牯嶺街4k修復版的紀念套票的票據本人，套票加送海報一張，場次隨便你自選，看完自己留着做紀念。

牯嶺街是舊書攤街，現在留下來的書店也不多了，稍微逛逛，沿着南海路繼續走到捷運中正紀念堂，搭捷運紅線，到東門站。

這裡是鼎泰豐的信義本店，一出捷運站永康街出口，就能看到遠處的台北101節節相扣地立着。抬頭就能望見遠處的鼎泰豐紅色招牌。

永康街，《麻將》最後綸綸飛奔出來張望和與馬特拉擁吻的地方，就在這家鼎泰豐的門口。那也是一個令人印象深刻的吻，後面的路人還很認真地在圍觀。

中午飯就在這裡吃了，這裡是遊客熱門地充滿着韓語日語和粵語，但也是楊導很愛吃的飯店，連鎖，但這家是《麻將》里出現的，就還是堅持想在這裡吃。

據陳駿霖在《再見楊德昌》中說楊導非常非常喜歡吃鼎泰豐，尤其很愛吃小籠包，我個人也很推薦蝦肉的紅油抄手和芋泥小籠包。一般都是排號很久的，即使到達時間不到十二點，但也要排號兩個小時，這個等待時間我們打算繼續走向下一個地方，忠孝新生站附近的楊德昌舊居，濟南路二段69號。

拿好鼎泰豐的排號單，就回捷運東門站坐中和新蘆線到忠孝新生站，5號口出站走到新生南路一段上向南走，看到濟南路就往西轉彎，走兩步，右邊就是濟南路二段69號。

我們說著話一會功夫便走近了濟南路二段一段距離，回過神已經過了，我一直向馬路對面忘，人們拍攝的這裡的照片總讓我以一種馬路對面的視角在看這條路，順着數字往回倒退，我看見了傳說中的披薩店。

這是個挺有格調的時髦披薩店，如果開在我家附近我可能常常會光顧的那種。午飯時間，人熙熙攘攘進進出出，已經沒有服務員站在門口了。門口的廣告牌也很光鮮，長串名字的披薩和飲料，我都覺得有點餓了。

許許多多的食客進進出出，真有穿着家居服買杯咖啡拎走的中年人。要不要進去呢？想想我還是沒能進去，轉頭去了馬路對面的50嵐。

我曾經想像過很多遍我走到這裡會怎麼樣，要進去感受一下那個地方的空氣或是震撼到說不出話，但事實上真的是想太多。

楊導寫真照一張，也是商務印書館送的明信片。這樣一看有點傷感呢。

這裡是台灣新電影的一個重要據點。楊德昌、侯孝賢、蔡琴、朱天文、吳念真……太多新電影的人們，在這裡進進出出，樓上樓下說說笑笑，這裡也是《青梅竹馬》中一段的取景地。

現在在這裡進進出出的人也大都是開心的。關於這棟屋子的故事太多，有的是生活的、私人的，有的是創作的，除了楊導的片子，在朱天文的文字里、吳念真的文字里也常常出現。

這裡到仁愛路的距離就和鼎泰豐到仁愛路的距離差不多，仁愛路就是楊導以前工作室的地方。

可以說新電影從這裡開始吧，那就姑且拿着我在誠品99塊台幣買的中影出的《光陰的故事》光碟拍一張留影照。

一直想找那個69號的牌子，兩個人找半天角落都沒看到，我實在眼尖，看到這裡有個小小的69號。

站着看了一會，就往回走，放不下惦記着的鼎泰豐。回忠孝新生站，坐捷運回東門。出了捷運站我就跑着去看還有多少號，正正好是手裡號碼的前一號。真是lucky，吃鼎泰豐的運氣一來擋也擋不住，分享這個小確幸。鼎泰豐吃完就是《一一》的取景地了。

從捷運東門站坐紅線到大安森林公園站。從捷運站的大安森林公園出口出來到新生南路二段。這裡是蔡明亮導演《愛情萬歲》里楊貴媚結尾六分鐘的哭泣的取景地，我曾晚上十點在裏面尋找那個長凳排滿的上坡，現在那裡已經修好，公園的植被也很茂盛，不是電影里的那個等待栽種成長的樣子了。這又是另一個導演的台北。有機會說。

沿着新生南路二段一直走，穿過大安森林公園，經過和平東路的巨大的人行天橋。《一一》里洋洋午休時間偷跑去照相館買膠捲和取洗出來的相片，從這個天橋穿過。從龍安國小到師大路，真的可以走這裡。

和平東路上有一個bar，叫操場，曾經叫「後現代墳場」，楊德昌和一些文藝分子曾經常常去出入，後來有一天我和朋友在西門町的真善美看完大銀幕重映的修復版《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後去了那兒。喜歡bar的朋友晚上也可以去喝個酒。

再走向前就是新生南路三段。直走到33號，眼前左手邊就是《一一》里洋洋就讀的龍安國民小學。

洋洋小小的身影背着大大的書包在學校里敏捷地穿梭，在Google maps上還能看到標記的游泳池，我沒有進去，但回憶了一下洋洋一頭扎進游泳池的堅定的樣子。

我很喜歡科學教室里老師在解釋下雨的過程時洋洋回頭看見小老婆走進教室裙子被掀開，而洋洋身後是自然界觸手可及的電光火石，閃電，一切生命的孕育，的那個鏡頭。有一種劈頭蓋臉的感覺。

前面橫着的就是辛亥路高架了。到辛亥路高架底下右轉，直走過新民小學，泰順街，眼前的高架底下，就是《一一》里幾次出現的，婷婷和莉莉、莉莉和胖子、婷婷和胖子的好幾場戲的取景地。

婷婷第一次看到莉莉和胖子在這裡你儂我儂，莉莉和胖子在這裡爭吵，胖子對婷婷說「這是給你的」，約會後胖子親吻婷婷，都是在這下面。

往另一側看的風景。

轉身我發現，從這裡向上看，真的可以被nj家所在的羅曼羅蘭藝術廣場大廈的房間看到。

遠處白色有藍色玻璃的就是《一一》里nj的家，羅曼羅蘭藝術廣場大廈。

這個橋洞，這個畫面，婷婷對胖子說，你們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外人真的很羨慕你們。後來他們就一起約會了。

這裡和電影中一樣到左邊柱子上的白色噴繪，右邊的紅磚，遠處的石頭，遠處匯合的匝道，柱子的凹槽，真的都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樣。對比圖我就不放了，不信你們自己看。

走到辛亥路89號，是nj家樓下。一切沒變。

這裡是胖子給婷婷送信的地方，也是龐姓少年兇殺的現場，原來大家都不知道為什麼胖子明明不胖卻要被叫胖子，是因為他姓龐啊。

這仍然是一棟遍布監視攝像頭的安保完備的大樓。我都不敢多做停留，怕被保全人員趕走。瓷磚、鐵門，坐凳，都是當時的。說道理是十六年左右，但在有些地方十六年夠把這裡拆掉重建三回了。

有一戶人家，陽台有很多花草，像是nj的家一樣。

這是辛亥路，常常有從家俯拍這裡，站在馬路上拍照很危險大家不要學。

我覺得很好的是楊導的片子真的在就環境的真實，在認真地拍攝實景的狀況，所以這些地方就是那麼地精確，你也不會跳戲、不會質疑，因為真正的生活就是這樣的。越是真實，越被那個現實和導演的選擇給震撼到。

再沿着辛亥路，往西走，到台電大樓站，就能坐綠線回到西門站了。對了，據說西門町的電影街是胖子和婷婷約會看電影后的外景取景地。走之前超想抱一下門口那個銀色的大柱子。抱一下又有什麼用呢？但還是用力抱了一下，往前走時看到有保全人員走出來察看柱子，可能是不知道這個怪人在幹嘛是不是做了什麼危險的事，我們趕忙目視前方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時候如果跑起來一定會被保安大哥追吧？」「嗯，肯定會。」

這樣就結束啦。但其實還有好些地方在這一趟行程中沒有覆蓋到。

台北，《一一》里莉莉和婷婷看電影的電影院是信義威秀影城，婷婷和胖子看電影后喝飲料的是楊導也愛去的仁愛路四段147號的N.Y. Bagels Cafe。《獨立時代》也是我很喜歡的楊導的作品，其中取景的有位於敦化北路150號的TGI Fridays敦化店，是琪琪和Molly聚餐的餐廳。

還有《牯嶺街》里的重要地點中山堂，有機會想去裏面看些什麼。圓山大飯店，《一一》和李安導演的電影中都出現過。

九份的太子賓館是《牯嶺街》里小馬的家的取景地，微博上總是瘋傳的金瓜石四連東是小四的家，在講座里陳以文和鴻鴻老師說是本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已經不多的紅色磚牆的日式建築，後來在屏東拍戲時四處亂走無意之中忽然就找到了，所以金瓜石四連棟不是或不全是當時小四的家的取景地。我去過兩次，或許因為幾次完全地重修，看不出一點影片中的樣子，格局也不太相同。

屏東糖廠旁的冰店就是「小公園」的取景冰店。東海大學中有《一一》里草地和外景的部分取景地。《一一》的日本部分則是在日本熱海拍的。還有很多很多取景地，或許未來知道的會越來越多。

對於影迷而言，逛取景地是一件蠻特別的事，站在現場看到與畫面相同的景象，是一種近乎朝聖的聯通，是電影以外的導演與觀眾通過視覺聯通的方式，並且同樣不接受互動。同樣，也僅此而已了。

在台北生活很奇妙，包容而豐富。作為影迷的我，這裡是《一一》的台北、《藍色大門》的台北、《愛情萬歲》的台北……看完這一次，我想我可能不會再特別沉迷於現實世界裏的楊導的那些事了。我可以focus到電影上，也可以focus到其他的導演上。

每每聽到一些以前的人們講楊導的脾氣、怪性格、與眾不同的習慣，我都會跟着笑，看了書，又聽了講座，又看了很多場景，楊導變得真的很立體了。這是我第一次「飯」一個導演到這樣的地步，或許以後還會有，或許不會了。這都不重要。面對每個應該踏出去的當下，我覺得更加重要。

陳以文導演在講座上說，楊導對他說，把你能做到的事做到最好，就是最屌的。在楊德昌導演本人和他的作品身上，我總能獲得很多的美感，很多的舒適，啟示，激勵，不斷地正面的思考，當然也有專業上的學習。這是電影從業者都希望的吧。

希望大家會覺得看完這篇紀錄有些新的感受和體驗吧。也以此紀念楊德昌導演，願你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