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忠仁
辦公桌上的手機忽然震動,打斷了我寫作的思緒。屏幕上「媽媽」兩個字跳動着,接起電話便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菜葉子在搓衣裳。「幺兒,這周得空回來不?屋頭的豌豆角都脹飽了,生菜也瘋長,你再不回來,嫩尖尖都要長老咯!」母親的聲音混着水桶「叮噹」磕碰的聲響,急促得像她常年停不下的腳步。
我推了推眼鏡,窗外的縣城正被暮色吞沒,車流和高樓漸漸模糊成一片。「媽,最近工作忙,再等一段時間一定回去。」話沒說完,自己先噎住了,上周也是這套說辭。電話那頭靜了一瞬,傳來一聲長長的「哎——」,尾音拖得比田埂還長:「那我把豌豆米剝好凍起,冷凍到冰箱里,等你回來拿。」
掛斷電話,記憶順着電波奔涌,回到了老家房前的半畝菜園。穀雨過後,天空澄澈如洗,菜園在藍天下顯得格外耀眼,像一塊未經雕琢的翡翠,質樸又踏實。母親佝僂的背影嵌在裡頭,白髮被風吹得亂蓬蓬的,活像地頭一叢倔強的茅草。她臉上的皺紋深得像犁溝,可一笑起來,每條褶子里都淌着暖意。
打我記事起,母親就和這菜園拴在了一起。春天翻地時,她解開棉衣扣子,露出洗得發白的布衫,掄起鋤頭一寸寸刨土。鋤刃「咔嗒」磕在石頭上,新翻的泥土腥香撲鼻,汗珠子砸進土裡,「噗」地洇出銅錢大的黑點。種子撒下後,她每日都要去看,嘴裏輕聲念叨 「快長快長」,像哄孩子似的。沒幾天,嫩綠的新芽破土而出,她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趕忙挑水澆灌,水珠濺在菜葉上,折射出細碎的光。
三伏天的日頭毒得像蘸了辣椒水,蟬在榆樹上叫得撕心裂肺。菜園卻生機勃勃,豆角藤纏着竹架瘋爬,黃瓜紐子頂着黃花,西紅柿一天比一天紅得饞人。母親草帽也不戴,弓着腰在菜畦里拔草,汗褂子濕得能擰出水來。傍晚收菜時,竹籃里裝滿了帶着露水的鮮蔬,她一邊收拾,一邊盤算着:「明兒炒個酸辣豆角絲,再拌盤蒜泥黃瓜,我幺兒最愛吃……」
秋風一起,菜園子就換了衣裳。辣椒紅得像小燈籠,茄子紫得發亮。吃不完的豇豆被母親焯熟晾在竹篾上,北風一吹,干豆角在屋檐下盪鞦韆。她說:「多存點,冬天就不愁沒菜吃。」即便到了寒冬,菜園也不冷清。白菜蘿蔔早種下,蓋上厚厚的草簾。那些經霜的蔬菜,反倒更加清甜。每次回家,後備箱里都會被塞滿母親精心晾曬的乾菜,親手包的包子、抄手,還有擇得乾乾淨淨的蘿蔔白菜、小蔥蒜苗,沉甸甸的全是疼愛。
這回終是沒拗過心裏那根刺,周末我踩着油門往家趕。老遠就看見母親蹲在菜園邊,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和籬笆絞成一團。她正給黃瓜秧綁竹架,皴裂的手指靈活地纏着麻繩,指甲縫裡的泥垢像嵌進去的年輪。「快嘗嘗,自家的菜,沒有打葯,比大棚里種的好吃多了。」她撩起衣角擦掉露水,遞來的黃瓜還帶着毛刺,一口下去,清甜的汁水濺了滿嘴。
這熟悉的味道里,藏着母親的半畝江山,藏着春泥夏雨、秋霜冬雪,更藏着她用一輩子攢下的、無聲的牽掛。它不僅滋養了我的身體,更成為我靈魂深處最溫暖的港灣,無論我走多遠,都永遠牽引着我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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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