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中諜8:最終清算》作為這一經典系列的最新力作,再次將觀眾帶入伊森·亨特的驚險世界。影片延續了系列標誌性的實拍特技傳統,湯姆·克魯斯親自上陣,從高空飛行到深海潛行,為觀眾帶來了一場視覺盛宴。然而,當熟悉的動作場面與敘事模式不斷重複,審美疲勞也隨之而來:一方面,實拍特技的極致呈現依然令人震撼,展現了電影工業的硬核魅力;另一方面,過度依賴極限動作的敘事方式,讓角色的情感與動機被邊緣化,反派的塑造也略顯單薄,難以引發觀眾的深度共鳴。
英雄神話的困局
文|劉璇
誕生於1996年的《碟中諜》系列,將個人英雄主義深深烙進全球化時代的銀幕想像。近30年後,《碟中諜8:最終清算》中挑戰極限的實拍特技,卻顯露出神話英雄的困局。當生成式AI可以編織比諜網更複雜的敘事迷宮,這個以「反特效」為標籤的特工傳奇,正陷入「越真實越虛妄」的創作悖論。而其困境恰似一面稜鏡,折射出好萊塢電影工業體系的深層焦慮。
為了完成實拍,《碟中諜8》的敘事不得不為動作場面讓路。伊森(湯姆·克魯斯飾)的「搏命故事」——潛入深海、外掛戰機等,甚至比正片更具戲劇性。這種將演員軀體演變為特技載體的創作模式,與綠幕工廠里批量生產的虛擬英雄本質無異——前者販賣真實痛感,後者兜售數字幻夢。當觀眾走進影院是為了見證主角是否能從飛機上安全降落的驚險時刻,電影藝術便退化為湯姆·克魯斯的極限挑戰。這種對真實痛感的追求,表面上是對電影本真性的捍衛,實則暴露出工業體系的深層困擾——當算法能生成比真實更完美的虛擬英雄,好萊塢卻用「肉身」來證明自身不可替代性。這種將敘事降格為特技背景板的創作模式,讓角色動機、邏輯合理性為「下一個震撼鏡頭」讓路:伊森為何必須選擇懸掛戰機而非採用更合理的戰術?「智體」為何將核心代碼藏於核潛艇而非通過網絡傳輸?這些關鍵邏輯的疏忽,都被實拍帶來的感官刺激所掩蓋。
在《碟中諜8》中,我們見證了角色靈魂的缺失。伊森見證了親密戰友盧瑟英勇赴死,這本應成為觸動主角和觀眾內心的情感錨點,但影片從未過多眷戀於伊森細膩的情緒波動,隨後鏡頭立刻切到「準備下一場特技」的動作調度,於是乎,電影結尾呈現盧瑟錄音的設定顯得格外尷尬。這種對人性弧光的忽視,使得英雄的困境被簡化為「做或不做」的二元選擇,而非向內的自我叩問,這種英雄便淪為了拯救世界的機械執行者。
更令人深思的是影片對反派「智體」的設定。這個被渲染為終極威脅的存在,始終以概念化的幽靈形態遊走於台詞之間,既無具象化的視覺符號,亦缺乏行為邏輯的合理建構,最終淪為推動劇情的工具人。這種敘事層面的貧血,恰與主角團隊永動機般的全球奔走形成對照:當拯救世界的使命成為無需論證的先天前提,當每個爆炸場景都在消解前作的意義,所謂的不可能任務早已淪為自我複製的機械程序。
《碟中諜》系列的困境,恰似傳統好萊塢工業的縮影。影片結尾伊森隱入人群的鏡頭,或許正是主創無意識的告白:英雄終將退場,而電影永遠需要新的可能。或許,真正的「不可能任務」從來不是挑戰物理極限的特技,而是在技術狂飆中守護住「講述人類故事」的初心。英雄的披風終將褪色,唯有那些紮根於人性褶皺的故事,才能在銀幕上留下永不磨損的光影。
(作者為中國傳媒大學藝術研究院碩士研究生)
實拍特技的銀幕張力
文|凌志
火柴擦亮,引線點燃,管弦樂奏響……伴隨着希弗林創作的經典旋律,「拚命三郎」湯姆·克魯斯攜《碟中諜8:最終清算》重返銀幕。
作為《碟中諜》系列的總製片人,湯姆·克魯斯對系列走向具有絕對的話語權。他與中國動作巨星成龍一樣,從查理·卓別林、巴斯特·基頓和哈羅德·勞埃德等默片特技大師身上汲取創作經驗,並在拍攝《碟中諜》系列的近三十載歷程中,徹底擺脫「花瓶」的標籤,從「青春偶像」轉型為「動作巨星」。與此同時,在他的把控下,《碟中諜》這個IP也從最開始的諜戰懸疑片,逐步轉型為動作類型片。正因如此,《碟中諜8》得以憑藉極限特技與實拍技術,將影片的動作場面推向高潮。
影片最重要的動作戲有兩組,可分為「上天」與「入海」。「上天」的動作戲發生在影片結尾,相比於《碟中諜5》中1500米高空扒飛機的壯舉,《碟中諜8》的空中特技得到全面升級。這次,伊森升入2400米的高空,在狂風、低壓和缺氧的環境中,駕駛二戰時期的雙翼飛機與反派蓋布瑞爾展開激烈追逐。傳統的奪飛機、開飛機和跳飛機橋段,已不能滿足湯姆·克魯斯對極限動作的追求,他延續了2022年《壯志凌雲2》中的特技飛行技術和空中拍攝經驗,在不藉助CG特效和綠幕的情況下,實現了從飛機機翼到機身的驚險移動,又在飛機高速行駛的過程中完成精彩的高空格鬥。
「入海」的動作戲堪稱影片最為華彩的段落。電影中段,伊森需要潛入沉沒的俄羅斯潛艇「塞瓦斯托波爾號」,尋找超級人工智能「智體」的源代碼。拍攝團隊為了模擬真實環境,實景搭建起一個850萬升水的巨大水箱,內部裝有持續旋轉的潛艇模型,裏面遍布着碎屑、架子和導彈道具。成片中,這20分鐘的潛水戲雖然沒有任何台詞,卻營造出極致的懸念感與孤獨感。當伊森潛入漆黑的潛艇,一枚魚雷將艙門卡死,他只能脫掉裝備,從魚雷發射管鑽出。然而剛脫離潛艇,推進器就被捲走,他果斷拋棄氧氣瓶全力上浮,卻又因缺氧、水壓和低溫陷入昏迷,身體緩緩墜向冰層。千鈞一髮之際,隊友格蕾絲將他救起,順利送入減壓艙,最終死裡逃生。值得注意的是,在水中蜷縮身體、瀕臨死亡的伊森,姿態如同羊水中的嬰兒一般,「死亡」與「重生」在這一場景交匯,既暗示了伊森的角色命運,也預示着《碟中諜》系列的未來走向。
《碟中諜》的IP源自1966年的美劇《虎膽妙算》,英文名為Mission:Impossible,可直譯為「不可能的任務」。在《碟中諜》系列電影中,「不可能的任務」形成了劇情內外的「一語雙關」。劇情內,「不可能的任務」是特工伊森「搶病毒」「追核彈」等「拯救世界」的行動。在劇情外,「不可能的任務」則是主創人員對極限特技與實景拍攝的追求。《碟中諜1》的屋頂懸吊、《碟中諜2》的徒手攀岩、《碟中諜3》的上海銀行擺盪、《碟中諜4》的攀爬迪拜塔、《碟中諜5》的高空扒飛機、《碟中諜6》的直升機纏鬥、《碟中諜7》的懸崖跳車,以及《碟中諜8》的「上天涉海」,這些驚險又震撼的實拍場景,帶來了電影「物質現實復原」的原始震撼,營造出CG特效無法比擬的感官體驗。
在CG特效與漫畫英雄泛濫的好萊塢電影市場中,湯姆·克魯斯所推崇的極限特技、實拍技術和默片肢體表演才更為可貴。片中的「孤膽英雄」伊森以血肉之軀對抗着超級人工智能,片外的湯姆·克魯斯也以實拍特技對抗着數字影像的「虛幻感」,這種雙重「不可能任務」的互文,正是該系列歷久彌新的核心魅力。
(作者為山東師範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碩士研究生)
經典難掩審美疲勞
文|辛菲菲
《碟中諜8:最終清算》承接前作《碟中諜7:致命清算》的劇情,伊森奪得關閉「智體」的鑰匙後,在「智體」進化為全知實體、能篡改全球網絡並預判人類行動的絕境下,伊森潛入北極冰蓋下的核潛艇殘骸中取得源代碼,並與「智體」的狂熱追隨者蓋布瑞爾展開殊死較量,最終困住「智體」,化解了全球核危機。
影片延續了該系列標誌性的實拍特技傳統,包含高空扒飛機、深海潛行、核彈倒計時、最後一分鐘營救等經典元素,通過挑戰物理極限的動作場面,為觀眾呈現了驚心動魄的視覺奇觀。然而,當系列標誌性元素反覆出現,最初的震撼與情懷濾鏡逐漸消退,那些曾令人血脈賁張的爆炸、墜落、追逐場面,在過度程式化的編排下,其刺激感趨於表層化,難以再引發觀眾深層次的情感共振,審美疲勞也隨之產生。
這種審美疲勞的根源,首先在於「碟中諜」系列固有的敘事框架已難以製造真正的懸念。觀眾早已深諳其內在邏輯:無論影片如何渲染末日危機的緊迫性,伊森總能化險為夷。這種必然性消解了懸念的核心吸引力,使這場近三小時的冒險,更像是已知結局的儀式化表演,敘事本身的不可預測性與沉浸感被大大削弱。
進一步看,動作場面的編排方式放大了審美疲勞的問題。從幽閉壓抑的深海潛艇逃生,到驚險刺激的高空纏鬥,單看每一場動作戲都堪稱實拍特技的典範,但這些高強度的奇觀場景過於密集地切換,幾乎沒有留給觀眾情緒沉澱與角色共情的喘息空間。動作本身固然精彩,卻因缺乏有效的節奏控制和情感鋪墊,難以讓觀眾在感官刺激之外獲得更持久的內心觸動。
核心反派的塑造同樣未能有效緩解審美疲勞。影片將終極反派設定為失控的人工智能「智體」,立意上試圖以科技隱喻呼應現實世界對人工智能的普遍焦慮,也算具有前瞻性,然而在具體呈現上,「智體」雖被反覆強調擁有掌控全球核武器、篡改人類認知的恐怖能力,其實際威脅卻主要停留在台詞渲染層面,行動則需要通過操控少數追隨者來實現。這種概念先行而執行滯後的處理,使「智體」這一本該極具壓迫感的威脅顯得「雷聲大、雨點小」,其行為邏輯與動機也缺乏足夠的深度與說服力,由此「智體」更像推動一連串動作場面的功能性工具,而非令人信服的終極對手。
對抗審美疲勞最有力的武器,依然是影片對實拍美學的執着堅守。湯姆·克魯斯及其團隊拒絕綠幕、挑戰真實物理極限的勇氣,成為動作電影領域一道獨特的風景。這種堅守不僅是技術層面上的選擇,更是對電影物質本性的一種赤誠回歸,在虛擬洪流中,為觀眾提供了觸摸電影實感的獨特審美體驗。
技術層面的震撼與誠意,終究無法完全彌補創意層面的匱乏,當影片在敘事結構、人物塑造、主題深挖上過度依賴過往的成功模式,而缺乏突破性的創新時,再精良的製作也難掩故事內核的孱弱。如何在維繫經典魅力的同時,不斷注入新的活力以持續點燃觀眾的熱情?這是「碟中諜」系列的創作困境,也是整個長壽商業系列電影創作需要面對的挑戰。
(作者為山東師範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