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四木
世居長沙城,一年四季,夏季的生活最為豐富,它以炎熱為特點,特別是那驕陽似火的三伏天,那是大自然對人類生命和意志的一種考驗,酷暑難當,惶惶而不可終日,但夏天也同時孕育着秋的果實和秋的收穫。
每天清晨,只要太陽一露頭,你立馬能感受的強烈的紫外線給人所帶來的熾熱的感覺。至中午,烈日當空,若在陽光下行走感覺如同在火里一般,大地在經過了一上午的暴晒後,已吸滿了熱量並開始放熱,溫度計在這個季節里總是停留在三十七八度左右,甚至達到四十度。
晴熱高溫天氣,在烘烤人們身體的同時,也在烘烤人們的情緒。夏季身體容易中暑,情緒更容易中暑。中暑的情緒如脫韁的野馬,時而焦躁不安脾氣火爆,時而浮想聯翩往事歷歷,而更多的則是與炎夏有關的記憶。
那一年,長沙熱死人的事時有發生
記得小學時學地理,只知道中國有三大火爐,都在長江邊上,它們分別是重慶、武漢、南京,而以我個人六十餘年的人生閱歷和感覺,長沙夏季的炎熱應該成為中國第四大火爐城市而當之無愧。
據我父親這個老長沙回憶說,1954年,長沙的洪水最大,暑熱高溫天氣也最長,最高氣溫只怕是有40度(百度搜索長沙自1951年有氣象記錄的歷史,最高氣溫為42度,但不知是哪個年份)。
那一年,長沙市熱死人的事時有發生,熱死者皆以老人小孩為甚,熱死的小孩都是用籮筐挑着,送到城外趕快埋掉。這樣的事,在印度的貧民區每年夏季都會發生,沒想到我所身處的城長沙在1954年也有過此類事件,聽起來都蠻嚇人的。
我是1953年夏季出生於長沙市,1954年才剛滿周歲,幼小的生命經歷了那樣的高溫酷暑而能存活下來,既要感謝父母的精心呵護,又要感謝鄙人生命之頑強。
「跟腳」——孩童時的溫馨回憶
幼年間,還有件事總讓我在夏季炎熱之時時常想起,那就是「跟腳」父親買米的事。
記得約莫在我四五歲時的一個夏天,炎炎夏日已把大地烘烤得酷熱無比,特別是午後,炙熱的陽光將家門前那條新修好的柏油馬路曬得隆起了一個又一個的油包,黑色的柏油路面上,不斷升騰起一層層看得見的空氣熱浪,樹上的知了也被烈日烘烤得不停地鳴叫,給午後休息的人們憑添了幾分對高溫天氣的焦躁和不安。
大概在一天下午三點多鐘的時候,父親在忙完一天的生計後要去買米,買米的地方在現在的局關祠,當時又叫王家坪子,離我家經武路也就兩里路。
不知什麼原因,得知父親要出門,我非得要跟着去,大人叫小孩的這種行為叫「跟腳」。其實,現在想起來,小孩「跟腳」潛意識裡無非就是要大人趁上街的機會能買點糖果之類的零食吃吃,就為了這饞嘴,我又哭又鬧,態度十分倔強,以至於我父親從街巷裡已經走到大馬路上了,我還一路哭鬧窮追不捨到謝家的裁縫店門口。
父親見我跟腳出了家門,只得折回來,責備我說:「你咯扎伢子就是不聽話,咯樣熱的天氣,都要跟着出來,等下你會曉得厲害的!」說罷,伸過粗糙的大手,牽着我穿過了門前的那條新修的大馬路。
孩子就是孩子,有大人牽着就安心了,踏實了,也不哭了,穿個小短褲,打個赤膊,赤着小腳板走在被曬得幾近融化而又柔軟的柏油路上,只覺得軟軟的,燙燙的,難受的感覺現在記不起來了,但新鮮刺激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
漫畫《父與子》 作者 / 埃-奧-卜勞恩
穿過馬路,走進斜對面的衡清試館的巷子里,路面是用長條麻石鋪成的,麻石也被曬得滾燙,小腳板踩在上面很燙但很光滑。這也難怪,前清時期的街道,歷經幾百年的風雨和碾壓,能不光滑嗎?父親走路是很迅疾的,我幾乎是一路小跑的被他牽着,只有這樣,我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小腳板才不至於被燙得難受。
長沙老麻石路面/ 洪心怡供圖
跑出衡清試館,穿過種福園和戥子橋,前面不遠處就是局關祠糧店了,糧店是黑漆大門,很大很厚實(細伢子看什麼都大),店堂里也很大,且感覺陰涼。一會兒功夫,父親買了米又打了油,牽着我往回走了。
肩上扛着二十斤米,手裡提着一瓶油,還要牽着我在烈日下行走,父親顯然是很吃力的,他一邊喘着氣,一邊輕輕地說我:「看你下回還跟腳不,這回曉得厲害了吧,下回不要再跟腳了,記得不?」語氣中有責怪,但更多的是憐愛。
一路上聽着父親的喘息和反覆的念叨,踩着那滾燙的麻石板路和柏油馬路,一會兒功夫又回家了。沒有想吃零食的慾望,也沒有被父親責怪的鬱悶,只有在烈日下行走的新鮮和刺激,真是:「小兒不識暑滋味」。
漫畫《父與子》 作者 / 埃-奧-卜勞恩
多少年來,每遇炎夏,總讓我想起「跟腳」父親買米的事,眼前總浮現出這樣一幅如水墨丹青般的圖畫:穿着白色圓領汗衫和士林藍短褲、身材瘦削的父親,肩上扛着米,一手提着一瓶油一手牽着一個細伢子,細伢子打着赤膊,穿着短褲,赤着一雙小腳板,父子倆行走在前清的古街里巷,天氣是炎熱的,但感覺是溫馨的。
瀏陽河游泳,差點淹死
炎熱的夏天,也給我們這些調皮的都市孩子提供了一個特別的消暑方式,那就是到河裡去游泳。
特別是放暑假後,脫離了學校的管束,家長們也都忙於生計,無暇顧及,我們這些住在貧民區而又調皮的孩子們更是無拘無束。每到吃過午飯後,里巷的孩子們便悄悄地從家裡溜出來,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跑到湘江或瀏陽河裡去游泳。
現在回想起來這是很冒險的活動,沒有大人的監護,孩子們是很容易出事的。就是現在,每到夏季,小孩游泳溺水事件仍頻頻見之於電視和報端,我們成長的五六十年代就更不必說了。在我們街上,有的孩子中午吃了午飯和我們一起出去游泳,有的就永遠回不來了。
我記得住在我們後面街上的一個孩子叫毛伢子,有十二歲了,個頭很大,中午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其父是三輪車社蹬三輪的,母親是家庭婦女。把他撈回來後放在竹鋪上足足有一竹鋪長,真是可惜呀!即將成人的孩子就這樣夭折了,留給父母的是一輩子的悲傷和痛苦。
我自己在十歲那年的夏季也差點遇險,幸好和我一起去的鄰居大哥水性很好,又比我大了好幾歲,他和另外一個鄰居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把我從瀏陽河的航道里救出來。其實,當時溺水的原因很簡單,也就是小孩子的一念之差。
那天下午和他以及其他幾位鄰居的孩子一起到瀏陽河游泳,當時我還沒有學會游泳,開始還只在岸邊齊腰身的水裡玩玩,我這位鄰居大哥自恃水性好,玩了一陣便對我說:「我們游到對岸去好嗎?那邊水清,好玩些,還可以去偷農民的西瓜吃。」細伢子嘴饞,一聽說有西瓜吃便動心了。但我說:「我還不會游,到了河中間我怕!」他說不要緊,我背你過去。
當時這位鄰居大哥已十四五歲了,長得像大人一樣,水性又好,過湘江,渡瀏陽河,幾個來回如履平地毫不費力,讓我們這些不會游泳的細伢子好生羨慕。正是基於對他的信任,我讓他背上了我向河中游去,誰知一進入河中的航道,水流急,我就慌張了,雙手緊緊地勒住了他的頸脖,他出不了氣,便一個勁的叫我鬆手,但在那種情況下,我哪敢鬆手?
人只有在那種情況下,才能明白什麼叫垂死掙扎。我不僅沒有鬆手,還越抓越緊,真的是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地不鬆手。他接連嗆了兩口水也慌了張,一個仰泳我便到了水下,他費了好大得勁方才掙脫我的雙手,我在水中不斷地掙扎,一個勁地喝水(幸虧喝水才沒被嗆死)。我心想:這下完了,完了……
這時候,鄰居大哥在掙脫了我的雙手後,鎮定了一下情緒,趕忙和另一位會游泳的鄰居一起從我的後方接近我,並將我仰過來,一人拉我一隻手,遊了一陣後才把我拉上岸。
上岸後我半天沒有回過神來,躺在沙灘上,只聽見有一個大點的鄰居孩子說:趕快抽他的嘴巴,把他打醒,免得「落水鬼」上了身(民間有這種風俗,溺水後被救上來的人要抽嘴巴,以驅走鬼魂,喚醒正氣)。我趕忙坐起來說,不要打,我醒了。說罷,哇的一聲,吐了一大灘水,人才完全回過神來。
在回家的路上,鄰居大哥對我說,你真是命大,要是今天把你淹死了,我都冒得辦法向你父母交代。老實說,我游泳以來,還從來沒有嗆過水,今天是第一次嘗到嗆水的味道,要不是有人幫忙,我一個人都冒得辦法把你救上來。我說,我也不知道怎麼就把你的頸脖越抱越緊,可能是見到水深人浮起來後就慌張了吧。
兩個人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劫後餘生的感覺,回到家裡,也不敢對父母親說,拍挨打,仍像沒事一樣,但內心其實後怕得很,每每想起那個被淹的場景,總是心有餘悸。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命。命不絕我,讓我今天還能在這裡搗騰這些文字。啊!炎夏讓我與死神擦肩而過的記憶終身難忘!
高溫天「裝窯」,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打氣
十七歲那年,我參加工作了,單位是磚瓦廠,第一個工種就是裝窯。剛參加工作不久便進入了盛夏,炎炎夏日,氣溫本來就是三十多度,而我們還必須鑽進昏暗的窯室里進行裝窯操作。
具體工作就是把一塊塊重達六斤的磚坯,按一定的焙燒要求堆碼成一垛垛具有通風功能的磚坯牆。這是一個需要有一定的熟練技巧的體力活,一干就是四五個小時,每天所搬運的重量達數十噸重。
特別是炎夏高溫季節,我們站在剛被一千度的熊熊烈火燒蝕過的窯室里工作,渾身上下就像水裡撈上來的一樣,沒有一根干紗,窯室里溫度雖高卻很昏暗,兩盞低壓白熾燈懸在窯室頂用作照明,高速軸流風機裹挾着刺耳的噪聲和熱風以及粉塵吹向我們,讓我們呼吸困難,睜不開眼,腳底下穿的是一寸厚的布底圓口帆布鞋,只有這種鞋才能保護腳板底不至於被滾燙的窯室底燙傷,剛開始做這樣的事,感覺真是苦不堪言。
和我們一起進廠的,有的吃不了這樣的苦就乾脆不來上班辭職回了家,有的就開始跑醫務室和醫院請病假,有的則找關係調換工種,總之,只要能脫離這項工作,各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人在高溫場所工作,汗出得多,口也特別渴,只有不斷地喝水才能保持體內水分的平衡。窯室外擺放着一擔大木桶,木桶內是用老茶葉末泡出來的茶水,茶水很濃,簡直就像現在的老抽醬油,上面飄着一層白色的磚末粉塵,每隔十幾分鐘就要跑出窯室來喝上一瓢,藉以出來呼吸一下外面的自然空氣。我都十分驚嘆我身體的抗體,一個作業班組十幾個人,同飲一桶茶,共用一個瓢,共事多年居然沒讓我染上什麼乙肝之類的傳染病。
在那種艱苦的工作環境中工作,也是對人意志的考驗。在那段艱苦的歲月里,我總是用前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一句話來為自己打氣:「勞動是嚴酷的,但能把人鍛煉成鋼鐵的教育。」我也經常背頌古人的教誨:「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云云。
以此信念來堅定自己的意志,以堅持那份繁重而又艱苦的工作。冬去春來,整整有六年的時間,我是在那昏暗酷熱而又充滿粉塵的輪窯車間度過的,也就是說,有六個酷熱的炎夏是在那輪窯窯室里熬出來的。
特別是那些年長我一輩的老師傅們,他們自五十年代中後期進廠就一直在從事這項工作直到八十年代中後期退休,可以說是終身以紅磚為伍,其吃苦耐勞的精神不能不使人肅然起敬。
正是這六年的艱苦工作經歷,成為了我人生道路上最重要的精神財富,它激勵着我要為改變自己的生存環境而不斷努力奮鬥。我的文化程度是小學的底子,中學的牌子,於是我利用充裕的業餘時間重新拾起原來的中學課本,開始了系統的自學,自學的目的一是為了充實自己的業餘時間,二是我堅信學到的知識終究是能派上用場的。
1979年炎夏,七月七、八、九三天,我參加了全國統一高考,這次高考雖然未被錄起,但更激起了我的自信和勇氣,終於在1982年的炎夏,我收到了湖南廣播電視大學的錄取通知,開始了三年的電大學習生活。
後來的四十度高溫,不過如此
鄙人在經歷了1954年的極端天氣後,又經歷了一次40度的高溫天氣。那是2013年的8月10日。
先一天的天氣預報短訊告知市民:(那時還沒有微信)今天的氣溫將達到40度,長沙從1951年有氣象記錄的歷史以來,連續超過35度的高溫天氣已達四十多天,這是一項創歷史紀錄的數字。
四十度的高溫是什麼概念?就是大氣溫度已超過人體體溫四度了,在這種極端高溫天氣下,身體稍不注意便會中暑,輕者昏倒,重者休克。鄙人時年剛過花甲,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倒也司空見慣,但如此高溫天氣,實乃平生第一次經歷。(因為第一次年齡太小,記憶全無。)
而面對這樣的高溫極端天氣,市民的反應都很正常,太陽雖然依舊毒辣,但和平常相比也沒有什麼不同,退休的大爺大媽依然晨練,年輕人工作的照常工作,四十度高溫對於體感也沒有什麼特別不適。
記得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一上午在公園鍛煉,休閑,吃過中飯後,下午在空調房午睡,待紅日西沉時,這四十度的高溫也很平常的過去了。細細想想,無怪乎兩個原因,一是不斷持續的高溫天氣,讓人體的適應能力和調節機能得到了強化,二是充裕的電力和普及的空調設備提高了人們自身的抗高溫能力,讓都市的人們普遍感覺,高溫四十,不過如此。
炎炎夏日,賦予我們豐富的生活內涵,在晴熱高溫的蒸騰下,總會演繹一些不同尋常的故事,產生一些難以忘懷的情愫,不時在我們記憶的硬盤裡回放。
END
*本文由城市記憶CityMemory獨家發佈,作者 | 四木,編輯 | 牧野,排版 | 莉莉安,未註明出處圖片均來源於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