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海雲阿姨》英文版譯後記
原文作者：袁悅
袁悅，資深英語翻譯、從事多年翻譯工作，紀錄片導演。
袁悅擔任《海雲阿姨》英文版的翻譯工作。
近幾年，奧斯卡最佳紀錄長片的提名中，「小人物」的故事愈發引人注目。從2019年的《黑爾郡的日與夜》《滑板少年》，到今年的《瓷器戰爭》，這些影片以不同的語言訴說著同樣動人的人生。當社交媒體打破地域藩籬，讓世界各地的人們無障礙對話，我們才愈發意識到，一個國家的面貌，並不只由泰勒·斯威夫特或納瓦爾尼式的明星和政要塑造。真正能觸動人心、映照社會肌理的，是那些生活在其中、和我們呼吸着同樣空氣的普通人。
有「觀眾緣」的文藝作品，首先是世界的——你對某個領域不需要有強烈的熱情，依然能被其吸引；是超越時空的——故事或許植根於特定的社會背景，但其中流淌的人性卻亘古未變；更是有概括力的——講的是某個人、某群人，更是整個時代。
在這個全球紀錄片蓬勃興起的時代，我有幸在《海雲阿姨》剪輯完成後，受託將其翻譯成英文。我深知其中的挑戰——這不僅是一次傳統的「教育類」或「展示類」影片翻譯，準確固然重要，但遠不足夠。面向海外觀眾時，《海雲阿姨》這樣的影片承載着更深遠的使命：講述中國社會變遷中普通人的身影，映照創業的艱辛與夢想的光芒。作為主人公，海雲阿姨不僅僅是一個背景板或「NPC」，她的身份、性格與情感才是故事的靈魂，而要真正傳遞這些，比單純做到「準確」難得多。
海雲是一位在生活困難到沒有門路時，咬牙來北京闖蕩進入家政行業的下崗工人，十幾年後的業界的「金牌阿姨」。她的故事，是許多中國女性一生的故事。從決定離開丈夫的破防，到兒子婚禮上的一家之長；從為了還債被迫賣房的無助，到呼朋喚友來到家裡的喜悅。她的命運幾經沉浮，卻始終未曾停步。真正塑造海雲性格的，不只是這些經曆本身，還有歲月打磨出的堅韌與自信，那嵌入她言語間的力量，比任何外在塑造更動人。
她最初的境遇像極了《美國工廠》中銹帶工人：產業衰落、生活困頓、文化水平的局限讓她別無選擇，只能在下崗潮的衝擊下輾轉漂泊。時代的洪流無情，前途如大海中的浮舟，稍有不慎，便會被暗潮吞沒。《美國工廠》里的工人們等到的，是福耀玻璃駛來的救援船，而海雲的故事則更為激勵人心——她沒有等待拯救，而是在不願認輸的倔強中成為自己的依靠，家人的支柱。
海雲的故事，像極了過年時親友閑聊中提起的那位「不信命」的阿姨。也正因如此，她的故事值得被更多人看見，傳播的意義愈發深遠。
我希望通過翻譯，這部影片可以走得更遠。對於國外觀眾而言，「月嫂」這一職業頗為陌生。歐美國家沒有坐月子的傳統，而「住家」工作的性質與內容，又很容易讓人誤解為富裕家庭雇來的育嬰保姆。為便於理解，本片的翻譯大多採用了「保姆」一詞，但希望隨着情節的展開，觀眾能逐漸體會到中國對月嫂這一職業獨特的理解與嚴格要求。
另一個我希望可以輔助展示的層面，是在中國行業市場中逃不掉的競爭。海雲這顆看似柔弱的種子，用自己的方式在城市的水泥地中拱出裂痕，在青灰色里抽出枝芽。她用自己的養分供給身邊的同類，硬生生拓出一片有尊嚴的生存空間。
隨着影片記錄，海雲一次次突破困境，闖過生活設置的重重關卡。看着她推着自己不斷向前，我在翻譯時也時常忘記她的「月嫂」身份。因為她的夢想普遍而熾熱——「我想有個家」，而為了給家人撐起一片天空，她全力以赴。
在今年奧斯卡提名影片中，備受關注的《黑箱日記》講述了日本記者伊藤詩織的經歷；而海雲的故事與之有着相似的標籤——女性主義、不平等、抗爭。一個是條理清晰的新時代女記者，是男權社會的受害者；另一個，則是舊時代經濟浪潮退去後的倔強生存者，擁有不輸伊藤詩織的智慧與毅力。在截然不同的社會環境中，她們都以女性的光輝穿透黑暗，以自身的力量照亮了無助與壓迫，成為時代中不可忽視的存在。
《海雲阿姨》沒有宏大敘事，卻比中國過去三十年發展史更讓我熱淚盈眶。我看到了社會變化中的掙扎、成長，職業規則的重組和精神世界的重構，看到了一幅幅阿姨們生動的肖像。作為譯者，我希望可以輔助導演傳遞這些信息，展現一個不同於主流媒體敘述的中國，讓西方觀眾看到更真實、多元的中國人。
社會不是簡單的填空、加減。你做出的改變，一定影響的不僅僅是你自己。影片的結局，海雲實現了很多中國女性的夢：下一代有了體面的工作、步入婚姻殿堂，自己作為一個「外來物種」，在城市紮根併名聲在外、有了朋友圈。我不知道海雲的晚年會不會幸福，可能會和其他的媽媽輩一樣，照顧孫子，柴米油鹽，有工夫的時候「返聘」一下支援原單位工作。作為「圈外人」，看這一切大概是稀鬆平常；而當我們看到「阿姨圈」內的變化，當一位位阿姨也有了選擇權意識，用職業自信武裝了自己，才發現海雲的力量是潛移默化的。
就像是枝裕和所說，「記錄好身邊的人和事，才能真正觸及世界。」
