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蘇則(原標題:國富民貧的重商主義)
來源:公眾號 凝聽
一、中國傳統為何歧視商業?
今天我們來介紹一位漢武帝時期的重要人物:桑弘羊。他在大眾中間的名氣雖不如衛青、霍去病這類同時代的名將,但在中國歷史上的重要性,則要遠遠超過後者。從某種程度上說,桑弘羊奠定了中國專制王朝時代的財政政策基礎,後人多數不過是在他的方向上繼續走下去而已。有些人評價桑弘羊「與傳統的重農抑商主張相反」,「大力主張發展工商業」,是「中國古代偉大的經濟學家」。
真相果然如此嗎?在正式介紹桑弘羊和他的經濟思想之前,我們先得梳理一下,這「傳統的重農抑商主張」,究竟是怎麼回事。
首先我們要清楚,在古代中國,至少有三大思想傳統,是具備歧視,或者反對商業的傾向的。這三個思想傳統分別是儒家、道家和法家。但它們歧視商業的原因和表現各不相同,造成的影響也需要分別對待。
先講儒家。儒家是西周封建傳統的繼承者。
作為致力於世俗政治倫理的學派,儒家把「富民」的理想,放在一個很重要的位置上。總體上說,儒家是不反對——或者可以乾脆說,是支持贏利活動的。孔子本人曾經和弟子開過一個玩笑:「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如果是合乎道義的,可以追求的富有,那就算讓我干一些比較低下的活,那也是可以的。但要是不可以追求的富貴,那就「於我如浮雲」吧!連執鞭之士都可以干,更不說經商了,孔子的弟子子貢就是有名的商人。
儒家強大世俗性的好處在於,它的理論比較接地氣,重視精神文明的物質基礎。因此在《論語·子路》中,孔子將「富之」放在「教之」之前;孟子也認為,在貧困線上掙扎的人是無暇研究禮樂的(《梁惠王上》)。
出現於三國時期,號稱孔子門人所撰的《孔子家語》,則記載了幾則孔子反對諸侯徵收關市苛捐雜稅,並且要求他們放開山澤資源壟斷,讓民眾也能分享利益的事迹。《孔子家語》有一定造偽的可能性,這些記載,很可能是後世儒生捏造的;但即使是偽書,這也可以說明漢魏之前儒家的經濟立場:贊成商業自由貿易,反對國家過度干預,反對君主與民爭利。
早期儒家在君主面前保衛商人的利益,思想上卻有輕視商人的傾向。這兩點是不矛盾的,這正是封建貴族的道德標準:高等級的君主、貴族、儒生,要有高等級的氣度,應當承擔起捍衛底層的責任,而不能和商民爭奪小利。這就是所謂的「天子不言多少,諸侯不言利害,大夫不言得喪」,高境界的人,哪能斤斤計較這些。
德行品格對於封建貴族而言,要比財富和利潤更加重要。所以,我們可以看到,早期儒家反對商業發展時,並不是說要打土豪,把商人的利益抓到自己手裡。他們反對的,是商業興起造成的貴族的墮落:這些貴族效仿低等級的商人,放棄了君子應有的道德標準,也開始急功近利、相互爭鬥吞併,造成了社會的混亂。
有些學者主張,中國之所以比西方落後,就是因為中國中了儒家的毒,歧視商人,沒有發展好商業,這是非常淺薄的看法。因為封建舊貴族歧視新興商人,差不多可以說是世界史上普遍的歷史現象。封建貴族的地位總體上源於血統和軍功,並不純粹依賴財富;而新興的商人大多從平頭百姓出身,顯得較為功利,文化教養有所不如,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西方歷史上,封建貴族的力量其實比中國大得多,他們歧視商人的嘴炮力度也要更大。法國大作家巴爾扎克的小說,幾乎完全可以看成是這種歧視的文學投影。我們現在常常聽到一句話:「三代才能培養出一個真正的貴族/富人」,其實也是來自西方的諺語。然而,封建貴族既以高道德標準自命,一般就不會與商人爭利。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站在貴族立場上,都發表過歧視商人的言論,但古希臘的商業貿易,不仍然是紅紅火火嗎?
儒家對商人的歧視,和千百年後歐洲貴族對初顯崢嶸的資產階級的歧視是類似的:在他們眼裡,這些新興的暴發戶缺乏節操和貴族精神,用托爾斯泰伯爵的話來說,他們屬於「二十個戈比就可以收買的人」(《安娜·卡列尼娜》第二部第十七章)。
簡而言之,儒家贊成致富,不反對經商,甚至維護商人利益;他們歧視商人,主要是出於封建貴族的道德驕傲。至於道家——主要指黃老之學——在反對商業的問題上,也有類似儒家的考慮。他們同樣擔憂,商業的繁榮可能降低民眾的道德水平。
在輕視商人的三支文化傳統中,法家的邏輯和其他兩家完全不同。法家完全不必考慮儒家和道家重視的道德問題,它的理論出發點只有一個:加強君主的統治地位。商人具有強大的經濟實力,削弱了君主對社會的絕對控制,因此必須加以打擊。儒家輕視商人,卻反對用重稅奪取他們的利潤;商鞅則明確表示,要用重稅打擊商人,禁止他們的商業活動,直到他們只敢做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為止。
這三個思想傳統中,哪一個真正意義上阻礙了中國歷史上商業和商人的崛起?毫無疑問是法家的一支。儒家在心理上輕視商人,在行動上卻保護了他們;道家在西漢初期曾一度佔據治國理論的位置,但它雖然希望社會恢復「雞犬不相聞」的原始時代,卻囿於無為的自我制約,實際上放鬆了對商人的管制;在秦漢之際,只有法家同時有足夠的動機和力量來壓制商人的崛起。秦漢時期對商人的重稅,既不符合儒家的仁政,也不符合道家的無為,只有法家才幹得出來。
《商君書·墾令》:「市利之租必重」,以重稅壓制商人,漢代著名的「重農抑商」政策的真正源頭是秦政和商鞅。
二、桑弘羊的重商主義和漢武帝的星辰大海
今天我們主要介紹桑弘羊和他的重商主義,但是,我們卻先花了許多的筆墨,來分析中國重農抑商的傳統。這個理論準備是非常必要的。因為我們要理解,自秦漢以來,中國重農抑商的理論基礎,主要是源於法家強君弱民,加強專制的帝王權謀,而不是儒家或者道家的道德考慮。正因為如此,只要商業模式有利於加強統治,這些重農抑商的專制君主仍然可能擁抱商業;但即使這些專制君主採取了提倡商業的政策,本質上仍然只是為了加強自身的統治,和臣民的物質富足或者精神自由,可以說是沒有多少關係可言的。而漢武帝時期,桑弘羊搞的重商主義,可以說就是法家政治利用商業加強帝王專制的一個源頭。自桑弘羊與漢武帝之後,不但政治權力,連經濟權力,也被統一到了專制君主的手中。
桑弘羊這個人,在政壇上做到了很高的位置,官至御史大夫,位同副相,又是漢武帝臨終時的託孤大臣之一。但有趣的是,他在正史上資料不多,《史記》和《漢書》都沒有他專門的列傳。這可能是因為他的思想和事業,遭到當時華夏知識精英們(主要是儒生)的抵觸有關。
桑弘羊(公元前155年-前80年)出身洛陽商人家庭,政治地位較為低下,但他因為自己的心算天賦,年僅十三就進入宮廷,成為漢武帝的侍中。他之所以能夠飛黃騰達,不是沒有原因的。漢武帝加強中央集權,在官制上的一大改革,就是加強所謂中朝的權力,以制衡傳統三公九卿的外朝。中朝充滿了漢武帝的親信賓客,他們的政治地位較低,便於漢武帝的絕對控制。商人少年桑弘羊擔任的侍中,就屬於典型的中朝官職。
儒生和史官對桑弘羊的鄙視,使我們損失了許多重要的史料。幸運的是,還有一部寶貴的漢朝財政政策會議記錄,比較細緻地保存了桑弘羊的經濟理念和思想——這就是《鹽鐵論》。《鹽鐵論》記錄的是公元前81年2月,中央官員桑弘羊和地方舉薦的學者官員,即「賢良、文學」之間,對當時財政政策的爭論。其時已經是漢武帝之子漢昭帝統治的時期,但漢武帝時代的財政政策基本被保留下來。從這部會議記錄中,我們可以看到漢武帝—桑弘羊時代對「發展工商業」的主張和支持,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桑弘羊主導的財政政策,簡略言之,主要有以下幾條:
第一、主張鹽、鐵、酒國家專賣政策。鹽鐵都是百姓生活必需,壟斷鹽鐵,可以使政府從中獲取巨額利潤(鹽鐵、榷酤)。賢良、文學們則認為這是「與民爭利」,有違封建道德,加以反對。
第二、政府收購和出賣物資,低買高賣,調節物價(均輸、平準)。桑弘羊認為,這不但可以充實國庫,還能夠平抑物價,改善民眾生活。但賢良、文學們則指出,官員們會利用行政力量控制市場、強取豪奪,而百姓只能賤賣貨物,以供官府需要。
第三、提高稅收,加強國家對自然資源的控制,以削弱地方豪強勢力,加強君權對社會的控制力。
桑弘羊的幾條財政政策,雖然表面上重視工商業的發展,實際上是卻以工商業為加強君權的手段,顯然出於法家立場。而賢良文學們反對桑弘羊的做法,除了根據儒家的仁政思想之外,很大程度則根據道家黃老之學無為而治、與民休息的理念。
正因為桑弘羊和賢良文學之間的爭論,實際上代表了法家與儒道兩家商業觀的碰撞。所以,我們翻閱這批會議記錄,就會看到一些非常有趣的現象。那些根據封建道德、輕視商業的賢良、文學們,卻主張降低市場賦稅,解除國家壟斷;而主張發展工商業的桑弘羊,卻明確表示要利用財政調節政策,要讓「商賈無所貿利」,令商人無利可尋。一定程度上站在封建貴族立場上的賢良、文學們對財政的主張,往往以民間利益,以「藏富於民」為依據;而出身商人的桑弘羊,口口聲聲說的反倒是「國家的利益」。
桑弘羊所說的國家利益,主要有以下幾條:第一,國家壟斷鹽鐵產業,可以滿足增加軍費開支,討伐匈奴的需要;第二,國家加強對商業的控制,是加強對地方和貴族豪強控制的手段;第三,國庫充裕,則可以和外國展開奢侈品貿易,各類珍玩寶物,都可以成為皇宮的收藏品了。這三條理由,其實都是為了滿足漢武帝本人好大喜功的大國夢想。漢朝的普通民眾,則為漢武帝的夢想和桑弘羊的剝削,付出了「海內虛耗,戶口減半」、「蝗蟲大起,赤地千里,人民相食,蓄積至今未復」的代價。
桑弘羊的支持者們表示:課取地方的稅收,可以用來購買外國的寶貝。於是「鼲貂狐貉,采旃文罽,充於內府,而璧玉珊瑚琉璃,咸為國之寶」。少府即皇室財務管理部門。(《鹽鐵論·力耕》)
三、重商和抑商:帝王術的一體兩面
我們說,桑弘羊的重商主義主張,實際上源於重農抑商的法家傳統。這一點看似自相矛盾,其實不然。我們這裡再舉一個更明白不過的直接證據。
《鹽鐵論》記錄的鹽鐵會議,以百姓疾苦和財政政策為主要議題,但有趣的是,中間還摻雜了不少關於法家和秦政的爭論。《鹽鐵論》第七《非鞅》篇,通篇就是關於法家代表人物商鞅千秋功罪的唇槍舌劍。照理而言,商鞅是明確主張抑制打擊商人的,主張重商主義的桑弘羊在財政政策的表面上,應該和他穿不到一個褲子裏面去。但在《非鞅》中,桑弘羊的支持者們卻對商鞅的政策大加歌頌,稱他「外設百倍之利,收山澤之稅,國富民強,器械完飾,蓄積有餘」,徵收高額賦稅,壟斷自然資源,使帝國國庫充滿了財富。
這很明白地顯示了桑弘羊的法家立場。他的重商政策和商鞅打擊商人的措施貌離神合,都是為了榨取民間的財富,加強君主對社會的控制。在《鹽鐵論·復古》篇中,桑弘羊這批人進一步明白闡釋了他們財政政策的政治目的:壟斷鹽鐵產業,可不只是為了獨吞相關利潤。在古代,自然資源為民眾共有。一些「奸民」們,就會利用這些資源經商致富,進而僱傭民眾,形成勢力,妨礙政府統治,因此非除去不可。
很清楚,這完全是君主本位,不是商業本位。照這一邏輯,一切小有成就的民營企業,都可以被看做君主的敵人,都應該加以摧殘打擊。桑弘羊的重商主義,只是法家帝王術在漢武帝時代的財政變式,絕不可能推動中國商業的發展。
文革時代「評法批儒」,桑弘羊曾一度被包裝為「法家代表」,稱他「緊密結合現實鬥爭,以勇敢的反潮流精神,舌戰群儒,力排眾議,把賢良、文學們駁得體無完膚,狼狽不堪」;「梁效」曾在《紅旗》發有專文《讀<鹽鐵論>——西漢中期儒法兩家的一場大論戰》,加以讚頌。
我們不妨再來看看桑弘羊在《鹽鐵論》之外的商業政策,作為佐證。在漢武帝統治的元狩年間,拜有為之君的大國夢想所賜,帝國開支持續上升,在法家酷吏張湯和商人之子桑弘羊的推動下,政府出台「算緡令」,公開以行政力量,徵收商人私人財產:
凡賒貸買賣,屯積居奇,以及營商取利的商人,都要各自按自己的貨物和資產,向官府上交「算賦」。通常以緡錢二千為一算,一算一百二十錢,也就是說,對於二千錢資產,政府要抽取一百二十錢賦稅,稅率百分之六。除此之外,政府還要收取人民的「車輛稅」。對於地方豪強武士,一輛馬車抽稅一算;對於商人,一輛馬車抽取兩算。擁有長五丈以上的船隻的,也要這樣交稅。商人有市籍的,連同他的家屬,都不許佔有土地。有敢違犯此令的,沒收為他種田的田仆入官。
有史以來,天地之間,絕沒有以這種政策,推動工商業發展的道理。這種稅收政策,只能使商人藏匿資產,放棄投資,只可能壓制以至於阻斷民營商業活動。一些商人也許嗅到了危險的苗頭,主動交出了財產。漢武帝為這些商人加官進爵,作為「感動漢朝」的例子大力宣揚。但除這極少數的例子之外,「富豪皆爭匿財」,商人們自然普遍不願意為漢武大帝的千秋大夢買單。這引起了漢武帝愚蠢的憤怒,他喪心病狂地進一步發佈「告緡」的法令,鼓勵民眾告發謊報財產,或者沒有交足財產稅的熟人:
有隱匿不自度貲產,或隱瞞部分貲產的,罰到邊境戍守一年,沒收貲產。有能告發的,給予被告發者貲產的一半。
當時,桑弘羊正以優秀的商業才華,在侍中和大農丞的位置上輔佐漢武帝,他和法家酷吏合作,重申告緡令的權威。於是,「卜式相齊,而楊可告緡遍天下,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治郡國緡錢,得民財物以億計,奴婢以千萬數,田大縣數百頃,小縣百餘頃,宅亦如之。於是商賈中家以上大率破。」
文景之治辛苦積累下來的民間財富被沒入官府,上交個人財產的商人華麗轉型為體制內的榜樣人士,告緡令遍布天下、全國的中產階級都遭到告發而破產,中國平民相互出賣和相互毀滅的歷史開始了。
卜式將一半財產捐獻給漢武帝征伐匈奴的夢想,成為了漢武帝包裝的道德典範。當時的宰相公孫弘以「此非人情」的儒家式健全常識,認為他「不可以作為天下的楷模」。
四、一元社會的自我毀滅
我們前面已經介紹:雖然漢武帝和桑弘羊打着發展工商業的旗號,實際上卻起到了壓制和毀滅漢朝民間工商業、造成國富民貧的效果。這是一個非常具有諷刺性的結局。而如果我們沒有忘記,桑弘羊本人就是實打實的民間商人出身,那麼他的人生和事業就顯得更加滑稽可笑了:他其實成為了中國商人的叛徒,親手謀殺了撫育自己的家族和階級,毀掉了他們自己本來可能得到的機遇、自由和尊嚴。
這種弔詭的命運,並不只限於桑弘羊一人。漢武帝時代,另外兩名推動鹽鐵國營的重要官吏,南陽孔僅和東郭咸陽都以商人出身,擁有超過千金的產業。他們之所以能夠致富,正是因為民間經營冶鐵和煮鹽的高額利潤。但這兩個鹽鐵商人,卻選擇把使他們幸福富足的民營鹽鐵產業親手出賣給了漢武帝。從此之後,華夏山海之利,不復為民眾所有。
桑弘羊、孔僅和咸陽出賣商人階級的邏輯,其實和前面所說、告發鄰居藏匿財產的平頭百姓是一致的。在一元皇權掌握社會的時候,唯一穩妥的成功之路,就成了以各種方式加入權力體系的道路,而最便捷的投名狀,就是出賣自己最了解的事物——甚至是出賣自己。於是,桑家把自己的兒子送進了漢武帝的宮廷,孔僅和咸陽把眾多鹽鐵商人送上了官吏的位置。在這個環境里,把商業出賣給體制,居然成了商人最具利潤的買賣。
但這種獲取利潤的手段,只是殺雞取卵、飲鴆止渴,最終會毀掉整個社會的活力和生產力。《史記·平準書》說,隨着商人和中產階級的毀滅,民眾已經明白沒有辦法積累財產,於是他們吃喝玩樂,得過且過,也不再費心努力經營產業。官府倒是因為桑弘羊他們的鹽鐵緡錢政策,暫時獲取了大量的利潤。
有句俗話說:「集中力量辦大事」,既然這些官營鹽鐵產業壟斷了全國的力量、市場和利潤,那麼它們有沒有為國家和民眾「辦大事」、使得中國古代的鹽鐵技術高速發展呢?答案是否定的。這些官營鹽鐵產業的成功,憑藉的是背後的政治權力,而不是技術或者勞動。因此它們只知道依附權力,反而導致手工業技術的退化。
漢朝的鐵製品資料圖片,西漢孔氏後裔締造「鹽鐵專營」 生產鐮刀割不斷草
《鹽鐵論·水旱》記載:官營鹽鐵機構鑄造的鐵器,只圖外表光鮮亮麗,成本高昂,質量卻糟糕到連割草都割不動。這種技術退化的現象是非常正常的:在過去,民眾製造鐵器,是為自己的家庭服務或者賣給他人,自然會全心全意,做出盡量好的器具。現在,他們卻是被君主和官府強制製造工具充公,他們當然會出工不出力了。
另一方面,鹽、鐵官營,統一價格,還造成了事實上的壟斷。官營鐵器多是次品,質量好壞民眾沒法選擇,甚至可以強制配售給百姓。沒有競爭還要什麼技術進步?官營鹽鐵機構只顧着從公家的鐵飯碗里舀飯吃,聽任整個鹽鐵產業凋敝和墮落。他們才是真正「吃飯砸鍋」的人。
當一個社會的風尚是投機取巧的自我毀滅和相互毀滅,而不是通過創新勤勞致富成功,不管你是搞農業、搞手工業,還是搞商業,又還有什麼希望可言呢?
既然商人可以依附皇權,放棄和毀滅了商業;農民又何以獨善其身?《鹽鐵論·周秦》:「今殺人者生,剽攻竊盜者富。故良民內解怠,輟耕而隕心。」
在皇權一元體制下,重視商業和排斥商業都無出路,不過是在型號不同的籠子里掙扎而已。無論是主張重商主義的桑弘羊,還是主張加強農業的「賢良、文學」儒生們,他們的理論終不過都淪為加強皇權的擺設,結局全告失敗:中國古代的工商業沒有孕育出資本主義,農業生產力也屬於低下水平。一元社會的自我閹割和自我毀滅,是古代中國生產力落後的真正原因,也是著名的「桑弘羊陷阱」問題的關鍵所在。
「桑弘羊陷阱」:幾乎每一個中國古代皇朝,都極力壟斷財政、做大中央政權。但是,每逢饑荒或戰爭,中央政權總是捉襟見肘。並且,每個王朝都無可避免地走向崩潰。——這其實是中國古代社會生產力低下,破壞多而建設少的一個反映。
桑弘羊本人的命運,也有一個十足諷刺的結局。類似他讚美的法家前輩商鞅和李斯,他被捲入最高統治者的權力鬥爭,遭到滿門抄斬。法家理念創造出了一個一元化的社會。這個社會充滿着類似霍布斯所說,「所有人反對所有人」的戰爭:每個人都在圍繞着一元權力勾心鬥角。如果你沒能奪取這一權力,那就會淪為奴隸和犧牲品;而即使你奪取到了這種權力,也不過成為雙手沾滿血腥的劊子手而已。這是一個雙輸的世界,沒有人能夠真正成功。
我們不妨借用黃仁宇《萬曆十五年》的結尾作為今天的尾聲:
「在這個時候,皇帝的勵精圖治或者宴安耽樂,首輔的獨裁或者調和,高級將領的富於創造或者習於苟安,文盲的廉潔奉公或者貪污舞弊,思想家的極端進步或者絕對保守,最後的結果,都是無分善惡,統統不能在事業上取得有意義的發展,有的身敗,有的名裂,還有的人則身敗而兼名裂。」
「因此我們的故事只好在這裡作悲劇性的結束。」一元社會的歷史,是為歷史上一部失敗的總記錄。
著名華人歷史學家黃仁宇說:「這個帝國的運轉,從來不是依靠法律契約和數字管理,而是從上至下的道德感召力。歷代的皇D從來沒有藏富於民的意識或壓力,而是以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竭力削弱民間、做大中央政權。這種人身控制,讓中央集權越發穩固。但民間經濟的凋敝,讓歷代王朝始終無法擺脫農業國和農民起義的宿命……」
弔詭的是,「鹽鐵論」之後的兩千餘年,中國歷史陷入了一個怪圈:歷朝歷代的「桑弘羊」無一例外地戰勝了「儒生」——幾乎每一個皇朝,都極力壟斷財政、做大中央政權。但是,每逢饑荒或戰爭,中央政權總是捉襟見肘。並且,幾乎每個王朝都無法逃脫屈辱、慘烈的亡國之禍。
究竟是要「國家壟斷經營」,還是要讓「民間自由生長」?與「桑弘羊之問」如出一轍,這個問題也一直困擾着西方思想界——其激烈、曲折程度絲毫不亞於中國歷代的爭議。
在西方,儘管亞當·斯密奠定的自由市場理論早已成為公理,然而「政府包辦」的神話仍然一直存在,每逢經濟危機,這個神話尤其甚囂塵上。20世紀初的主流經濟學家,幾乎都以「社會主義者」自居。
1930年代,為了應對大蕭條,凱恩斯主義應運而生。凱恩斯認為:「適當的」國家干預,可以彌補「市場固有的缺陷」;財政刺激和高稅福利,可以促進經濟發展、人民幸福。
與凱恩斯針鋒相對,以米塞斯、哈耶克為代表的奧地利學派堅決主張:市場有自我調節的功能,國家對經濟的干預是飲鴆止渴,會帶來更多的混亂;財政刺激和高稅福利,其本質是對市場秩序、私有私產的粗暴踐踏,必然滋生更多的浪費和腐敗。
哈耶克用盡一生向人們證明:人類的幸福、經濟的繁榮,源於自由市場中「像植物一樣生長的個體」,而不是「像工匠鑄造模塊一樣的集體」。
歷史的博弈沒有終點,大多數烏托邦和族群主義的信徒,或許永遠不會改變看法,正如人類的災難在歷史上總是一次又一次發生,從未看到盡頭。在未來的歷史中,也許哈耶克永遠是少數派,正如自負、傲慢和迷信,一直是人類社會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