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經歷父母離世的年輕子女來說,「重構秩序的失敗」是他們追尋意義常見的主題,即使許多年輕子女告訴我,他們的確追尋到了一些意義,然而這些「被重構過的認知結構」之於絕大多數年輕子女來說,並非是穩固的,亦不是認知失序的終極出口,他們仍然可能因為各樣原因而再次陷入「想不通」的困局之中。當本次田野調查即將進入尾聲時,我卻意外地見證了一位年輕子女——2年前父親因肺部感染而休克離世的張小姐在重構秩序經驗中的關鍵轉折點,即本節標題點出的「頓悟時刻」所帶來的巨大轉向。
在這一時刻之前,張小姐說自己每每想起父親時,都會很陰鬱,能夠感受到內心黑暗面的涌動:「我覺得世界是崩塌的,我的世界是灰色的,一切都是不美好的」。面對這樣的失序,她努力地重構着秩序,包括說服自己看到對父親可能的益處,「我會不斷告訴自己說,你不要把這件事情想成一個完全的壞事,你也要把它想成一件好事。可能他(父親)沒有那麼痛苦了,他終於不再可以受那些病痛的折磨,他的心裏也可以不用那麼的委屈,那麼的難受」;或者試圖嘗試說服父親的離世沒有那麼糟糕:「我自己心裏會不斷給自己暗示,不斷地告訴自己說,你不要把自己想那麼痛苦」。但張小姐心裏也清楚,這些話是自我安慰,是為了讓自己少一些痛苦,「但是我自己都知道,這裡有自我欺騙性的成分」。所以張小姐說,她需要不斷地給自己暗示,不斷地告訴自己,不斷地和自己強調。
2018年8月23日是和張小姐進行第二次訪談的日子。訪談開始沒多久,她就迫不及待地和我分享了「頓悟時刻」降臨到她身上時的情形:「我不知道為什麼,前兩個星期左右,有一天中午洗碗的時候,那天的太陽特別特別好,然後我的心情也特別放鬆,突然一下子就感覺內心很豁然開朗,就真的……我突然間覺得,我就突然想起我爸爸。」她想起父親原本是一個很自信、很陽光、很開朗的人,但是生病和治療讓他整個人變得很陰鬱,身心遭受了折磨。突然間,張小姐意識到,自己的哀傷其實是自私的:她希望父親繼續活着,實際上只會讓父親繼續活在痛苦之中,是「那麼自私地想要用他的痛苦來延續我的滿足」。
張小姐:但是我那天突然就覺得,也許痛苦是可以等價調換的。他(父親)未來這幾十年身體上和心理上要經歷的痛苦,調換成了我替他承受的一種未來幾十年無盡的思念。他的一種痛苦,一種生離死別的痛苦,那我就覺得,可能是我替他承受了這一份痛苦,只是表現形式不一樣。我們常常說,生離死別是很痛苦的,但是痛苦的是活下來的人。其實離開的人沒有那麼的痛苦。活下來的人才是最痛苦的,因為他還要承受很多年的那種生死兩隔的痛苦。我會覺得,可能是我用這種痛苦幫爸爸承受了他未來幾十年如果要活下去,很多身體上的疼痛與心理上的不安、不適。我覺得,好像這麼算,老天爺也沒有虧本,它把爸爸的那些痛苦轉嫁到了我身上,讓我來替他承受。
總結來看,「重新定義了哀傷」是張小姐這段敘事中的核心主題。經歷了「頓悟時刻」的頓悟後,哀傷不再是張小姐內在的陰鬱和黑暗,而成為釋放父親離開痛苦牢籠的鑰匙。張小姐意識到,如果父親繼續活着,他就要承受身體和心理上的痛苦;而藉著哀傷,父親原本要承受的痛苦就轉嫁到了張小姐身上;而她寧願在未來幾十年自己背負着對父親的思念,也不希望父親繼續受折磨。並且這一次的「想通了」,是張小姐真切感受到的,不再是心理安慰式的自我欺騙,「這次我是真的認同」「我現在是真的理解了」「我覺得幸好承受這種痛苦的是我,而不是他」。所以張小姐告訴我,現在想到父親時,她能夠想起父親陽光的一面,「還是會記得我的爸爸是一個很好很好的爸爸,他給了我很多的愛與祝福」。
當張小姐回憶起這段「頓悟時刻」時,她的整個敘說過程很完整,以至於我並不需要像在平時訪談時那樣要藉助提問來引導回憶敘事。在她結束敘說時,我很真誠地感謝她願意把這段珍貴的記憶分享給我,並且很坦白地告訴她,我的眼裡是有淚水的。當時我用「找到了哀傷的意義」響應了張小姐的分享。出乎我意料的是,我們兩個在「重新定義哀傷的意義」這個主題上,產生了新的共鳴。
我:是的。當我們找到了,就像你說的,這些悲傷的意義的時候。其實我們是在替我們的父母親承受着那份痛苦,為著她/他的安息、她/他的平安,我們在承受的,好像就有意義了。就即便是現在,那個傷口依然在,依然會很疼,但是我們是可以去承受它的。
張小姐:對,我覺得,就是像你說的,那種悲傷都是有意義的。是我用我的這份悲傷去換他的安息平安。真的,可能以前看起來,就覺得不懂啊,各種為什麼?如果要他活下去,照樣讓他活下去,但是真的太痛苦了。我寧願,我真的,我還是想要一個那麼開朗、那麼自信、那麼陽光的爸爸,天天對我笑着,然後帶着我去幹啥幹啥的(父親)。我不想一個在病床上,連呼吸都那麼累,呼吸幾次都全身大汗,已經到了人生最脆弱的狀態的人,在每一個人面前還要那樣微笑,我一點都不想他一直是那個樣子!我想,那就用我未來幾十年的悲傷,去換他的安息平安與下輩子的幸福吧。
究竟是什麼給張小姐帶來了這一時刻?是不斷的嘗試,還是突然的頓悟?
究竟是什麼能解釋如此令人出乎意料的時刻,能夠將一個人的追尋經歷分成兩個部分?
究竟是什麼能夠讓張小姐在事前和事後發生如此大的轉向?
上述問題既不是本次研究的關注焦點,也無法在年輕子女追尋意義的經驗中獲得回應/答案。而敘事分析的立場,亦強調更加深入、真實地了解年輕子女賦予經驗以意義的過程,認同每一位年輕子女的獨特之處,並嘗試發現存在於其中的意義脈絡。因此,根據張小姐的敘事,我將因這一「頓悟時刻」而增加的對於追尋意義的了解,概括為兩點:
第一,年輕子女會因父母離世而經歷認知層面的結構失序,儘管他們會努力地重構這一失序,然而這一局限於認知層面的因應策略在面對「很難釋懷的過早喪親」時,其效果是有限的或不夠穩固的。而張小姐所經歷的「頓悟時刻」則啟示我們,面對難以被融入生命敘事的失序時,尤其是當年輕子女反覆咀嚼卻始終無法接受死亡發生的「可被理解性」時,他們或許需要的是跨越維度的因應策略,即從認知層面的因應策略跨越到存在層面的因應策略。美國心理學之父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曾在其經典著作《宗教經驗種種》中,將這樣的頓悟時刻描述成「分裂自我」的突然決斷。張小姐的敘事正體現了十分清晰的前後分割,並更深一層體現着她受父親離世所影響的意義體系,也就是將「自己的哀傷換父親的安息」這一意義作為接受父親死亡的理由,繼而得以將這一失序融入個人的生命敘事中。
第二,頓悟時刻在追尋意義的過程中是一個稀有、私人化和突如其來的巨大轉向。本研究無意戲劇化張小姐追尋意義的經歷,也無法標準化這樣的頓悟時刻。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一特殊性中也包含着普遍性,它在深層次上代表着一個受困於認知失序的年輕子女在重構秩序時所經歷的掙扎。因此,年輕子女的追尋意義本質上也是一個極其私人的過程。私人也就意味着,他們所頓悟出來的意義很難真正從書本、現有的研究證據或是旁人的經驗中被間接習得(哪怕他們閱讀了本章或本節);而是需要喪親者親歷這一追尋的過程,消化其中的「想不通」和掙扎,然後決定接受還是拒絕屬於他們自己的「頓悟時刻」。因此,我們亦可以將追尋意義視為年輕子女與自己的哀傷建立關係的過程:藉著這個追尋的過程,他們不斷認識自己的哀傷,去挖掘阻止她/ 他接受父母離世的那個點究竟是什麼,繼而在這一過程中,找到或者建構出屬於個人的獨特意義,並與那些意義建立起真正的連接。
書籍信息
《與哀傷共處:經歷父母離世的年輕子女》
作者:李昀鋆
isbn:978-7-218-18322-0
定價:88.00元 精裝·416頁
出版時間:2025年3月
廣東人民出版社·萬有引力
作者信息
李昀鋆,一位為母親離世而哀傷的女兒,也是一個在日常對話中喜歡猝不及防聊起深刻生命議題的人,同時還是家中可愛貓咪的照顧者(之一)。2020年於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取得博士學位,研究領域包括喪親、哀傷以及長者照顧。目前仍在探索人生方向,但很確定自己希望未來能陪伴喪親者、臨終病人,以及那些正在生命苦難中掙扎的人。
〇本文節選自《與哀傷共處》,敬請有需要的讀者參考書籍原文。
〇封面圖為本書封面。[圖源:douban.com]
〇編輯 / 排版:顧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