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讀紅樓之三：假作真來真亦假（二）

作者：我在高原

(二)

士隱與雨村都是讀書人。

只是當他們相遇之時，他們的處境大為不同。

士隱正在闊，故不必把功名仕進放在心上，讀書帶着股悠閑勁兒，還帶着股神仙勁兒。手倦釋書，隱几而卧，就差放聲長嘯了，離槁木死灰坐忘逍遙的莊子的境界亦不遠矣！

雨村正在窮，他生於末世，根基已盡，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幾乎到了貧困潦倒、走投無路的境地。

在生存面臨危機之際，「求取功名，再整基業」成為雨村能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的唯一指望了。然「淹蹇住了」四字寫出了「無錢寸步難行」的社會殘酷現實。非雨村如此，作者筆下無數之雨村，亦是寸步難行。權與利逼迫着也扭曲着一個個曾經善良的生命。在時光的激流里，總會有許多人的稜角磨光，但更多的人卻歷經磨難，依舊傲骨嶙峋。

雨村「求取功名，再整基業」的人生觀，符合那個時代的主流，本無可厚非。但諺云：當官不為民作主，不如回家種紅薯。道明了古代社會裡，官與民曾對官之職能達成的簡單共識：是不是一個清官好官，能不能當官為民是最低標準。而決心步入仕途的雨村，哪有為民做主的一點點思量，而遑論兼濟天下儒者情懷了。從現代心理學角度研，動機決定行為。從雨村當官的動機來看，不過是為了謀權私利發家致富罷了。

再看雨村出場後，士隱邀其到書房一談，不巧嚴老爺匆匆來訪，士隱去前廳見客。雨村翻弄書籍解悶。想雨村一儒生，定然懂得那「兩耳不關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古訓。哪知窗外女子幾聲嗽聲，便令他起身向窗外一看，看見一丫繯擷花，「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得呆了。」雖寥寥幾筆，卻是冷中帶熱，笑中帶譏。若窗外有男僕高歌，不知雨村會起身，會往窗外看乎？一句呆了，又寓含了作者心中多少機杼？當然我們大可不必諷刺雨村好德(讀聖賢書)不如好色(觀窗外女，且呆了)，亦不必諷諭雨村大丈夫何患無妻，待到「金榜題名時」，何懼不能「洞房花燭夜」？(事實上，後文已補出，已洞房矣)。我們且以平常生命之心理探詢之，「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亦是男子正常心理，那麼與前文相對應，除了「求取功名，再整基業」外，覓得美妻，亦是雨村的人生目的之一。

下文，亦是妙文，妙在又從丫嬛眼裡寫雨村相貌。簡單說，穿着敝巾舊服雖是貧窮的雨村儀錶堂堂氣度不凡。脂批毫不留情：是莽操遺容，最可笑世之小說中，凡寫奸人，則用「鼠耳鷹腮」等語。諺云：畫人畫骨難畫心。誠之謂也，在許多研究者眼裡，脂硯齋身份難以確定，但有一點基本認同，此人見過《紅樓夢》的完整本。他給予雨村一個評語：奸人，想必不是一時衝動。這句點評揭示了雨村的基本性格——奸詐。這個詞應當是雨村人格構成的一個核心詞。此時作者饒有興味地寫出兩人此刻的內心活動，兩人想法形成強烈反差，帶來了喜劇化的效果：

從丫嬛的心理描寫來看，首先他所以要看雨村兩眼，一是同情雨村的貧窘想到甄士隱有意幫助周濟他，二是見他之氣度非凡。細細研究下來，究竟有無愛意產生，確乎難以下一定論。僅僅用同情來表述，確實力度不夠。更接近曹公之意的，應該是好奇，莫忘了，那丫鬟所以多看雨村兩眼，與自家老爺士隱常常提及雨村有着莫大的關係，士隱的評價影響了丫鬟的意識，「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這與其說這是丫鬟見到雨村作出的獨立判斷，毋寧說，此時她心頭掠過的不過是士隱往日對雨村的判斷，故這看了兩眼，剩下的只是對雨村的好奇罷了。

可是對照看此時雨村的心理活動，形成了多麼生動的對比，多麼辛辣的嘲諷！「有意於他」，這判斷從何而來？「狂喜不盡」，他知道她回頭的原故么？至於「巨眼英雄，風塵知己」，真得是這樣么？當然我們不能剝奪雨村對愛情的熱望，因為這是人的正當需求。曹公很客觀地把一冷一熱的兩種心境描寫出來，有對這一男一女各自人格的尊重，也有對類似落難才子與紅粉佳人故事的新思考新探究。但他卻將自己的愛憎亦悄然隱去，留給讀者以巨大的思考空間。

且看雨村，面對一份似是而非的愛情，又會有怎樣的表現吧！

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佔五言，一首情詩，表達了雨村柔軟的心靈一角，正如後文他評價自己亦具有正邪二氣一般，他亦有情痴的一面。

曹公下筆的大氣令人折服，且說情詩，圍繞着「願」和「愁」字展開，願是三生願，願歷經三世，終在紅塵中喜結良緣，他仰慕的不是崔鶯鶯之類的富家閨秀，不過是甄府里一個雖無十分姿色的丫鬟罷了，可見他這份感情是真摯的；愁是一段愁，愁什麼呢，愁你離我而去，獨上玉樓，為我斂額蹙眉，只為我的窮困潦倒憂愁，卻忘了你又是多麼孤獨寂寞呀！唉，可憐價我不能陪你，月光若懂得我的心，卻陪陪那個善良的女孩子吧！他窮居葫蘆寺，夠孤獨寂寞了吧，卻為那丫鬟所愁。而從後文看，他最終納之為妾，後又扶為正室。對他的這份愛情，曹公予以了肯定。儘管單相思的因素多一點，但不妨礙雨村這份感情的真摯。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曰：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這幾句簡直是神來之筆，愛情的苦惱，令雨村內心一直壓抑着的真實想法傾泄出來，自命為玉，自詡為釵，卻只能等待出善價的知遇之人的出現，只能等待一飛衝天的時機、機遇，與寶釵那一句「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相映成趣，一個盼走上封建社會男子的仕途官道，一個盼有個楊國忠那樣的哥哥幫助自己進入嬪妃之之列。這兩人身上體現了封建社會男女人生的最高價值定位。

要解決愛情的苦惱，登科入仕此刻在雨村心中刻不容緩的的願望。

弗洛伊德的慾望論就這樣滑稽地應驗在了雨村身上。

莫忘了曹公看似閑閑的一筆：忽又思及平生抱負。

雨村的平生抱負是什麼？

求取功名，再整基業。

讀到此處，可加四字：娶個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