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重慶歌樂山下的白公館,有位遍體鱗傷的母親以筷子為筆,用棉花灰當墨水,寫下託孤絕筆:「我們到底還是虎口裡的人,生死未定……假若不幸的話,雲兒就送給你了,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跡,以建設新中國為志,為共產主義革命事業奮鬥到底。孩子們決不要嬌生養,粗服淡飯足矣。」
「紅岩上紅梅開,千里冰霜腳下踩」,江姐江竹筠被反動派逮捕後,刑訊中昏死3次,不曾吐露一字,最終壯烈犧牲。
臨終前,江竹筠把唯一的後代彭雲,託付給了譚正倫、譚竹安姐弟。
彭雲從小在苦水中泡大,3歲時父親彭詠梧英勇就義,半年後母親慘遭逮捕,他跟着譚媽媽顛沛流離,受盡了磨難。
虎父無犬子,彭雲長大後,先在北京工作,後成為公派留學生,如今已經定居美國,娶妻生子。
烈士後代移居他國,自然少不了爭論,對此,彭雲回應:愧對母親,愧對祖國。
「需要的話,我會把你姐夫,還給你姐姐」
熱播電視劇《潛伏》里有句台詞:革命的愛情,分外浪漫。
彭詠梧和江竹筠的故事,正是《潛伏》的現實版。
1943年28歲的彭詠梧,以「中央大學畢業生」的身份,被黨組織委派,在重慶開展地下工作。他的公開身份,是國民黨信託局的中層管理人員。
彭詠梧孤身一人,很容易引起敵人懷疑,而江竹筠正是組織精挑細選出的「彭太太」。
這對「假夫妻,真同志」,在工作中很有默契。
外人面前,「彭太太」的江竹筠把彭詠梧照顧的無微不至,而彭詠梧也對他噓寒問暖。
回到信託局宿舍,兩人分床而睡,是無話不談的好友。
此時,彭詠梧已經與譚正倫結婚多年,兩人育有一子。
因為工作原因,彭詠梧不能與妻兒聯繫,抗戰時期,日軍派戰鬥機對彭詠梧的老家雲陽狂轟濫炸。
彭詠梧得到消息,妻子和兒子在轟炸中不幸罹難。
悲痛欲絕的他,一時間很難從親人離世的陰影中走出。
而江竹筠與他朝夕相處,兩人感情日漸升溫。
1945年在黨委批准後,兩人正式結為夫妻,並在一年後生下一子,也就是彭雲。
彭雲出生的這一年,彭詠梧正在外面散步,忽然聽到了熟悉的鄉音「邦哥!」
回頭一看,竟然是「亡妻」譚正倫的弟弟譚竹安。
原來,譚正倫和兒子根本沒死,彭詠梧聽到的只是謠言。
譚竹安得知姐夫再婚,氣沖沖的找到了江竹筠。
江竹筠微笑着向譚竹安解釋了與彭詠梧的愛情,坦然的表示:「如果革命勝利了,我們都還活着,到那時候才能真正考慮怎樣理清這種關係,需要的話,我會把你姐夫還給你姐姐。」
譚竹安和姐姐譚正倫都是明事理之人,他們不但接受了江竹筠,還經常互相寫信,親如一家。
江姐淚別:「孩子這麼小,還能記得父母嗎?」
小說《紅岩》中,江姐的丈夫彭松濤犧牲後,頭顱被掛在城門上示眾。
江姐看到慘景,強忍着淚水,故作鎮定的轉身離開。
現實情況,是江姐從戰友口中聽聞的噩耗。
1948年1月22日,川東工委的吳子見,急匆匆的趕到了董家壩,他簡單跟江竹筠寒暄兩句後,神色慌張的單獨叫出了地下黨員盧光特。
吳子見憂心忡忡的問道:「傳說打死一個穿黑皮袍的,砍下腦殼掛在竹園鎮上『示眾』,看來老彭(詠梧)犧牲是無疑了,告不告訴江姐?」
思考片刻,盧光特回答:「她堅強,經得起,反正也瞞不了。」
吳子見沉痛的走到屋內告訴江竹筠,因為暴動提前展開,彭詠梧為救戰友不幸中彈犧牲。
聞聽噩耗,江竹筠感覺天都塌了,可她沒流一滴眼淚,只等月亮高懸,房間中才傳出啜泣聲。
2月7日,江竹筠回到重慶,來到了同為地下黨員的摯友何理立家中,她的兒子彭雲也寄養在這裡。
江竹筠愣怔着問何理立道:「你說,兩歲的孩子能記得父母嗎?」
在朋友面前,江竹筠抱着幼兒淚如雨下,決堤般的宣洩着愛人慘死的傷痛。
擦乾眼淚,江竹筠繼續工作。
組織上考慮到江竹筠還有孩子要照顧,所以讓她留在重慶。
江竹筠表示,她對川東最為熟悉,去執行任務再合適不過,她要完成丈夫的革命遺志。
為了安置好兒子,江竹筠給「大姐」譚正倫寫了封信,請她過來把彭雲接走,自此,母子再未相見。
隨後,江竹筠來到萬縣,在這裡她曾給譚竹安寫了七封家書。
其中,最令人痛心的,就是端午節的那封:「每逢佳節倍思親,我呢?還是這樣不太快活,也不太悲傷。當然有時也不禁凄然為死了的人而流淚。」
不久後,大批國民黨特務在萬縣布下天羅地網,搜捕中共黨員,江竹筠因叛徒出賣不幸被捕。
1948年6月17日,國民黨重慶行轅二處,特務頭子徐遠舉的辦公室內,擺滿了老虎凳、吊索、電刑機器、水葫蘆、有刺的鋼鞭、火背兜、撬杠等各種刑具。
徐遠舉「先禮後兵」,稱「說出你們的秘密,你就能出去」。
江竹筠不屑一顧,面對徐遠舉一連十多個問題,她只有三個字:不知道。
江竹筠不承認重慶、川東有中共組織,自然也沒有透露她的具體職務和上下線關係。
江姐後代:母親的遺願,我只完成了一半
「特務們一點不放鬆她,戴重鐐,坐老虎凳,吊鴨兒浮水,夾手指……極刑拷訊中,她曾經昏死過3次。」渣滓洞大屠殺倖存者羅廣斌、劉德彬等人回憶道。
江竹筠生前,受刑最多的地點就是渣滓洞。
江竹筠剛毅的很,任憑敵人如何拷打,就是一問三不知。
劉德彬回憶,夾手指是江竹筠受的最多的酷刑。
這種刑罰極為慘無人道:把竹筷子用麻繩連環套式連接起來,十指用竹筷子一根一根夾住,左右兩個人拉住麻繩,一使力,竹筷子就會夾緊手指骨頭。
正所謂十指連心,受刑人會痛不欲生。
渣滓洞大屠殺的另一倖存者孫重,對江竹筠的遭遇也是觸目驚心。
孫重表示,渣滓洞里男女不在一間牢房,所以他不知道江竹筠到底受了幾次刑,但是有好幾次看到江竹筠一瘸一拐,手指紅腫的從自己面前走過。
與江竹筠同在一個監室的盛國玉回憶道:「我進渣滓洞時,她已經渾身是傷疤,手也殘了。每次踩着我的床去上鋪,手指都抓不緊,只好吃力地用小手腕去勾住扶手。每當看到這情景,我就一邊用手往上推送她上床,一邊流淚。」
儘管遍體鱗傷,江竹筠還是不屑地說:「毒刑、拷打,都是太小的考驗!」
沒有人知道這個只有1米45的女人,究竟經歷了怎樣的磨難,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無比偉岸、高大的英雄。
「江姐」這個稱號,正是渣滓洞的革命鬥士們,對江竹筠的敬稱。
監獄中,江竹筠在敵人的嚴刑拷問之下,守口如瓶,回到牢房,她還號召大家,加強學習。
江竹筠對很多紅色書本倒背如流,經常給大家講解。
讓人意外的是,江竹筠竟然策反了渣滓洞的看守黃茂才。
「過去殺的人太少,造成了現在這樣的敗局!」1949年8月,國民黨特務頭子毛人鳳,受蔣介石指派,在重慶布置屠殺。
江竹筠用吃飯偷藏的筷子磨成竹籤做筆,用棉花灰製成墨水,在毛邊紙上寫下了一封致彭詠梧前妻的弟弟譚竹安的信:
「假如不幸的話,雲兒就送給你了,盼教以踏着父母之足跡,以建設新中國為志,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到底。孩子決不要嬌養,粗茶淡飯足矣。幺姐是否仍在重慶?若在,雲兒可以不必送託兒所,可節省一筆費用,你以為如何?就這樣吧,願我們早日見面。握別。願你們都健康!」
這封遺書之決絕,令人肅然起敬。
楊虎城將軍和「小蘿蔔頭」的原型宋振中及其家人,在松林坡被殺。
緊接着,陳然、雷震等10餘人遇害。
11月14日,白公館的特務,通知江竹筠「轉移」,她知道為黨獻身的時刻到了。
江竹筠脫下囚衣,換上最常穿的藍色旗袍,仔細的梳了梳凌亂的頭髮。
江竹筠等30餘人被帶到了電台嵐埡,槍響過後,一片血泊,江姐壯烈犧牲。
江姐走了,她的後代彭雲還在。
彭雲跟着「譚媽媽」東躲西藏,躲過了敵人一次又一次追捕。
遠在雲陽的譚正倫,不知道彭詠梧和江竹筠已經犧牲,就帶着小彭雲到處打聽他們的下落。
後來知道實情,譚正倫就背着彭雲找他們的骸骨。
彭雲雖然在「烈士遺孤」的光環下長大,可他從不聲張,從不驕傲。
彭雲長大後,在北京四機部的一個研究所工作,成家立業。
譚媽媽退休後的1976年,準備去首都看孫子壯壯,不料突發高血壓,不幸離世。
彭雲傷感的說:「譚媽媽走的那年才59歲。我們在北京聽到這個消息非常悲痛。房子都準備好了,譚媽媽沒能在我這裡享受到天倫之樂。」
中美關係升溫後,彭雲以優異的成績,當選第一批留學生,並考取了馬里蘭大學的碩士和博士學位,還當了訪問教授。
1987年彭雲回國,到中科院的軟件所從事研究工作。
是金子總會發光,彭雲發表的博士論文被美國一家公司看中,他又回到了馬里蘭大學,此後還把妻子易小冶接了過來。
如今的彭雲,是馬里蘭大學巴爾的摩分校計算機系的終身教授。
彭雲的父母都是烈士,而他還是公費留學生,如今定居美國,自然會引發一些不同的聲音。
說起回國,彭雲表示:「總在想該不該回去。也曾經努力過,但想不好回國做什麼,似乎找不到着力點。原來想做出大東西就回來,但還沒等做出來就老了。」
談到母親的遺言,彭雲略帶慚愧:「我對不起母親,也有愧於祖國,母親的遺願我只做到了一半。」
不過,彭雲只是在美國定居,並未更改國籍,所以他還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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