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總,您看這會場布置得可還妥當?」1949年8月27日上午十時許,蘭州城東郊的臨時會場里,許光達搓着手望向大步流星走來的彭德懷。這位剛在扶眉戰役中殲滅胡宗南主力的一野二兵團司令員,此刻額角竟滲出細密汗珠。彭德懷的目光越過人群投向主席台,原本舒展的濃眉突然擰成了鐵疙瘩:「把主席身邊的『豬頭』搬走!」
這個驚雷般的吼聲讓現場兩百多名幹部戰士瞬間噤聲。許光達順着彭德懷視線望去,主席台中央並排懸掛着毛澤東畫像與彭德懷半身照,後者顯然是連夜趕製的——畫師顯然不熟悉彭德懷的面部特徵,將他的方顴骨畫得過分突出。許光達慌忙擺手示意工作人員撤畫,心裏卻泛起嘀咕:三天前烏魯木齊群眾自發掛彭總畫像,不也被他親手撕了么?
這種近乎偏執的謙遜,在紅軍時期就有端倪。1935年深秋的吳起鎮,當毛澤東揮毫寫下「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的豪邁詩句時,時任陝甘支隊司令員的彭德懷正在三十里外的戰壕里啃着凍硬的饃片。後來看到墨跡未乾的詩稿,這個在戰場上叱吒風雲的將軍竟局促得像犯了錯的學生,提筆將末句改成了「唯我英勇紅軍」。警衛員楊世傑回憶,那天彭德懷把改過的詩稿壓在炕席下,反覆叮囑:「這事不許往外說,要傳出去我處分你!」
有意思的是,這種對個人榮譽的刻意迴避,往往與他對集體榮譽的珍視形成鮮明對比。1937年八路軍改編時,原紅三軍團出身的幹部們為取消「政委制」鬧情緒,彭德懷拍着桌子訓斥:「你們是要當山大王嗎?現在全中國都知道八路軍是共產黨領導的隊伍,這就是最大的榮譽!」1943年太行山反「掃蕩」期間,他嚴令警衛連不得懸掛「彭副總司令指揮部」的標識,卻特許炊事班掛着「八路軍大灶」的木牌行軍。
許光達望着正在整理衣襟準備登台的彭德懷,突然想起三個月前的咸陽保衛戰。當時二兵團頂着胡宗南五個軍的猛攻,彭德懷在電話里吼得整個指揮部嗡嗡作響:「告訴戰士們,他們守的是中國革命的大門!」此刻站在會場中央的彭德懷,正扯着嗓門講述蘭州戰役中炊事員老馬冒死送飯的故事,說到激動處拳頭捶得講台咚咚響。台下有個小戰士抹着眼淚嘟囔:「彭總咋不說他自己三天三夜沒合眼的事…」
這種集體主義精神在1949年9月的新疆更為凸顯。當迪化(烏魯木齊)街頭出現他的畫像時,彭德懷徑直走向舉着畫像的學生隊伍。負責維持秩序的參謀以為他要訓話,卻見他伸手撫平畫像捲起的邊角,輕聲對領隊說:「同志,我這臉盤畫得比毛主席還大,不合適嘛。」說著突然抓住畫框底部,「刺啦」一聲撕下自己的半身像,惹得人群驚呼連連。旁邊舉着紅旗的老漢剛要開口,彭德懷已經把自己的畫像塞進他懷裡:「勞駕您幫我收着,回頭交給政治部當糊牆紙。」
這種近乎苛刻的自我約束,在開國將帥中實屬罕見。1930年紅三軍團攻佔長沙時,彭德懷嚴令不得懸掛他的照片,卻特許在市政廳前懸掛三米高的馬克思像。1947年延安保衛戰期間,他堅持與戰士同食黑豆糊糊,卻特批給機要科配髮蠟燭——「電台就是我們的眼睛,不能虧待」。就連他唯一接受的「特殊待遇」,也不過是行軍時多帶個裝滿地圖的鐵皮箱。
當工作人員終於撤下主席台上那張引發風波的畫像時,彭德懷突然伸手攔住:「等等!」全場目光瞬間聚焦在他沾着粉筆灰的衣襟上。只見他快步走到畫像前,掏出鋼筆在背面刷刷寫下幾行字:「1949年8月27日,蘭州解放慶功會留念。畫得不像,但情意珍貴,轉交一野政治部存檔。」許光達接過畫像時,分明看見這位以火爆脾氣著稱的統帥眼角閃着水光。
台下不知誰起了個頭,雷鳴般的掌聲突然炸響。彭德懷轉身望着台下密密麻麻的八角帽,喉結劇烈滾動了幾下,最終化作一聲中氣十足的呼喊:「把咱們的紅旗舉高點!」二十米外的城牆上,炊事班剛支起的大鐵鍋正咕嘟咕嘟冒着熱氣,羊肉湯的香味混着《解放軍進行曲》的旋律,在黃河翻滾的浪濤聲中飄出老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