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藝術評論」(www.thepaper.cn)剛剛獲悉,知名畫家黃永厚於8月7日晚19點在安徽合肥去世,享年91歲。劉海粟曾評價黃永厚說:「文真、字古、畫奇。」朱屺瞻則說:「畫這種畫要讀好多書。」用畫筆來思考,關注心靈,關注當下,關注社會問題,是黃永厚畫作的美學特徵。
黃永厚與雜文家陳四益曾在《讀書》等雜誌開闢文畫專欄,針貶時弊,影響極大。
黃永厚與其哥哥黃永玉同是知名畫家,但風格卻有較大不同。據業內人士介紹,兄弟倆曾有十多年不相往來,後來終於和好,其中一言難盡。黃永厚身上的文人氣更重。

畫家黃永厚(1928——2018)
8月7日晚十點多,畫家黃永厚家人發出泣告:
家父黃永厚老先生於8月7日19點仙逝
黃河
黃風安 泣告

老友相聚,左起:許麟廬、黃苗子、黃 永玉、黃永厚
黃永厚生於1928年,土家族,湖南鳳凰人。在黃家排行第二,早年因其兄長黃永玉離鄉求學而承擔起了黃家「長子」的責任,後又因畫過抗戰宣傳畫而應召當兵,入過軍校,做過中尉;新中國成立後,由哥哥黃永玉介紹,考入中央美術學院讀書。 1960年,從央美畢業後去了安徽合肥工業大學執教。黃永厚藏書、讀書甚豐,屬於中國畫中的「文人畫」派,其作品除少量山水、花卉外,大都取材於歷史題材和民間傳說中的人物。曾在畫作中題「盡似古人,要我何用」以自況。劉海粟曾評價黃永厚說:「文真、字古、畫奇。」朱屺瞻則說:「畫這種畫要讀好多書。」用畫筆來思考,關注心靈,關注當下,關注社會問題,是黃永厚畫作的美學特徵。

黃永厚畫作《聊齋人物》
他曾說,「畫家就不是社會人嗎?不聞不問那把砍刀就不會砍到畫家脖子上了?要講讀書,《論語》、《莊子》、《史記》都管不到這個份上來,你得另想辦法去找書來讀,讀讀報評聽聽高明如何評價。我的畫就像當前的時評,我不做旁觀者。要起鬨那是不用學習的,最近我讀勒龐的《烏合之眾》就是從這本書里照自己的影子。你看看,有幾個人逃出『烏合之眾』?尤其像我這樣當兵出身的人,可以說是天生的由人支使的料。」
一位學者對「澎湃新聞」表示,黃永厚先生特別喜歡《世說新語》,畫過不少關於《世說新語》的題材。他曾說:「想達到《世說新語》的味道,很難。明清小品,像張岱那種,寫得多好。這個社會讓人體會不到快樂的生活,體會不到詩意。假如你們寫不出像李義山這樣的東西,怨不得你們,生活所逼。我們極容易做奴隸,以前做極權政治的奴隸,現在做錢的奴隸。」

黃永厚先生作品《阮籍》
面對畫壇流行「錢多人傻」之象,黃永厚依然保有古風。他說:「這個世界沒有誰對不起我。但我一點也不吸引眼球,講話絕對語不驚人。」而黃永玉在為他寫的《晨鐘暮鼓八十年》中說:「他的畫風就是在幾十年精神和物質極度奇幻的壓力下形成的。我稱之為『幽姿』,是陸遊詞中的那句『幽姿不入少年場』的意思。無家國之痛,得不出這種畫風的答案。陸遊的讀者,永厚的觀眾,對二者理解多深,得到的痛苦也有多深,排解不掉,撫慰不了。」
中國作家書畫院常務副院長張瑞田說,黃永厚先生是一位有思想、有激情、有正義感的畫家、作家。他在北京居住期間,屢屢拜訪,衡文論藝,受益多多。

黃永厚先生作品
張瑞田認為,作為畫家和作家,黃永厚的畫品、文才,出其右者寡矣,「依我的目光來看,黃永厚是畫家中文人,是文人中的畫家,因此,他的畫作,處處可見機趣、禪思,他的文章,字字映現學識、哲理。常常在《書屋》《讀書》等雜誌拜讀黃永厚文配畫的作品。畫放達、清冷,文沉重、深刻,體現閱歷,洞見卓識。作為畫家、作家,黃永厚從來不願意當一件工具,哪怕是一件金光閃閃的工具。這是黃永厚在畫上喜歡題寫長跋的一個理由。長跋,是黃永厚觀察現實,反思自己的過程,是黃永厚不甘沉淪,拒絕媚俗的表現。」
黃永厚的學生陳遠說:「這些天 ,一直在想,等天氣涼快一些就過去看望老人家,不想竟接到噩耗,手一直抖,不願相信這是真的。這個教我自由的老頭於8月7日晚7時走了,十年師弟,情如父子,8月8日我要去合肥送老爺子最後一程。」
出版人李懷宇追憶說,黃永厚當年在北京郊區通州的家頗為簡樸,大別於黃永玉同處通州的豪宅「萬荷堂」。一進門,但見黃永玉的字:「翻你東西的人肯定是個天才,你要想法趕快把他轟走。」進了客廳,一眼看出黃永玉的畫,相似的題材我曾在范用家見過兩幅,這一幅的題字為:「除卻借書沽酒外,更無一事擾公卿。吾家老二有此風骨神韻。」兩邊有一對聯,乃是聶紺弩的詩句:「中年多隱痛,垂老淡虛名。」黃永玉、黃永厚曾有近20年不相往來,後來兄弟和好,一言難盡。

黃永厚先生作品《 板橋》
雜文家陳四益此前曾撰文回憶他與黃永厚在《讀書》雜誌等的文畫合作緣起:黃永厚是黃永玉先生的二弟,相差四歲,也是一位著名的畫家。他們老黃家的人都很有個性。認識黃先生出於偶然,是一位朋友邀我一同去探訪的。他從安徽到北京,住在紫竹橋的中國畫研究院。看他的畫,很有個性。同他交談,人如其畫,個性彰顯。他說到高興處,就會暢懷大笑。說到他的畫,他會突然來了興緻:「怎麼樣,來一張!」話音未落,已起身鋪紙、提筆,畫將起來,「同他的合作,從《聊齋索圖》始。是他先畫了幾幅從《聊齋》中找出的畫題,叫《聊齋索圖》。我從他的畫中又生髮出一些意思,或同、或異,有時還唱唱對台戲。後來,他又畫了竹林七賢圖,每圖都有一段題跋。我覺得他的竹林七賢圖,自出手眼,很有啟發,但是圖上的題跋畢竟字數有限,不易為人理解,便自作主張,為每幅圖作了一篇文章,每篇二三千字,寄給黃先生看了,他非常高興,於是,就在《瞭望》上刊載。因為畫了竹林七賢,我就想接着再談《世說新語》,黃先生一口允諾為每篇作圖,我當然喜出望外。後來結集為《魏晉風度》。又後來,湖南《書屋》約稿,我問黃先生是否有意一起來談談《儒林外史》,於是又有了後來在《書屋》連續刊登的《錯讀儒林》。」

黃永厚先生作品 《文長畫氣盛》
「到了2006年,丁聰先生患病,我同丁聰先生的合作不能不中斷。起先,因為讀者有一兩期看不到這個專欄,便來函詢問《讀書》:是不是陳、丁二位遇到了麻煩?編者怕引起誤解,問我是否可以請另一位畫家繼續。於是,便徵求黃先生的意見,是否願意把這個專欄接下來。黃先生同我的合作也已二十年,相互了解,便笑道:你當初跟一個七十歲的老頭跑了第一棒,現在又找個八十歲的老頭跑第二棒,這算什麼事兒啊。依舊爽快地答應了。「詩話畫」的專欄,在停了兩期後又繼續了。只是「丁畫」改成了「黃畫」,文的風格未變,圖的風格則由丁聰先生的工筆寫真,換為黃永厚先生的彩墨寫意了。同黃先生合作的文圖,後來結集為《忽然想到》。這樣,我和黃先生合作的圖文,已出版的計有《聊齋索圖》《錯讀儒林》《魏晉風度》《忽然想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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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鼓晨鐘八十年
文/黃永玉

黃永玉手稿
二弟永厚要出版畫集,後來又不出了。問侄兒黃何,他也沒說出個道理;及至見到二弟,我勸他還是出一本好,他同意了。
在畫畫上,他的主張是很鮮明的。有的人畫了一輩子畫,卻不明白他的主張何在?一個畫畫的人主張是很重要的。沒有主張,畫什麼畫。
當然有些人的畫其實並不怎麼樣,卻也一天到晚四處亂宣主張,其目的只是怕人不知道他的畫好,那點苦心也就算到頭了。
所以我覺得出一本畫冊最是讓人了解自己主張的好辦法,什麼話都不用說了,它可以坦誠的讓人看透肚腸心肝——吃的什麼料?喝過多少墨水?發揮過什麼光景?施展的什麼招式?
毛澤東到蘇聯找斯大林訂條約,主題是「既好看,又好吃」;托爾斯泰當面稱讚契科夫的文章是「又好看,又有用」。兩個大人物都提到文化上虛和實的東西。好多年前在農村搞「四清」,也提到「喝稀的,吃乾的」兩個政治概念,喻指精神和物質的緊密關係。
雖然說畫畫是件既用腦又用手的快樂行當,倒也真是歷盡了寒冰的死亡地帶得以重見天日。幾十年來,人們溷滯於混亂的邏輯生活中。「深入生活」,得到的回報是沉重的沉默;「沒有調查研究,就沒有發言權」,有了發言權的彭德懷卻招來厄運,「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真要關心起來,卻又葉公好龍似的令人害怕。哲學上範疇的破壞,文藝上「載道」和「言志」的文體功能變成了對立的階級鬥爭之武器。柳宗元《江雪》詩云:「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衰笠翁,獨釣寒江雪。」在此景象中,垂釣的剩下郭沫若、浩然……間或還有兩三兩個海豚式的文藝人物在海中時冒時沒「劃」着「時代」創作「剎那牌」經典。

黃永厚先生作品
厚弟也近80了,我們都哈哈笑笑着說,從未以美學指導過自己的創作。美學中從畢達哥拉斯、柏拉圖、康德、黑格爾,到馬克思、列寧、朱光潛……從未提起過。人打生下地來,什麼時候感受到第一次「美」的?誰都沒有絲毫關注過這個偉大的命題。人自己包括美學家自己何時懂得美的?感知尚無着落,倒不如《孟子》中那四字黑話「食色性也」解饞多多,美學家不談美在人身上的起始,要他何用?
厚弟幾十年來的畫作,選擇的是一條「幽姿」的道路。我們的一位世伯、南社詩人田名瑜的一首詩談鳳凰文化的頭一句就說「蘭蕙深谷中」,指的就是這種氣質。
說一件眾所不知的有趣小事。八十多年前,我們家那時從湘西鳳凰老西門坡搬迴文星街舊居沒幾年。厚弟剛誕生不久,斜街對面文廟祭孔,我小小年紀,躬逢其盛。演禮完畢,父親榮幸的分到一兩斤從「犧牲」架上割下來的新鮮豬肉,回到古椿書屋,要家人抱起永厚二弟,讓他用小舌頭舔了一下孔廟捧來的這塊靈物,說是這麼非同尋常的一舔,對他將來文化上的成長是有奇妙的好處的。
想想當年,這對兒夫婦對於文化的執着熱衷,是一個多麼溫馨的場面!他們那時的世界好純潔,滿是充滿着書卷的芳香……
過不了幾年,湘西的政治變幻,這一切都崩潰了。家父謀事遠走他鄉,由家母承擔的供養五個男孩和祖母的生活擔子。我有幸跟着堂叔到福建廈門集美中學讀書,算是跨進天堂,而遙遠的那塊惶惶人間,在十二歲的幼小心靈中,只懂得用眼淚伴着想念,認準那是個觸摸不着的無邊迷茫的苦海。
我也寄了些小書小畫冊給弟弟們,沒想到二弟竟然在院子大照壁牆上畫起畫來,他才幾歲大,孤零零一個人爬在梯子上高空作業,這到底是鬼使神差還是孔夫子他老人家顯靈?當然引來了年紀一大把的本地的文人雅士、伯叔嬸娘們額手讚美。物質上的匱乏,卻給祖母、母親帶來精神上的滿足,每天歡悅的接待一撥又一撥的參觀者。有了文化光彩的孩子,任何時空都會被人另眼相看的。幾百年的古椿書屋又有了繼續的香火,真怪!

黃永厚先生九歲時的壁畫
湘西老一代的軍人傳統,地方部隊總是有義務寄養一批候補的小文人小作家。名義上是當兵。其實一根槍也沒摸過,一回操也沒上過,在部隊里跟着伯伯叔叔們廝混,跟着部隊四處遊走。表叔沈從文如此,永厚二弟也是如此。
二弟在「江防隊」(這到底是個什麼部隊,我至今也不能明白)有機會做專業美術工作,和我當年在演劇隊的工作性質完全一樣,讀書、寫字、畫畫、自己培養自己。我們兄弟,加上以後跟上來的永光四弟,命運里都讓畫畫這條索子緊緊纏住,不得開交。
說苦,百年來哪一個中國人不苦?苦透了!這裡不說它了。
在兄弟中,永厚老二最苦。他小時候多病,有一回幾乎死掉。因為發高燒已經卷進了芭蕉葉里了,又活過來;病壞了耳朵,家裡叫他「老二聾子」,影響了發育;又叫他「矮子老二」,後來長大,他既不聾也不矮,在我們兄弟中最漂亮最瀟洒,很多人說他長得像周總理。成年後,他的負擔最重,孩子多,病痛繁,朋友卻老是傳頌他助人為樂的出奇而荒唐的慷慨逸事,於是家裡又給他起個「二潮神」(神經病的意思)的名字。
他的畫風就是在幾十年精神和物質極度奇幻的壓力下形成的,我稱之為「幽姿」,是陸遊詞中那句「幽姿不入少年場」的意思。無家國之痛,得不出這種畫風的答案。陸遊的讀者,永厚的觀眾,對二者的理解多深,得到的痛苦也有多深,排解不了,撫慰不了。
「幽姿不入少年場」自然是不趨附、不迎合,而且不羨慕為人了解。
徐渭、八大、梵高活在當時幾曾為人了解、認識?因為他們深刻,他們堅硬,一口咬不下,十口嚼不爛,必須有好牙口、好眼力、好胃口才夠格招架,並且很費時間,所以幽姿不免寂寞,以至如明星之光年,施惠於遙遠的後世。
聽忠厚的朋友常常提起某個偉人着時讀過不少書,出口成章,很有學問。我總是微笑着表示不以為然。我說他讀的書我都讀過,我讀過幾十年他沒有讀過的外國翻譯書,他根本就不可能讀到,論讀書,我起碼比他多一倍。「文革」期間,他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大談《飄》,大談《紅與黑》,津津有味,還要以此教育別人。說老實話,那不過是我的少年讀物,沒什麼好牛皮的!他還特別喜歡大談知識分子最沒學問的話。一個人有沒有學問,怎麼可能由他一個人說了算呢?
真正稱得上讀書人的,應該像錢鍾書、陳寅恪、吳宓、葉公超、翁獨健、林庚、錢穆、朱光潛……這些夫子,系統鞏固,條理清楚,記性又好,在他們面前,我們連「孺子」的資格也夠不上的。
要是站在畫家的位置上,說起讀書學問,除了以後活着的年月還要讀書之外,也算夠用了,不是學問家,要那麼多學問幹嘛?老記那麼多幹嘛?
學問家讀書,有點、線、面的系統,我們的知識是從書本上一路打着滾兒過來的,像乾隆的批示一樣,我們只夠「知道了」的水平。但比後來的首長在公文上打圓圈卻是負責認真多多。畫畫,不可無學問前後照應。二弟的筆墨里就有許多書本學問,用的很高明,很恰當,變成了畫中的靈魂命脈,演繹的不僅僅是獨奏,而且是多層次的交響。
畫家像個牧人,有時牧羊,有時牧馬,有時牧牛,有時牧老虎。只要調度有方,捭闔適度,牧什麼都沒有問題的,甚至高興起來,騎在老虎背上奔馳一場也未必為不可。做個牧人不容易,上千隻鴨子趕進盪里,汪洋一片也有招不回來的時候。
文化上有不少奇怪的現象,可以意會,可以感覺得到。要說出道理卻很費氣力,有的簡直說不出道理。比如說京劇有余叔岩、有言菊朋、有奚嘯伯,更有周信芳。余叔岩某個階段曾倒過嗓子,那唱法幾乎是一邊夾着痰的嘶喊,一邊弄出珍貴的從容情感:宋公明打坐在烏——龍——院,莫不是,阿——媽——呢,打罵不仁?那一個「阿——媽——呢」已經是卡在喉嚨里出不來了,噯!就那點聲嘶力竭掙扎於喉嚨間的微弱信息,不知傾倒了多少當年追星族的夢魂?從音樂廟堂發聲學的角度來看,這簡直是笑話。說言菊朋,說周信芳,說儒雅到極致的奚嘯伯,莫不都有各自的高超境界。

黃永厚先生作品《 顏駟當官》
畫,也有各型各號的門檻,外國如此,中國也是如此。我想外國印象派以後的發展變化直到今天,恐怕習慣於寫生主義的很多欣賞者都掉了隊,都老了,現象如此,實際情況正如中國老話所云,「老的不去,新的不來」。不習慣不要緊,我就是四五十年代的胃口特別好的年輕人,是一個既喜歡老京劇又擁護前衛藝術的八十已過的欣賞者。
你問我為什麼喜歡八大?喜歡突魯斯拉德萊克?喜歡米羅和畢加索?喜歡勃羅克?我能意會。要說,如果給我時間或許也能說得出一點道理,但是,為什麼你有權利要我說出道理?有的藝術根本就是毋需說明道理的,比如音樂,比如中國寫意畫,比如前衛藝術!
一個藝術家到了成熟階段已經不存在好不好的問題了,只看觀眾個人愛好,喜不喜歡,比如說我喜歡買一點齊白石的話,卻很少收藏黃賓虹的畫;不是黃賓虹的畫不好,只是我不喜歡。
梅蘭芳和程硯秋,我聽的是梅蘭芳;沒人敢造謠說我黃某人曾經說過程硯秋不好。
有人說多少個齊白石抵不上一個魯迅,這似乎是在說十八個李逵打不過一個張飛的意思。張飛和李逵如活在一個歷史時期,倒是可以約個時間過過招論論高低的。他們比武的可能性的基礎是因為他們同是武人。
魯迅和齊白石雖都是文化巨人。革命思想方面,魯迅了不起,但魯迅不會畫畫。齊白石畫畫畫的好革命的道理卻談不上。兩個人在各自的領域裏各有成就,比是不好比的,就好像鹽和糖都於人有益,可誰都不會說二十五斤零四兩的糖比不上一斤鹽。
厚弟的人物,常作悲涼蕭瑟,讓觀者心情沉重,也時見厚重魯莽如鐵牛之類,夾帶着難以琢磨的幽默點染,這恐怕就要算到父母的遺傳因子賬上了,父親在這方面的才情影響過他的表弟沈從文,(《沈從文小說集》序,人民文學出版社),自己的兒子自然不在話下。
二弟明年就八十了,爾我兄弟在年齡上幾乎是你追我趕,套用一句胡風先生的詩題作口號吧——「時間,前進呀!」
2006年12月31日晨3時半。香港山之半居。
黃永厚:除卻借書沽酒外,更無一事擾公卿
文/陳遠
「除卻借書沽酒外,更無一事擾公卿,吾家老二有此風骨神韻。」這是一位大畫家哥哥給同樣是大畫家的弟弟在一幅畫上的題跋。
哥哥是黃永玉,弟弟是黃永厚。這個題跋,除了說這位黃家老二的風骨之外,還透露了另外一個信息:喜歡書。在圈內,比他晚的晚輩都管這個可愛的黃家老二直呼「黃老頭」,同樣,黃老頭喜歡書在圈內也是人所共知。在他的住宅里,和卧室有一牆之隔的就是他的書房,連着書房的,則是他的畫室。
畫畫的也是讀書人
1985年,57歲的黃永厚來到了北京,當時沒有條件,在朋友家串來串去。中間住了很多地方,也有過自己的房子,一居室。「當時書房起居室都在一起,畫畫也是,那就讓我感到很美妙了。」後來條件好一些之後,黃永厚在通州潞河醫院附近買了自己的房子,85平米,起居室、客廳、書房終於分了家。在那裡住了五六年,才搬到了現在住的地方。
「我其實沒有多少書,線裝書更是沒有。我在《瞭望》上畫聊齋的時候,陳四益的一個老師問我,畫聊齋用的什麼本子?哎呀,這讓我慚愧的不得了,我說:「什麼本子?不加註不斷句的版本我都不會看。『後來陳四益的老師送了我一套線裝書,他說是最好的《聊齋》版本。我讀書,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一般都讀選本。比較全的是那套唐宋元明清的歷代筆記,過去我隔壁的鄰居送我的。他是研究經濟的,那一次,我第一次從他那裡借了一套諾斯寫的經濟學著作。黃永玉看了說,你一天到晚都看什麼?你又不懂。我說正因為不懂我才看,懂了我還讀它幹什麼?」

黃永厚先生畫作《桃源難覓》
「我讀書不是讀給別人看的,我是給自己讀的。」這個老頭的敘述其實充滿了陷阱,他自己說書少,讀書也少。但是看看他的書架,雖然沒有珍本奇本,但是從政治學到經濟學,乃至當今文化領域內每一本受到關注的書,都在其中。隨手抽出一本,從頭到尾,硃筆勾勾劃劃,寫滿蠅頭小字,都是老爺子的讀書心得。當今號稱讀書人的人不可謂不多,但大多是為稻糧謀,「給自己讀的」,可謂少之又少。單憑這份洒脫,就難得。老頭是畫畫的,他讀的這些書,讓他的畫與當今畫壇的畫風有了迥然不同的風格,他的畫,字比畫上的筆墨還多,密密麻麻,每一幅畫都傳達一個思想,每一個思想都與當下的問題息息相關。「我是畫畫的,也是個文化人嘛。要說畫畫的不是文化人,恐怕任何畫家都不會高興。但是自己有幾滴幾兩墨水自己要清楚啊。如果我要在畫里表達什麼思想,要是說得不對,多丟人現眼。但是如果畫山水,抄抄唐詩宋詞不讀書也沒有關係,人家不讀書也是應該的,因為要練筆墨嘛!」
「我的畫人家挑剔筆墨我都不在乎,但是我為我能在畫中表達清楚意思這一點很得意。」當年老爺子在上海虹橋公園辦畫展,一個蘇州花鳥畫家走過去問:「在畫上寫這麼多字也叫中國畫嗎?」這事正好被寫意大師朱屺瞻碰上了,他回答說:「是中國畫,這種畫上百年沒人畫了,要讀很多書……」
曾為王小波大哭一場
「我第一次買書是小時候當兵的時候,是一本王雲五的字典。當時花了很大的工夫去背字典。結果工夫都白花了,因為中國的漢字要成句才好記。後來部隊到了廣州,我買了大量的書,見到書就買。當時已經是解放軍的天下了,我買了一本《馬克思主義與文藝》,我幾乎能背下來。」1954年,黃永厚到了中央工藝美院讀書,那個時期黃永厚買的書也打上了當時時代的烙印。
「一到北京,我就買了一本余秋雨批判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書,還買了別林斯基選集,看了這些書,知道蘇聯有幾個斯基都了不起。那時候我基本上就不買美術方面的書。這些書我一直保存到『文革』,結果成了我的罪狀。」黃永厚的罪狀之一是說「洛蒙羅索夫是偉大的詩人。」黃永厚為此一頭霧水:「洛蒙羅索夫是誰啊?我沒有看過他的書啊!」一問才知道,洛蒙羅索夫是俄國的大化學家,批判黃永厚的那些人把洛蒙羅索夫和萊蒙托夫給弄混了。
1956年,從中央美院畢業之後,黃永厚到了廣州。在那裡,「我買了一套中學文學課文。從初中到高中,一直從詩經講到魯迅。

黃永厚先生作品
跟那套書配套的還有教師輔導材料,我同時看了下來,我的一點基礎就從那套書來的。後來到了「文革」,流行的是北大五五級編的文學史。我認認真真地讀了。我的文學觀點,基本都是從那裡來的。後來我又買到了《中國歷代文論選》、《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我畫《宋玉對楚襄王問》時用的典故,就是從這裏面來的。別人都以為我寫畫跋不用思考,隨手拈來,我說可沒那本事,我都是現買現賣,讀了之後有點感觸,馬上畫出來。我不像別人,家學淵源、書香門第。但是我能活學活用,讀了這個,能想到那個。我也不像別人一樣,有個很大的文庫,有需要,我就去買,我的書,都是這麼一點點積累起來的。」
「我讀書也跟風。錢鍾書的《管錐編》,一出版我就買了,還畫了很多畫。王小波的書,也是一出來我就買了,買了很多套,送人。買王小波的書是因為在《東方》雜誌上看到書的介紹,我馬上就去買了,沒多久,王小波去世了,我大哭了一場,雖然我不認識他。
從圖書館偷過書「因為看書評買書,有時候還上當。」老頭兒一說這個,我倆就大笑起來。有一次老爺子在報紙上看到一本書的介紹,老爺子立馬打電話給我:「我看到一本好書,你幫我買一下。」我去書店按照老頭兒說的版本找到了一本書,內容很差。
我很疑惑,老爺子怎麼會看這樣的書?給老爺子打電話彙報:「書買到了,哪天給您送過去。」老爺子興沖沖地問:「怎麼樣?不錯吧?」我不好掃老人的興,我說:「回頭您自己看。」等給老爺子送過去之後,老頭兒一翻:「上當了。」這樣的事,老頭兒沒少碰上。說買書,這算好玩的事兒之一。
「還有些好玩兒的。我說給你聽聽。「文革」後期,圖書館都關了。但是《論語》我就是那個時候讀的。我給你看看,就是這本,中華書局版的。當時是用來批判孔子的。本來當時《論語》是屬於封資修,不許讀的。但是這是《〈論語〉批註》,可以放心大膽地讀,觀點我不去管它,只看內容,哈哈。《論語》之前我從來沒有讀過,真正下工夫就是在『文革』期間,之後我的很多畫都用到它。
要問我畫的是哪個版本的《論語》,就是這個。說好玩的事,這算一個。」「還有這本,湯因比的《歷史研究》,是我從圖書館裏偷出來的,哪個圖書館我不告訴你,人家會找我算賬的。」老頭兒說到這裡又笑了,其實「文革」中的陳年舊事,誰也不會找他算賬了。「那時候我在合肥工大教書,去圖書館,在那裡發現了一本這樣的書,我一看,很有意思。揣在我的衣服里就帶出來了,那時候沒人管的。」
大丈夫不從俗流
按說一個畫家的書房,擺滿的應該是藝術繪畫類的書籍,但是環目望去,黃永厚的書房裡這一類的書甚至不夠書架的一個格子,都是他的畫家朋友送的,稀稀疏疏地擺在那裡。「那一類的書,不要看。現在的畫家們作畫、論評家評畫,一講我的老師是誰誰誰,這一筆像誰誰誰。』
「藝術是創作嘛,你看看李可染什麼時候說過他的作品像誰?我最近看書看到天津的大馮給一個大畫家提意見:你的畫風總是那樣。那個大畫家說:我變了,人家就不認識我了。我敢說,你要是總是按照一個套路寫東西你肯定會難過,但是畫家不難過。那一類的書,我看它做什麼?我畫畫也絕對不去借鑒他們,但是我是中國人,我就處在這樣一個傳統當中,一天到晚能不受到他們的影響嗎?」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跟書架的那些書相比,黃永厚的書房根別人的不同之處是掛滿了名人字畫,劉海粟、范增、黃永玉、黃苗子等等。這樣的書房,有點像樣兒,也有點不像樣兒,這種風格,正像劉海粟給黃永厚的一幅字上寫的:大丈夫不從俗流。這個不從俗流的老頭兒,把書房裝在了他的腦子裡,畫入了他的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