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勇｜文明太后馮氏（之五十七）

第十九章 太平盛世

第二節善待老臣

隨着時間的推移，孝文帝的確變得更加成熟，更加睿智。這裏面，有太皇太后所說的平和、慈善的因素，也有他經過許多風風雨雨的磨鍊後得來的處世原則。比如遇事冷靜、善於觀察、揣測人心、韜晦待時、說話做事留有餘地，等等。而這些，他認為對於當好這個皇帝，保住自己的江山，甚至在關鍵時刻保住自己的性命，都是至關重要的。這些長期修鍊悟出的東西，只屬於他自己，絕不能與任何人共享。只要遇到事情，他自己知道該怎麼做就好了。

孝文帝這些年來，對太皇太后非常孝順，朝廷上下對此無人質疑，以至於他死後得來的謚號「孝文帝」，一取其孝順之「孝」，二取其文治之「文」的兩大特點。而他的孝順，來源於他對太皇太后的揣測。他無時無刻不在想，此時，太皇太后在幹什麼？在想什麼？遇到所有的事，不管大事，還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他都會先想想，太皇太后會怎麼想，怎麼做，然後再想自己該怎麼做。這是他繼任皇位之後許多年來逐漸養成的思維定式。他不能先去想自己的觀點，從自己的角度去想，按照自己的習慣模式去想，因為他在朝廷只是一個大管家，他不是最終的決定性的人物。他的使命就是把太皇太后的思維變成行動。雖然他知道，這些年來，太皇太后已經非常相信他、依靠他，許多事情，甚至是許多大事情都是讓他站在前面去直接操控局面，直接詔令天下。這其中的奧妙，他人也許不知，可是皇上自己最清楚，那就是皇上善於揣測，他對太皇太后的心思了解得十分清楚，他的思想節奏，每次都能直接與太皇太后的思想合拍。如果孝文帝做不到這一點，太皇太后是萬萬不可能放手的。他也十分清楚，太皇太后雖然放手讓他干，但是在他的身後，會有一萬隻眼睛看着他。既然能讓他去干，就能隨時收了他的權力，讓他沒的干。

當然，這些年來孝文帝一直全力以赴地效忠太皇太后，按照她的章程做事，還有一個最最重要的原因，是太皇太后在大是大非面前行得正、想得遠，對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都有利。他找不出理由，能夠與她背道而馳。

太皇太后對德高望重的老臣一貫是尊敬有加，在推行俸祿制之前，按照太皇太后的旨意，孝文帝曾下詔，拜東陽王拓跋丕為太尉，尚書左僕射陳建為司徒，封魏郡王，尚書若干頹為司空，封河東王，他們三位，被朝廷上下公認為三公。東陽王拓跋丕、河東王若干頹、加上淮南王拓跋他和淮陰王尉遲元，都頗受太皇太后和皇上的厚待，被稱為朝廷四貴。他們四位老臣，戰功赫赫，威風凜凜，且都長得高大粗壯，老得鬚髮斑白，每每參加重要活動，都可乘車輦直接入宮，下車後眾人前呼後擁，把他們攙扶到前面就座，他們總是豪言壯語，談笑風生，受盡了人們的愛戴和尊敬。這些老臣里，年齡最大、資格最老的要數拓跋丕，他對幾任皇帝，包括太皇太后都有恩，因而他老了以後，地位和氣場也就最強大，強到太皇太后都對他一再忍讓，只要沒有出格的事，就不會觸犯拓跋丕的尊嚴。太皇太后專門為東陽王建造一處王府，在王府落成之日，她親自登門道賀，而且她把自己的三百多章《勸戒歌》拿到這個場合下第一次跟文官武將見面，並且分發給大家共享。足見太皇太后給予拓跋丕這樣的恩臣、老臣的重視和待遇之高。太皇太后去世的時候，拓跋丕還健在，那時他已經九十多歲了。

當然太皇太后並不是只對鮮卑貴族這樣，她對高允、高閭這樣的漢臣也是非常愛戴，並且也給予非常優厚的待遇。高允是所有漢臣的標誌性人物，九十多歲仍然效力朝廷，幾次提出告老還鄉、不理政事的請求，都沒有被恩准。孝文帝下詔用皇帝的車輦把老令公從懷州接回平城，拜為鎮軍大將軍，執掌中書監。高允仍然推辭不幹，孝文帝又給高允准予乘車入殿的高待遇，強硬把他留了下來。原因就是這桿漢人的大儒旗幟，不能在朝廷里消失，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可以超過他的威望。高允在不在朝廷，不是他個人的事情，而是整個大魏江山的事情。如果准予高允退出政壇，那就意味着朝堂之上，漢臣說話的分量明顯地要低於鮮卑貴族，意味着太皇太后整個改制的計劃能否得到多數大臣的擁護。況且，太皇太后並不要高允做什麼具體的事情，她就是要給高允一個合適的位子，讓他坐在那裡，漢臣所有的官員就有了旗幟，就有了氣場，就有了絕對的參政比例。因為高允是公認的一代大儒，在朝廷的威望，只有拓跋丕可以相提並論，只要拓跋丕在位一天，高允的地位，其他漢臣就取代不了高允。孝文帝十分清楚，太皇太后下的是政治棋，排的是改制局，不能因為一個人、一個棋子而打亂了她的整個布局。

高允在九十多歲之後，提筆擬寫了一篇《酒訓》，專門告誡官員們飲酒有度的文章。乍一看是一篇小文章，而實際他列舉了許多諸如商紂王醉酒亡國等教訓，奉勸百官要以江山社稷為重，莫貪酒貪色貪財，到時候既毀了朝廷大業，也毀了自己的前程。太皇太后讀後異常激動，她說：「令公此文，對百官乃至對皇上，對哀家都有極為重要的勸誡意義。哀家決定把哀家的《皇誥》與令公的《酒訓》一起發給大家，作為朝廷文臣武將必讀的經典。」

孝文帝親自把這兩套經典書籍擺在自己的文案之上，每有空閑便認真閱讀。他還賞賜高允不少的金銀財寶、帛匹和牛羊等，下令宮樂府每隔五日，去高允令公府上為其演奏讚樂。這個特殊的待遇在朝廷之上再無第二人。他知道老令公對財富一貫看很淡，而對精神享受卻非常在意，可以樂在其中。他還常常令御廚為高允做幾道美味，送到高府。高府平時總是子弟和文豪們聚集的地方，皇上送來的美味和美酒，高令公豈能獨享，在一片吟詩作畫，談天說地的歡樂氛圍之下，大家共同舉杯，一起享用。

然而，高允最終死在了拓跋丕之前。一天深夜，他忽然看見天神降臨，對他說，你已經享有高壽了，人間的所有酸甜苦辣你都嘗過了，沒必要活到百歲。他正要與那天神理論一番，怎麼我就不能活到百歲呢？太皇太后請我住到京城，朝廷還有許多大事要跟老夫商量呢。可那天神說完話就不見了。高允嚇出了一身冷汗，才知道原來是個夢。沒過幾天，一代大儒老令公高允壽終正寢，結束了他圓滿的人生，享年九十八歲。

高令公的葬禮，太皇太后、孝文帝和滿朝文武為他送行，其規格不比帝王的葬禮差多少。太皇太后讚美高允德性、才華和清正，如月光浩然，如春風蕩滌，大魏朝廷乃至於整個華夏都會為令公頌揚。

太皇太后對高令公的讚美，是給滿朝官吏們看的，是給天下人看的，當然亦是給皇上看的。孝文帝在太皇太后的影響下，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皇帝。首先在性格上他善於忍受，善於觀察，善於冷靜地處理事情，是一個少有的理智型皇帝。其次在生活上，他不追求奢華，不追求形式，不追求夸夸其談，是一個務實的皇帝。再則在治國上，他重於思索，重於變革，重於文治，是一個把黎民百姓和社稷穩定看得很重的皇帝。可從一些生活小事上看到他與以前幾任皇帝的不同，他不喜歡刀槍劍戟，不喜歡打打殺殺，甚至不喜歡狩獵。到後來，發生北苑王睿退虎一事後，他乾脆停止了北苑的狩獵活動，下詔各州郡不準捕殺、捕獵，停止給朝廷敬獻異禽猛獸，他自己帶頭不再殺生。而這些事情，恰恰是一貫以搏殺和豪爽為特點的鮮卑民族非常熱衷的活動，而他作為鮮卑人的皇帝，卻不再喜歡這些，可見他的特別之處是從骨子裡改變了的。

作者簡介

任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大同市作家協會主席，山西省作家協會委員，大同市傳統文化促進會顧問，長期從事文學創作，曾出版散文集《未必出行》、隨筆集《一葉菩提》和《家長里短》，長篇傳記文學《馮太后傳》，小說《黃花女人》被改編為同名電影拍攝並上線，系列歷史散文集《這就是北魏》由商務國際有限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