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識途:106歲文壇老將「從此封筆」

106歲的馬識途常被人問及「養生秘籍」。他笑答,兩個字「達觀」,六個字「提得起放得下」。這一回,他再次談到長壽,「恐怕和我差不多生活了整個20世紀的經歷有關。我這一百年不知經歷了多少滄桑巨變,嘗夠了多少驚險、危難、痛苦、悲傷和歡樂,經受了多年的鍛打和歷練,養成了處變不驚,樂觀看待人生的性格,自然就能長壽了。」

這位自少年時就投身革命、長期從事黨的地下工作的老作家,新中國成立後一邊從事繁忙的領導工作,一邊利用業餘時間進行文學創作,其文學作品在當年曾引起過很大的反響。十年前,馬識途再次走進大眾視野,是因為姜文根據他的小說《夜譚十記》改編的電影《讓子彈飛》。再後來,就是他根據自己所經歷的傳奇般的人生而寫成的《百歲拾憶》引起人們的關注,但是卻很少有人知道他諸多成就背後埋藏的種種遺憾。

2020年6月,馬識途出版新書《夜譚續記》,並發佈封筆告白:「我年已一百零六歲,老且朽矣,弄筆生涯早該封筆了,因此,擬趁我的新著《夜譚續記》出版並書贈文友之機,特錄出概述我生平的近作傳統詩五首,未計工拙,隨贈書附贈求正,並鄭重告白:從此封筆。」

▍ 馬識途

「只有終身遺憾」

2013年初,美洲華人作家協會會長冰凌先生親到成都,為馬識途頒發了「終身成就獎」。馬識途卻說,他這一生沒有什麼終身成就,只有終身遺憾。

馬識途的人生屢屢發生變化。最早的時候,讀書是為了救國,16歲的馬識途走出四川,到外面尋找救亡圖存之道,老師教育他們要工業救國,因此馬識途一上中學就立志當工程師,中學畢業考進當時在南京的中央大學化學工程系。後來他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投身革命,成為職業革命家,沒當成工程師,此為人生路上頭一個遺憾。

▍ 西南聯大讀書期間馬識途(r後排右二)與美國飛虎隊隊員在一起

馬識途後來考上西南聯大讀中文系,聞一多、沈從文、朱自清都是他的老師,他也決心在中國文化方面做一些研究。不過,自從加入中國共產黨後,就以革命為職業,從事黨的地下活動工作,不得不暫時擱淺文學創作和學術研究,這又是一樁憾事。

新中國成立後,有一次馬識途到北京,時任中國語言文字研究所所長的羅常培先生,希望馬識途到所里擔任黨委書記,既抓行政工作也搞些學術研究。馬識途聽後很動心,但當組織部門向四川商調時,卻因他已擔任四川省政府建工局局長,領導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建設工作而不能調動,搞學術的機會再次擦肩而過。這也讓他羨慕早年許多同學都有很好的學術成就,自己卻收穫寥寥,又成遺憾。

原本已打算一心一意從事建設工作,開始學習建築工程管理、城市規劃,為完成第一個五年計劃一心準備在建築行業大展鴻圖之時,在全國一片向科學進軍聲中,馬識途又被調去籌建中國科學院四川分院,只留下一個四川土木建築學會名譽理事長的頭銜。

隨後,馬識途擔任了中科院四川分院的副院長,不僅惡補不少與科技相關的知識,每回到北京,聽中科院領導介紹前沿科學前景,都讓他信心倍增。由於工作原因,他經常和錢學森等科學家一起開會,學到了很多新的知識,也對科學管理工作產生了極大興趣,鐵下心來建設好科學分院。幾年後,成效彰顯,可組織上又調任馬識途兼任中共中央西南局宣傳部副部長,分管文藝工作,不得不作別科研管理。

儘管在西南聯大受過文學方面的科班訓練,有從事文學創作的基礎,可馬識途始終不敢輕易涉足文壇,直到1959年,《四川文學》主編、老作家沙汀找到他,說國慶十周年紀念,一定要馬識途寫一篇紀念文章,回憶錄也行。盛情難卻,他寫了一篇回憶文章《老三姐》,在《四川文學》發表後,又被《人民文學》主編陳白塵發現並轉載,引起中國作家協會有關領導關注。時任作協黨委書記邵荃麟對他說:「革命老同志中能搞文學創作且有特點的很少,你是老同志,既有豐富的生活經驗,還有在西南聯大養成的基本功,完全可以寫東西。」

當時馬識途已擔任西南局宣傳部副部長、科委副主任、科學院西南分院副院長,一肩挑三副擔子,哪有時間再搞文學創作。邵荃麟卻對他講:「你從事文學創作,等於一個人變成兩個人,生命延長一倍,可以為黨和國家做出更大貢獻。」馬識途這才在業餘時間搞起文學創作。只是苦於肩上擔子太多,他很難有足夠多工夫琢磨作品,這也讓他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成為一位出色作家,這又是一大遺憾。

凡此種種,馬識途不無感慨,自己基本上完整經歷了20世紀,目睹了百年中國的大動蕩、大轉折,生活積累非常豐富,所思所感也非常多,卻一直沒能很好地加以提煉,沒有把現實材料寫成好作品,這是最大的遺憾。「我這一生幾乎與遺憾相伴而生。現在還是遺憾,偏偏又給我發什麼終身成就獎,我只能說我沒有終身成就,只有終身遺憾。」

「我最關心的是文學創作」

這一生,馬識途擔任過很多行政領導職務,在文學界出任過中國作家協會榮譽顧問和榮譽委員、四川省作家協會主席。他還參與發起中華詩詞學會,擔任過副會長、名譽會長……各種頭銜多到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有多少。「旁人看我好像幹了不少事,但我自己明白,我是『門門會,樣樣蔫』,沒有一門有大出息。」他說,自己最關心的還是文學創作,希望能有所成就。

馬識途出生於書香之家,從小就喜歡吟詩作文,6歲發矇上私塾,主要讀四書和古詩詞。教書的老夫子要求能把四書背下來,學作對句,還讀《詩經》《千家詩》《古文觀止》等,為馬識途後來作傳統詩詞和寫文言文打下了基礎。1935年,葉聖陶主辦的《中學生》雜誌作文競賽,馬識途寫了一篇描寫地方風光的散文《萬縣》得獎,這也是他發表的第一篇作品。後來在「一二·九」學生運動中,他又在報紙副刊發過多篇短文,及至參加革命後,屢屢在《戰時青年》《新華日報》發表文學作品。但那時他從來沒把寫作當作人生理想。

為了躲避隨時有可能襲擊的特務,馬識途以「馬千禾」的名字考入西南聯合大學。他在此「長期埋伏,積蓄力量,以待時機」,同時受教於眾多的名師大家。馬識途認識和了解聞一多,不只是在課堂上,更多是在和他的談話中。聞一多猜出了馬識途的身份,接觸也更為親密,在學生運動中,許多事他們都一起商量,甚至有時還發生爭執。在馬識途的印象中,聞一多很尊重他的意見。「我們搞活動,只要我去請他,他都會答應參加。」 1946年7月15日,聞一多被國民黨特務刺殺身亡。聽到這個噩耗後,馬識途匆匆趕回昆明到他的靈前和遇刺的地方憑弔,寫下「哲人其萎,我復何言」的輓聯。

老師們不僅在為人、思想方面影響着馬識途他們,而且在具體的文學創作上予以教導,教外國文學和中國古典文學,具體討論創作問題。在西南聯大,馬識途和張光年一起辦過文學刊物《新地》,也主編過《大路周刊》,寫過一個描寫農民參加抗戰的長篇小說《第一年》,還試着學果戈理《欽差大臣》的風格,寫了小說《視察委員來了》,這是馬識途《夜譚十記》的第一篇。馬識途還寫出兩本詩集,一本是短詩彙集,一本是描寫史迪威公路(又作滇緬公路)上一對青年男女戀愛故事的一千五百行長詩《路》。調離昆明時,為遵守黨的秘密工作的紀律,馬識途把一切文字性的東西全燒掉了。

在老先生看來,文學其實就是人學、美學,是人類用文字為自己尋找靈魂的家園,安放自己的精神。「文學於世道人心有作用,能讓讀者的靈魂升華、凈化。」

「一些諜戰劇太不注意細節了」

馬識途的小說《夜譚十記》中的《盜官記》一章,2010年被改編成電影《讓子彈飛》,姜文根據自己的理念重新安排了人物、結構,頗受歡迎。

▍姜文電影《讓子彈飛》改編自《夜譚十記》中的《盜官記》

《夜譚十記》的體例,是極具民族性的,馬識途採取老百姓喜聞樂見的形式,也借鑒了西方的寫作方法,寫的是中國的故事和人物,技法上吸收了西方幽默諷刺的格調。他喜歡俄國的契訶夫、果戈理,美國的歐·亨利、馬克·吐溫,西班牙的塞萬提斯,同時也特別注意通俗手法。馬識途認為,文學作品應該寫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至於中國作風和氣派,實質上就是中國的文化傳統。通俗文學的筆調,就像茶館裏頭的說書,四川叫評書,用評書的方式寫革命故事,他謙虛地說,自己為此做了很多努力,看起來還是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但還不能說很成功。

8年前,他根據自己和戰友黎強的真實地下鬥爭經歷創作完成長篇電視文學劇本《沒有硝煙的戰線》。作品全面展現了解放戰爭前夜的中國,從前方到後方,從延安到四川,從蘇區到國統區,從袍哥到商人,從敵特內部的中統、軍統之間互相爭鬥,展現特殊戰場的殘酷。

可熒屏上不少諜戰劇卻令這位過來人不甚滿意。「一些諜戰劇實在太不注意細節了。」馬識途認為,當下一些反映隱蔽戰線的影視劇,在情節和表現方式上與歷史的真實有不少出入,以至於觀眾對地下黨工作、生活產生很多誤解。他極為看重的「細節」就是真實,是生活功底的體現。說得再直白些,就是親歷者與聽說過二者之間的差異。他說,要做到對這條戰線的精準描寫,需要體現在每一次敵我交鋒,每一次外出行蹤,甚至每一個接頭暗號的設定上。

在他看來,有些編劇不願意花工夫做好案頭工作,對當時地下鬥爭的實際了解甚微,劇中情節屢屢有違原則和紀律,特別是組織原則和秘密工作紀律。「要知道,那真正是『走鋼絲』『與狼共舞』。情報工作人員微不足道的一句話都可能給本人帶來殺身之禍,給組織帶來滅頂之災。」老先生對一些編劇為了突出地下黨員的形象,有意矮化國民黨特務、海外間諜的做法也提出善意批評。「黨的地下工作者並非無所不能,國民黨特務也不是豆腐渣,大家知道的《獄中八條》就有一條,『不要輕視敵人』。」在他看來,革命歷史鬥爭劇不應只在「諜戰劇」里打轉轉,它應有更廣闊的天地讓作家馳騁。「但有一點,在藝術誇張和虛構中不偏離歷史,才能真正滿足群眾的藝術欣賞。」老人如今每天都鍛煉身體,還在寫作、練書法。

"我就是要和病魔戰鬥到底"

1961年,馬識途發表長篇小說《清江壯歌》,轟動全國。這部作品背後,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馬識途的結髮妻子劉蕙馨1941年在恩施犧牲後,才生下一個月便隨母親坐牢的女兒下落不明,馬識途找了二十年,1960年終於找到了,《清江壯歌》正是以此為題材所寫的小說。馬識途每天從辦公室下班回家,就面對書桌上的稿簽紙揮筆疾書,一連開了180多個夜車,一邊寫,一邊在《四川文學》和《成都晚報》上連載。但由於種種原因,這部書稿壓至1966年春才由人民文學出版社正式出版。

▍ 馬識途近照(2020年攝)

在陳白塵的鼓動下,馬識途還寫出了諷刺小說《最有辦法的人》,茅盾看到了,說諷刺小說本來是文學的重要部分,大家不願寫,現在開始有人寫了。這個信息刺激了馬識途作為四川人的幽默風格,他接連又寫了《挑女婿》等諷刺小說。

「文革」後,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的韋君宜給馬識途來信,希望重新出版《清江壯歌》,開印就是20萬冊,中央廣播電台、天津、四川、武漢的廣播電台先後全文聯播,一時頗為紅火。緊接着,馬識途陸續出版了幾本歌頌革命英烈的小說,還寫了追懷故人的《景行集》及有關地下黨工作總結的《在地下》等。馬識途說:「寫得好與不好,我不計較,只要能使和我一起進行過慘烈革命鬥爭的烈士們在我的筆下復活,我就滿足了。」

上世紀80年代初,在韋君宜的推動下,馬識途寫出並出版了《夜譚十記》。初版印了20萬冊,隨後還有加印,於是韋君宜專門來成都找到馬識途,向他提出一個文學創作建議——以他長期從事黨的地下工作,和社會上的三教九流多有接觸,親歷或見聞過許多奇人異事,用意大利著名作家薄伽丘的《十日談》那樣的格式,搞一個「夜譚文學系列」。他倆當時就商量好先出一本《夜談續記》,馬識途也開始動筆寫故事提綱,但由於韋君宜突然生病,加之馬識途確實公務繁忙,就擱置了下來。《夜譚續記》在馬識途的腦子裡一存就是幾十年,但他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諾言。2020年,他拿出了新書《夜譚續記》,圖書扉頁上寫道:「謹以此書獻給曾首創『夜譚文學系列』並大力推出《夜譚十記》一書的韋君宜先生,以為紀念」。

當年,馬識途從事黨的地下秘密工作,不允許再舞文弄墨了,不但片紙隻字不能保留,常常是更名換姓,每到一處就成為另外一個「新人」,為此曾有過一次「封筆」;如今,完成當年的心愿,他覺得可以真正「封筆」了。

《夜譚續記》的創作過程與其姊妹書《夜譚十記》相仿,也經歷了曲折的近40年。

▍馬識途新書《夜譚續記》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當年馬識途計劃做「夜譚文學系列」,在韋君宜的敦促下「頭腦發熱」,一口氣就說出十個故事的題目和幾個故事的梗概。沒想到這部看上去幾乎「呼之欲出」的大作,一擱就是三十年,前面出版的《夜譚十記》也隨着歲月流逝,逐漸淡出讀者的視線。

直到2010年,《夜譚十記》中的《盜官記》被改編成《讓子彈飛》搬上銀幕,作為這個電影的原著小說《夜譚十記》,也附麗於《讓子彈飛》「飛」了起來。馬識途這才頭腦「又開始發熱」,想把原來和韋君宜一起計劃好的《夜譚續記》重新完成。但是,剛開篇寫了「緣起」,又被瑣事耽擱,他想:許多著名的老作家都已封筆,我這個年逾九十、半路出家的作家,還不自慚形穢,去做這件力不從心的事嗎?

在這之後的幾年中,馬識途被兩度授以文學方面的終身成就獎,他深覺慚愧,總覺得因各種原因,沒能把自己積累的好題材寫成好的作品,許多故事,將隨他埋入地下了。這時,文學界的幾位朋友對馬識途說,你雖無力再寫鴻篇巨製,但可以講出一些故事來,供大家用以遣閑時、消永夜嘛。聞聽此言,馬識途又動了心思,開始着手《夜譚續記》的寫作。

可就在馬識途開筆不久,癌魔第二度入侵他的身體,馬識途住進了醫院,這本書稿的創作也面臨半途而廢的可能。家裡人為他的病情擔憂之際,馬識途卻想起了司馬遷發憤寫《史記》的故事。「司馬遷的故事激勵了我,我也要發憤而作。我曾經對朋友說過,我的生活字典里沒有『投降』二字,我決不會就此向病魔投降,我要和病魔鬥爭,和它搶時間,完成這本書稿的創作。」他讓子女把稿紙帶到醫院繼續寫作,出院後一面積極治療,一面堅持寫作。「別人認為我得了這麼危險的病還滿不在乎,奮力寫作,真是怪人。其實這毫不可怪,我就是要和病魔戰鬥到底,正像當年我作地下革命鬥爭不畏死一樣。」

一個人只要不怕死,便會勇氣百倍,一有勇氣,更有力量戰勝危險和痛苦。就在馬識途完成了這本書的初稿之際,保健醫生告訴馬識途,經過半年多的藥物治療,肺上那個腫瘤陰影竟然看不到了,查血的指標也完全正常了。一家人皆大歡喜,馬識途戲言:「咋個,癌魔和我斗,落荒而逃了嗎?」

作為《夜譚十記》的續作,《夜譚續記》仍援原例:四川人以四川話講四川故事。內容為四川十來個科員公餘之暇,相聚蝸居,飲茶閑談,擺龍門陣,以消永夜。仍以四川人特有之方言土語,幽默詼諧之談風,閑話四川之俚俗民風及千奇百怪之逸聞趣事。

馬識途戲言:「雖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聊以為茶餘酒後,消磨閑暇之談資,或亦有消痰化食、延年益壽之功效乎。讀者幸勿以為稗官小說、野老曝言,未足以匡時救世而棄之若敝屣也。(責編:陳濤)

來源 北京日報副刊|作者 舒晉瑜

編輯:白杏珏

流程編輯:王夢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